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知會
徐知府停在路口,神色有些焦慮。
龐司馬道:“府君,您在擔心什麽呢?”
徐知府道:“也不知道梧州怎麽樣了。”
龐司馬笑道:“梧州並不歸咱們管,使者是陳相的公子,不看僧麵看佛麵,有什麽好擔心的?”
徐知府道:“就因為是陳相的公子才要擔心,設若有個萬一,你我怕要受牽連。”
說得龐司馬也擔憂了起來,兩人一同望向陳枚去時路。梧州很大,進山的路也有幾條,南路是阿蘇縣,北路是塔朗縣,中間一道雖是近路卻是最險,要過一道極長極狹的山穀。
陳枚現在走的就是中間那一條路。
這條路,徐知府與龐司馬都不曾親自去過,但是也打聽過,極長,又窄,抬頭隻能看到細細的一線天,道路的盡頭插著一道山,上麵有簡易的崗寨,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徐知府道:“我就在這裏,等他出來。”
龐司馬道:“左右府中無事,我也在正好在此地靜觀山水,此處風景可入畫啊!”
兩個倒黴鬼就近住了下來,徐知府又將本地的商人、裏正之類叫來,詢問普通人走這一路需要的時間,又要走路途熟悉的人,預備萬一超期了,好派人進山打探消息。
那一邊,陳枚一路走得還算順利。他也是隨軍出征過的人,小吃一些苦頭還能撐得住。帶給他更多困擾的,反而是與蘇喆的聊天。越往山裏走,路越窄、越陡。趙蘇看出了他的尷尬,頂替了蘇喆的位置,給陳枚介紹:“這路還是幾年前新修的,往前隻有人馬踩出來的山徑。”
陳枚歎道:“那也不容易了。”至少給取直、平整了一下。
趙蘇道:“可不是,這陣子還好,遇到下雨的時候,這條路就沒人走了。山上隨便衝下點石頭就要人命。想到別業去,就要繞遠了。”
陳枚問道:“別業?”
趙蘇笑道:“要等你宣敕之後,才能改稱呼。”
陳枚道:“你們不必這般戒備,敕書已經帶來了,還怕朝廷反悔不成?”
趙蘇道:“倒也不是怕,隻是知道朝中有人心裏不痛快。”
陳枚道:“哪能讓所有人都痛快呢?不過,叔父……呃,她老人家這次確實讓人措手不及。”
三人邊走邊說,說累了就飲水、休息,都是年輕人,又不曾攜帶家眷、行李之類,策馬趕路過午後不久就看到了傳聞中的“一線天”。
一進山口,陳枚就覺得身上涼嗖嗖的,馬也不安地原地停住,刨了刨蹄子。趙蘇與他並轡而行,道:“可算趕上了,午後最熱,這條路倒是陰涼,請。”
陳枚這才鞭馬與他並行。
越走越涼,陳枚身後隻有人的喘息與馬不時的一點響聲,兩麵的山好像要擠過來一般,人和馬的呼吸聲都變大了一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陳枚覺得更壓抑了,蘇喆的話音裏突然帶上了高興:“就快到了,過了這個關口再走一陣兒就到別業了。”
陳枚精神一振!
一行人到了“關口”前,陳枚發現這個“關”位置卡得剛剛好,守衛的人卻不太多,約摸幾十個,“關”也修得不大。整個南方,或者說幾日見聞裏的梧州,比起北方、尤其是京城,稱得上是荒涼貧瘠。
這是一種與西北一眼望去統統是砂子不同的另一種荒涼,它有山有水,卻又讓你稍一接觸就生出一種此地貧苦的感覺。西北雖然空曠遼遠、物資也不豐富,但人可以舒展,在一個平麵上你隨便奔跑。山林之中,稍一動,很快就是上下顛簸,左右碰壁。哪怕有路,路也是蜿蜒盤繞。蛇蟲鼠蟻,山上還帶掉石頭的。
煙瘴之地!
吉遠府是經過祝纓二十年經營的地方,雖然不如北方大氣,但城裏城外已經不太符合“煙瘴之地”的描述了。進山之後,陳枚終於真切地明白了為什麽“流放到這兒是僅次於死刑的刑罰”。
趙蘇和蘇喆卻顯得很輕鬆,兩人與守關的士卒驗了身份,士卒們好奇地看著這個從山外來的大官。
陳枚含笑對他們點頭,留意看了一下他們手中執的梭標,保養得不錯,槍頭也是鋥亮。這些士卒身材不算特別的高大,看起來卻精瘦健壯。哎,做叔父的兵,總是能夠被養得很好。
又行一段,天黑前“別業”就在眼前了。
陳枚心道,這得從什麽時候就開始經營了?怪不得她不慌不忙,也怪不得她敢就請旨要一個縣令了。
有隨從飛馬進城去報信,跑到一半忽然勒住了馬:“大人?”
祝纓從路邊一株樹下踱了過來:“小妹他們回來了?”
“是!”隨從道,“已經到了別業外麵啦!”
祝纓彎下腰,拍拍一個小豆丁的腦袋:“我有事兒了,今天就到這兒,過兩天再來找你們玩兒。”
另一個小豆丁把腦袋也湊了過來,指了指自己的頭頂,祝纓也摸了摸。一群豆丁好像得了令一般,將她一圍,都頂著腦袋湊了上來。祝纓隻好這個摸摸、那個捏捏:“好啦,我真得去忙了。”
小豆丁們依依不舍,一個膽子最大的活潑男孩兒問:“大人,兩天是嗎?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後天?”
祝纓笑道:“行。”
“就這兒樹底下?”
“行。去吧。”
問話的男孩兒說:“一定要來哦,我帶我娘做的好吃的米糕來!”
“好,我請你們吃糖。”
孩子們歡呼聲中,祝纓從腰上拿出個牛角號,嗚嗚地吹了起來。聽到號角聲,別業裏許多人按照安排動了起來——得安排人迎接天使。
祝纓吹完,將牛角號掛回腰間,抬步往外走,豆丁們卻不散去,都站在路邊樹下看著她。他們都是祝纓離開後出生的,原本與祝纓是一點也不熟的。他們家中長輩要謀生養家,比他們大些的孩子也各有活計。
別業不比外麵,外麵的正經的官學,有朝廷派的學官,別業雖然待人不錯,深造學問的條件到底欠缺。隻能把年幼一些的孩子攏起來,一天上半天的課,簡單地教點識字、算術,教授一些常識之類。後半天他們就放了鷹了。
祝纓回到別業,沒有馬上接過所有的庶務,她還是一貫的作派,先蹓躂。
不出意外撞到了成群結隊瘋跑的一群豆丁,雙方一拍即合!
豆丁們對她沒有概念,隻知道大屋裏住的都是好人,而眼前這個人,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玩。小江有些沉鬱,花姐更是慈祥溫柔,兩人同齡,都年近五旬了,是這些孩子祖母的年紀,慈祥有的、親近有的,都不像祝纓這樣風風火火就闖進了孩子群裏一塊兒玩,給人當老大。
她不但識字,會她們會的書,還會更多她們不會的東西。爬牆上樹,射箭、打架……她統統比孩子們還溜。
直到陳枚來了。
……
陳枚自思身份,也不敢讓祝纓出城來接他,就跟著趙、蘇二人進城。
陳枚知道,很多地方的豪強會有自己的莊園,大的規模甚至可以與朝廷設置的城鎮相比。但是這個“祝家莊”,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規劃整齊”。他敢斷言,這裏從一開始,這個地方就是作為一個“家園”被設計的,它的區劃明晰、坊市整齊,一些曆史悠久、自發聚居而成的小縣城都沒有這樣規整的安排。
他留意看著這處“別業”,且不說牆高溝深,隻看這裏住著的人,就知道此間主人的用心。人有貧富,但不同人之間的差距不如外間那麽大。走了好一陣,城中沒有看到乞丐。他雖是個相府公子出身,也見過窮人,衣不蔽體的哪裏都有,別業這兒,有衣服打補丁的,有褲腳上卷的,但都有完整的衣服。
普通人不可能吃得白白胖胖,卻也沒有餓得像塊枯木一樣的可憐人。
陳枚心中的感慨越來越深,身邊的蘇喆卻突然說:“姥!”
陳枚定睛一看,隻見祝纓正從路上向著他們走過來。她身邊沒有侍從、沒有護衛,隻有她一個人,穿著藏藍色的男袍,蹀躞帶、小金冠,與在京城時別無二致,陳枚用力想從她的身上找出點女人該有的樣子,失敗。
他跳下馬來,上前抱拳,嘴巴自動地說:“叔父。”
祝纓道:“一路辛苦。”又安慰了他的隨從幾句。隨從們也暗中嘀咕:看不大出像女人呀,別是被人陷害的吧。
兩人靠得近了,陳枚才發現祝纓還是有一點變化的,衣服更樸素了一點,神情也更舒展了。在京城的最後幾年,所有人過得都有點窩囊。陳枚已經覺得祝纓是最波瀾不驚的了,見到現在的她,才知道當年在京城,她也是有憂慮的。
她的衣服也稍做了修改,比普通的男裝更貼體一些,顯得她更瘦了一點。貼體的衣服又讓行動間多了點瀟灑利落。
更沒個女人樣了。
陳枚心裏卻舒服了一些,他更熟悉這樣的祝纓。
祝纓與他並肩往大屋走,趙、蘇二人一路宣傳:“這是京城派來敕封的!”圍觀的人笑著議論了起來。
到了大宅前麵,歡迎的儀式才開始,陳枚看到了一堆穿著官衣的人,這其中有他很熟的林風、路丹青以及趕回來的祝青君。
祝纓道:“來,認識一下。”
陳枚第一眼隻猜出來蘇鳴鸞,又從人堆裏看到了花姐與小江,憑借步態分出兩人。其他人就靠祝纓介紹,陳枚覺出山雀嶽父一直盯著自己,不由有些警惕。
趙蘇道:“我去請香案來。”
陳枚往祝纓身邊站了站。
香案擺上,陳枚匆忙宣布了任命,這道詔書是經過爭取的,指責訓誡的話被刪了又刪,隻留下要親政愛民之類的套話。然後是官服,花姐幫忙給接了。
一切做完,陳枚笑道:“國事已經辦完了,現在是家事啦!臨行前,家父命我一定要拜見二老。”
祝纓道:“跟我來吧。”
張仙姑與祝大都在後麵,祝大搬張躺椅,臥在簷下無聊地擺弄著幾枚銅錢打卦算命。兩人被搶先一步跑過來的隨從扶到了堂上,才坐下,祝纓與陳枚等人就到了。
張仙姑與祝大都認不出他,聽祝纓介紹了,張仙姑才說:“哎喲,才這麽大啦!剛認識那會兒,你爹也就你這個年紀。”
陳枚長得清俊,頗為討喜,一口一個:“阿婆。”又說自己的父母都很惦記張仙姑和祝大等等,絕口不提祝纓是個女人的事兒。
將二老哄得合不攏嘴,直到祝纓催促說前麵設宴了,張仙姑才放他們離開:“夜裏冷,給二郎拿曬過的厚被子。”
祝纓道:“記著呢。”
陳枚與祝纓出了張仙姑的正房,看祝纓心情似乎不錯,於是問出了陳萌要他問的話:“聽說,有兩位姑姑在這兒。”
祝纓一挑眉:“他怎麽同你講的?”
陳枚道:“阿爹說,他不說,到了您麵前恐怕會說得更仔細,就如實講了。我覺得還有隱情,對麽?”
“他讓你看幾個人?”
“兩個。如果事實就像表麵的那樣,隻要看一個就夠了,對不對?”
“走吧,她們就在前麵。如今設縣了,她們也有職事。梧州離京城三千裏,公文往來不便,有什麽事,還是一次講明、講定才好。否則拉拉扯扯,耽誤事兒。”
“您的意思是?”
祝纓道:“設縣了,官吏名單要定。”
“哦哦,這個好辦。”
“走吧。”
兩人到了前麵宴已經擺下了,祝纓先不入坐,把陳枚帶到花姐與小江麵前,道:“這是當年陳相公的孫子,陳大的小兒子。”
陳枚乖乖地給二人一人行了一個禮,小江側身避開,扭臉走到祝青君身邊坐下了。
花姐道:“她不善與人交際。”
陳枚道:“明白,明白的。您還好嗎?家父家母都很想念您。”
“我很好,你父母呢?也還好嗎?”
“都很好。”
花姐還記得陳枚的哥哥,又問他:“大郎呢?聽說娶妻了。”
“是,嫂嫂是施相女孫。”
又說了幾句話,花姐道:“他們在等你們開席了。”
祝纓與陳枚才上麵坐下,祝纓先舉杯,大家先飲三杯,不外感謝皇帝、感謝朝廷、陳枚跑這一趟也辛苦等。
陳枚又敬祝纓,再敬在座各位。
都客氣完了,蘇鳴鸞挺身而出,拿出了準備好的奏本。陳枚先看祝纓一眼,才問:“這是什麽?”
蘇鳴鸞理直氣壯地道:“咱們梧州,如今有六個縣了,但從來沒有一個刺史在梧州理事。請朝廷給我們一個刺史。”
陳枚放下了酒杯,已經知道他們的意思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們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了,是也不是?”
“當然。”
“那……寫在這裏麵了嗎?”
山雀嶽父道:“當然寫了,我們也畫押了,還請貴使將話帶到朝廷。我們隻認自己認定的人。”
陳枚有些為難,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一個縣令還能忍,祝纓要做刺史,他怕皇帝氣死。
蘇鳴鸞雙手保持著往前遞的姿勢,所有人都盯著他,陳枚硬著頭皮接過了奏本,道:“我、我也不能保證。”
趙蘇笑道:“您能給轉交朝廷就好了。”
接下來的酒席,陳枚差點沒吃出滋味來——他要怎麽辦?
祝纓道:“不要擔心。”
陳枚勉強笑笑,他還有一件任務:拿回字據。不答應這個,字據肯定拿不回來。騙回字據,回京之後不辦刺史的事兒?
他不敢。
不知道祝纓還有什麽後手。
他隻好自嘲地笑笑:“我擔心也沒用,我又沒有辦法的。您事事都出人意表,又算無遺策,必有萬全之策。”
說到這裏,他忽然好奇了起來:“您有失算的時候嗎?為什麽非要這麽做呢?您明明可以活得更輕鬆些的。您已經位極人臣了,您自己不說,何到於再回梧州?”
這說不通的。誰不想在朝廷裏呼風喚雨呢?
祝纓道:“誰說我現在活得不輕鬆了?我將以前掩人耳目的精神省了,這一分精神放到別處,你知道我有多麽的自在嗎?”
陳枚啞然。
祝纓道:“至於失算,多了去了。我小的時候,隻想有一間茶鋪,養活一家人,不用奔波討生活。然後就被抓去當贅婿了,親爹也吃了官司。想救親爹,又被鄭相公抓去要我做隨從。好容易從他那裏逃出來,遇到你們家找失散的親戚。跟著進京,又被個紈絝一句話扔進大牢。出了大牢去考試做官,本以為能夠平安一生,又遇著了刺客。南下梧州,想蜷在這兒,朝廷又嫌我在這兒經營太久,非給調回去。回京的時候,我都三十二了,三十二年,驚喜不斷。
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算無遺策?萬全之策?你哪裏來的這樣的想法?嗯?”
“呃……”
祝纓笑笑:“一會兒給你看樣東西。”
“哎!好!”
……
酒足飯飽,陳枚收好奏本,跟著祝纓到了書房。如今論品級,祝纓隻是一個縣令,陳枚還是執子侄禮,老實站在她的桌前。
祝纓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紙來:“來,看看。”
陳枚踮著腳尖上前,隻看了一眼,脊背生汗——這就是陳萌讓他討的字據。
他喉嚨發幹,說話聲間也嗚嗚的:“這、這是……”
“你家這個舅爺,上輩子別是你們的債主吧?”
陳枚道:“誰說不是呢?阿爹在家裏罵了三天,又不能大聲罵,氣得差點兒要請病假。”
“這玩藝兒,在我手裏也沒什麽用,隔著三千裏,想用它都嫌遠。”
陳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就拿走了?”
祝纓點了點頭,又問:“京裏最近如何?”
陳枚飛快收了字據,嘴也沒閑:“不太好,冼相公舊事重提,請求重新釋經。陛下沒答應。但他總是磨著。他手下那群偽君子,又提議以後科考,入場前要驗明正身,以防‘舞弊’。嶽尚書以為,這是侮辱士人,與他們吵了起來。那個……”
祝纓笑道:“知道了。”
“小侄的意思是,其實,陛下也不是很開心,梧州刺史的事兒,必有人反對,陛下也必然不會樂意。除非,鄭相公那兒您有把握,家父與他合二人之力,或許能夠爭一爭。否則這一份奏本,恐怕是要泥牛入海的。”
“梧州是羈縻,朝廷不能派人過來,隻能我們自己選。如何治理,也是依我們的風俗。我做刺史,要有上州的品級,梧州要可以養兵,我來領兵,當然,錢不用朝廷出。”
“啊?”
祝纓道:“我剛才告訴過你,梧州遠在三千裏外。有什麽事兒,頂好一次都講清了,免得往來費時。朝廷想拿捏腔調也行,想拖那就拖下去。西番也很喜歡這裏產的茶磚。”
陳枚愕然:“您……”這也隻是知會朝廷一聲嗎?
祝纓道:“我不喜歡熱臉貼冷屁股,更不喜歡受氣,跟我交易,要買賣公平。你回去也可以換一個說法,一個刺史換我牽製西番。天下,不會有人懷疑我辦不到吧?”
陳枚低頭想了一下,道:“好!我爹也願意你們在梧州能夠平安度日,如今他與鄭相公反而比之前更親近些了。”
“別是靠罵我變得親近的吧?”
陳枚喉嚨一緊:“不、不,不至於。”
祝纓道:“我不喜歡拖遝。”
“我明天就動身!”
祝纓道:“刺史的敕封到了之後,我再給你們一樣東西,你爹、鄭七,都有份。”
“敢問是什麽東西?”
祝纓道:“我已經給了你一樣了,你得把我的事辦了,才能得到另一樣。”
陳枚道:“我明天就回吉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