第442章 後手
夏季的山中別業較之山下要涼爽許多,陳枚卻完全無心享受這種清涼。他恨不得能夠日行千裏,一眨眼就回到京城,盡快將這件事情給了結。
出了書房回到住處,隨從、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著了。他作為“外麵的使者”並沒有被安排住進祝宅,而是住進了一所比較安靜的客館裏。
隨行的官吏與陳家的仆人分別從左右兩邊撲了上來:“大人/二郎!”
“大人,祝……呃,是個什麽意思?”
“二郎,快進來用些冰飲吧!背上都汗透了。”
陳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剛才風一吹,我還說怎麽這麽涼快呢。進去說吧。”
進了正房,仆人忙來忙去,給他換衣服、擦汗、上手巾,隨從官員則小聲詢問:“還順利麽?”
陳枚拿濕帕子捂著臉,聲音有點含糊地說:“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回去!要快!”
眾人嚇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門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夥。陳枚斥道:“看看你們那個沒出息的樣兒!”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陳枚道:“咱們是為陛下辦事,怎麽可夠拖拖拉拉?早日回去複命是正經!”
兩撥人聽到他這樣說,將所有的心事都放下,隻餘一個念頭:對!快點回去!
煙瘴之地不是鬧著玩的,本地人都說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們看來也確實沒那麽糟糕,但仍然讓人心中不安。
他們開始連夜收拾行李,陳枚道:“小點兒動靜,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麽樣的人?真要扣下咱們,誰都走不了。既答應了讓他們走,就不會反悔的。”
眾人知道他說的有理,動作變得從容了一些。
陳枚自己卻沒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擔心安全,卻擔心接下來回京之後要怎麽辦。京城是很亂的,政事堂裏人心也不齊,自從有了政事堂,丞相們就沒有一條心過,丞相要是一條心了,皇帝該不幹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時候是可以調節的,現在不一樣,冼敬與鄭熹已經擺到台麵上來了。要命的是,因為祝纓,鄭熹是明著被質疑是不是共犯,而陳萌也有包庇的嫌疑。
祝纓現在又要做梧州刺史,還點菜!還要品級!
陳枚完全不敢想象接下來會鬧成什麽樣。
朝廷可以不答應,但如果不能如了祝纓的意,她會再做出什麽來,還真不好講。陳枚當然也知道,如果由著祝纓坐大,朝廷以後就更難轄製她了。出現一個不受控的、有不小地盤的勢力,對朝廷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
他甚至可能猜到朝廷中另一部分人會有什麽樣的建議。
圍剿?收伏?
陳枚的臉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梧州這地理,怎麽進兵?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一線天”,不是遊玩時矮山裏隻有一道幾十尺的小景致,想從這兒打進去……
陳枚歎了口氣,在**輾轉反側。
次日一早,雞一叫,陳枚就一個骨碌爬了起來,隨從們也陸續起身。客館的人已經快燒好早飯了,見他起來了,笑道:“大人稍歇,就好,就好。”
陳枚道:“不急。”
說話功夫,飯也好了,陳枚又托客館的人給祝纓帶個話,他今天一早就要走,要山上給個向導好下山。客館的人答應了,道:“您先用飯,我這就去請示。”
大家吃飯也有點心不在焉,還剩了不少,陳枚放下碗,就見祝纓帶著趙蘇等人過來。
陳枚迎到院中,乖巧地叫了一聲:“叔父。”
祝纓沒有計較他的稱呼,道:“這就要走了?”
“是。”
“還是他們兩個送你出山,給你準備了些土產,路上小心。”
“多謝叔父。”
陳枚一心想盡快趕回京城,並不想多帶累贅的東西,輕裝簡從是最好的。
祝纓已經打開箱子讓他看一看了,準備的東西都沒有那麽貴重,一點土布、一些甘蔗紙、一點糖,此外是一些比較有本地特色的小物件兒。兩個大箱子就能裝完。
祝纓道:“帶給陛下吧,算貢品。”
陳枚隻得答應帶上東西。
祝纓道:“回京之後,你們日子不會太好過,自己小心。”
陳枚唯唯而已。
祝纓道:“現在朝廷裏一定有很多對我有怨念的人,我離開了京城,他們還會針對南方人,繼朝中冼、鄭黨爭之後,陛下總不會希望再看到南北士人的分歧吧?”
陳枚吸了一口涼氣,苦笑道:“您還說不是算無遺策。”
祝纓道:“我這裏有一封信,你帶給陛下。”
陳枚忙雙手接了,道:“您可別再氣陛下了,他年輕,經不得您這樣的勸諫。”
祝纓道:“不至於。回去有什麽事,都推我頭上。”
陳枚心中五味雜陳,有點無奈,又有點羨慕祝纓能這麽瀟灑地說出這樣話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居然是真的信,不是奏本——在趙蘇與蘇喆的陪伴之下離開了別業。
兩口箱子也不算大,他討了幾個竹簍,將箱子裏的東西分成幾簍,放馬上馱下山,節省了不少的時間。
一行人出“城門”的時候,正看到許多人抬著一塊極大的條石,條石上結著紅色的綢子,陳枚問道:“那是什麽?”不會也是讓他帶回去的吧?
趙蘇高興地笑道:“既然已經設縣了,這裏就是縣城,當然要換塊匾啦!”
就是把“祝家莊”給摳下來,把“祝縣”給鑲上去,除了這個,工坊那裏還在趕工,製作一些標記縣界的界碑。
陳枚道:“叔父做事,果然迅捷有序。”
蘇喆道:“您還叫叔父呢?”
陳枚笑笑,沒有回答她這個話。
……——
徐知府等陳枚等得度日如年,放哨的衙役發現一行人遠遠地從山上下來,揚聲問明了身份之後,飛快跑去報信,徐知府手裏的扇子一丟,與龐司馬兩個上馬跑到路口迎接。親眼看到陳枚完好無損,才有心情與趙蘇、蘇喆打招呼。
趙蘇道:“接下來有府君護送,我們二人也可放心回去複命了。有勞府君。”
徐府君也客氣了兩句,又問趙蘇接下來有什麽打算。趙蘇是福祿縣人,雖然辭官了,品級在這片地方上卻很高。趙蘇道:“我是回來承歡膝下的,必會遵紀守法,府君治理一方,不必顧忌我。”
徐知府雖不很信,但也安心不少,與趙、蘇二人別過,與龐司馬護送陳枚往府城去。
路上,徐知府還要安排陳枚在本地遊玩。
陳枚道:“王命在身,我須得趕回京城。日後府君到京城來,容我再盡地主之誼吧。”
徐知府送的禮還沒送出去呢,急忙說:“那也要先回府城,到驛館更換馬匹。”
陳枚答應了,當天趕路很急,快關城門的時候他們衝進了府城。在驛館休息一夜,徐知府帶人將準備好給的“孝敬”送到驛館,給陳萌送行。比起祝纓,徐知府準備的禮物就是真的貴重了,宛然是當年祝纓往鄭府裏送禮的樣子。
陳枚也接了,又多討了一些馬匹,很快動身。
日夜趕路,僅用了二十天就直回了京城。
回京之後,先去複命。他進京的時候日頭將將偏西,皇帝才閑下來生悶氣——他剛與冼敬又發生了一番爭論。冼敬仍然要求重新釋經,皇帝隻是不肯答應。雖然很氣祝纓,但是祝纓說的是對的,如果皇帝不能把握住新注的精髓,釋經,就是讓臣下拿到了拿捏君主的利器。
另一邊,鄭熹與陳萌雖然消停了,但又沒有完全消停。因為祝纓出了事,冼敬一方覺得自己占理了,天下忠貞之臣隻剩己等。已有人要求將冼玉京、霍昱等人調回來,又要將一些“疑似”包庇祝纓的人貶到地方上去。
鄭、陳二人當然不願意,反手把提議的人又給貶了出去。如此一來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對之聲,怎麽犯了錯的比好人還囂張?
雙方一鬧,皇帝的日子也不好過起來。
陳枚來得不巧,撞到了這個槍口上。皇帝沒好氣地問:“她很得意麽?”
陳枚不動聲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感激。”
“哼!她說什麽了?”
陳枚將那封信奉上,又說:“山野之地,無以奉獻,隻有寥寥數物,以表心意。”
皇帝有點好奇,命拿上來,東西捧上來一看,沒有祥瑞不說,還不怎麽值錢,東西也沒什麽象征的意義,他的臉色就不太好:“就這?”
郝大方小心地說:“陛下,相公們來了。”
兒子回來,陳萌當然上心,後腳跟了來。冼敬一看,也想來詢問一下梧州的情況,鄭熹見狀,也須得跟上——祝纓的的確確是他給捎進京城的,戶籍都是他辦的,相關的事,他盯得也緊。
三人同時出現,正好遇到陳枚說到了重點:“梧州諸縣令,請朝廷任命一個刺史。”
皇帝詫異地問:“他們還知道要刺史?”
陳萌道:“那個地方一直羈縻,以前是您遙領的刺史之職。如今您貴為天子,這梧州刺史確實是空缺的。”
冼敬道:“怕不是祝纓弄鬼吧?”
陳枚道:“五位縣令公推她。”
皇帝勃然變色:“她!”
陳枚奉上了祝纓的書信,又說:“梧州偏僻,物產不豐,據臣入梧州所見,連刺史府也是沒有的。各縣各自為政,一個刺史,也隻是個空頭銜。不妨給她,如此一來,她也可以往西拓土,鉗製西番。”
“鉗製西番”這事兒近來提了許多次,皇帝聽得耳朵都生繭了,他懷疑地問:“她處處為難於我,我還能信她嗎?”
鄭熹此時才緩緩地說:“陛下,朝廷有梧州也不過是二十年的時間。在那之前,他們也是化外之民。信與不信,對朝廷都沒有損失。若果真能夠鉗製西番,朝廷也能省些心。”
冼敬道:“隱忍三十年,城府何其深?一個縣令讓她困守一處,不能再有作為還罷了。朝廷如果再給了她一個刺史的名份,隻怕她會鬧出大亂子。那可不是一個安份守己的婦人!”
陳萌道:“好,不給,然後呢?五縣共同推舉她是什麽意思?他們聽她的。她就不要朝廷的這個敕封,她如今手上的土地人口能少一分嗎?敕封,是她還認朝廷為正朔。不敕封,朝廷不認她,她還會認朝廷嗎?獠人認朝廷嗎?獠人是怎麽歸順朝廷的?因為她。
她是一個會受你搓磨的人?你把自己當婆婆,把她當你兒媳婦?非得要求你誇她一句‘乖順’?為了你這一聲讚許,什麽事兒都肯做、什麽委屈都能受?
你隻為你自己的一口氣,就要朝廷損失一個可以鉗製西番的方略。
陛下,梧州開化最晚,如果沒人約束,獠人一定會四處為亂,周圍的州縣也難以安寧。”
冼敬怒道:“難道朝廷沒了她就不成?隻能任由她訛詐?”
鄭熹冷靜地說:“本來也不至於的,咱們都應付得了。隻可惜你的學生瘋狗野豬似的瘋咬亂拱,生出許多事端,大家騰不出手來應付別的。要不,你來?”
冼敬避開了最後一句,反問:“那些都是國家棟梁,你這麽羞辱他們是什麽意思?我的學生裏,用沒有一個女人!要不,我的學生走,你把那個女人再請進政事堂?”
皇帝更氣悶了,問道:“就這樣?沒有別的辦法?就算要準其所請,也不能這麽百依百順吧?”
鄭熹道:“您的意思,為難她一下?陛下,臣不敢再說‘識人’,眼下卻敢說,她是個果決的人。朝廷一拖,她會幹出什麽來,臣也預測不到。
或者朝廷出兵威嚇一下?可梧州煙瘴之地,士兵聚到梧州山外就要先病倒十分之一,然後是補給,這一次可再也沒有一個祝纓精打細算了,會花多少錢,不敢想。朝廷硬要打也能打,但這個人狡兔三窟,恐怕不過是逃入深山,再立營寨。
至於離間,獠人能聯名請求她做刺史,就是信她,離間的手段,不太好使。
敕封,更劃算些。”
冼敬道:“你們二人,為何懼怕於她?還處處回護?”
陳萌道:“我是回護天下。連年水旱災害,又有民亂,北地一場、西陲一場,南邊兒還想再來一場?還有可用的將軍嗎?你想好了再回答,對手是祝纓。”
皇帝憋著一肚子的火,切齒道:“難道就這樣了?”
鄭熹道:“陛下,南方不是過是蘚疥之疾,遠隔關山三千裏。如今近處的民亂才是應該關心的事情。縱要動手,也要先定腹心,再修理枝節。再者,陛下越是決心要教訓她,就越發不要驚動她。留著看看,能對朝廷有用,算她立功贖罪。敗於西番,派一個使者就能處置了她,何須勞師動眾?”
此言有理,皇帝的氣兒順了一點兒,道:“如此,就依卿言。”
皇帝的憋心塞到了冼敬肚子裏,他悶聲道:“但願不會養虎為患。”
陳萌道:“要不你就現在去對付她,要不就這樣。既然已經決定了,出了這個門,誰都別發牢騷,裝也要裝得坦然一些、大度一些,沒得叫人笑話。婆婆活著,叫兒媳婦管家,也不丟人,非得嚷嚷,叫人知道被兒媳婦轄製了,才丟人。”
皇帝道:“你們擬旨吧。”說著,擺了擺手,將眾人摒退,自己掏出信來慢慢地看。
祝纓的信寫得倒還算客氣,跟皇帝解釋了一下為什麽越獄——“各自求活”而已。回憶一下自己與三代皇帝的過往,說自己對皇帝沒有敵意。一直瞞著皇帝,怪不忍心的。
再給皇帝把夾攻西番的事兒又詳細寫了一下。西番與北地不太一樣,北地是分裂的,西番不是,它一定會比北地更早再次成為威脅。因為覺得對皇帝不忍,所以她決定幫皇帝牽製西番,也算不枉相識一場了。
皇帝看完,也不知道是氣好還是笑好。將信團了一團,扔到了地上。想了想,又對郝大方說:“揀起來!”
……——
陳、鄭二人爭贏了,心情也沒多麽的好,兩人心裏都明白,這會兒如果對祝纓落井下石,就是承認自己之前大錯特錯,尤其是鄭熹,他與祝纓的聯係太早了。
黨爭之際,他得出多少血,才能從中洗脫出去?隻有讓這件事含糊過去,讓這件事不能成為“錯”,兩人才能脫身。
鄭熹自嘲地笑笑:“我竟開始慶幸祝纓能幹、憑自己的本事脫身,且真的到了梧州、梧州獠人真的聽她的。”
陳萌心裏還惦記著字據,道:“您要對付她,難是難了點兒,也不至於一點辦法沒有。隻不過為了天下,您隻好背負非議而已。”
兩人相視一笑。
陳萌提前回家,揪過兒子詢問出使的詳情。陳枚第一件事是拿出了字據,第二件才是說了與祝纓見麵的情況,然後才是對梧州的觀察。
陳萌認真聽了,道:“你還是年輕。”
陳枚道:“是。以往覺得祝叔父慈祥可親,能幹可靠,這次才知道她的可怕。”
“可親可靠,是她以前沒有針對你。”
“是。”他這趟就是個跑腿的,話題是祝纓定的,節奏是她帶的。
連字據都是她主動給的,陳枚在心裏默默地加了最後一句。
陳萌道:“下一趟,還是你去,放低身段認真請教……”
“是。”
此時,門上來報,有個女人拿著祝纓的帖子來求見!
陳萌道:“請進來吧。”
又是個女人!
來人自稱“蘇晴天”是梧州會館的主事人,到了麵前一看,是個中年的婦人,衣飾上與京城仕女看不大出區別。
蘇晴天大大方方地二人問好,然後說:“我們老師臨行之前囑咐過我,朝廷敕封縣令之後,有事要說與陳、鄭兩位相公。”
陳萌問道:“老師?”
陳枚問道:“是什麽?”
蘇晴天笑道:“是,在福祿縣的時候,老師教過我們許多東西。不知可否請鄭相公過府?我去鄭府,怕要被打出來的。”
陳萌一麵說“不至”,一麵問是什麽東西?
蘇晴天道:“老師做戶部尚書的時候,擔心會有意外用到錢糧的時候,特意留下一筆以供應急之用。都標在圖上了。”
戶部尚書是鄭熹表弟,這事兒也瞞不過他,如此一來,蘇晴天到陳府,反而是與陳萌更親近了。
陳萌派人請了鄭熹過來,鄭熹以為他是要商量敕封的事兒,過來才知道祝纓還留了這麽一手。他心下吃驚,口上讚歎:“她還有多少驚喜是咱們不知道的?”
然後和氣地問蘇晴天這一筆倉儲地哪裏。
蘇晴天拿出一張圖紙來,又拿出一份賬,對應的是圖上的倉儲,道:“老師說,還請二位能夠用好這一筆錢糧,造福百姓。話帶到了,東西也帶到了,我就不打擾啦。”
鄭熹忽然問道:“她對你們有什麽安排?”
蘇晴天笑道:“您說笑了,我們要什麽安排?老師好好的,我們就會好好的,我們有事,老師會為我們報仇的。”
鄭熹啞然。
陳萌道:“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些什麽。”
祝纓正在瞎溜達,她對陳、鄭二人的處境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處境就是她搞出來的。
她連舊綢衣都沒穿,套了件布袍子就出門了,給小孩子分了點糖果。提著刀,溜溜達達,往城外走去,去看看莊稼長什麽樣了。沒多會兒,她就溜達到田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