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使者
“說話怎麽開始帶刺了。”冷雲嘀咕一聲,抬腳與祝纓一同走入了府內。
祝纓挑挑眉,含笑看了李彥慶一眼,將李彥慶要勸解的話堵了回去。李彥慶別過眼去看冷雲,隻見這位祖宗一派坦**,好像剛才說話的人不是他似的。
李彥慶隻好自己來說些客套話:“恭喜使君。”
他的口氣裏帶了一絲絲的羨慕和佩服。祝纓從幾個月前在朝會上炸雷開始,就沒停了是非,但是每生一事,她就往上跨一個台階。好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嘭地一聲從高台上跳下,你要捉她的時候,她又騰騰騰三連跳,跳到另一邊的高台上了。
李彥慶上一次見祝纓的時候,祝纓是丞相,官階比他高,折騰了一圈兒,幾個月下來,再次見麵,祝纓又要換上紫袍,還是比他高。
李彥慶也不知道要如何貼切地評述這整件事,隻得告訴自己:仙凡人別,凡人想不通神仙事就不要想了,腳踏實地地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盡人事、聽天命。
也因此,他很是擔心冷雲會惹怒祝纓。哪怕冷雲曾經是祝纓的上司,但既然能幹出那樣的事,祝纓會不會遵守官場的規則繼續禮敬老上司,可是真說不好。他隻好用力看著冷雲。
冷雲還是大大咧咧的,對祝纓道:“你可把政事堂給害苦了。”
祝纓道:“我又沒貪贓枉法,也沒有瀆職害民,怎麽就害他們了?”
冷雲道:“你是真會裝,不但會裝男人,還會裝傻。你弄出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怎麽能當無事發生?朝中先是爭吵,他們盡力彈壓,好容易聲音小了些,你就給他們添一件事,又激起一群酸儒吵鬧,弄得陛下也不高興。政事堂上勸、下訓,安靜一點了,你又來了這一出!”
祝纓道:“那好,以後我再開拓疆土就不告訴朝廷了,免得叫他們煩惱,我自己給安排了,您看怎麽樣?”
冷雲渾身抽了一下,此時一行人已經走到了正堂,冷雲受驚之下差點被門檻絆倒。祝纓伸手提起了他的小臂,李彥慶自己吃驚完了,也趕緊幫著扶住冷雲。冷雲警惕地道:“你要幹嘛?”
祝纓拖著他往裏走,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是不把我說話當一回事兒,還是忘性大?早說過了,我會向西開拓的,定策二十年,都當我說著玩兒呢?”
冷雲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朝廷裏自己還爭著呢,現在沒功夫分神來對付你。你呢,辛苦了三十年,又久與父母分別,也是時候侍奉父母,過幾天團圓日子了。”
幾人邊說,邊以手勢互相讓了座,祝纓與冷雲在上麵對坐,祝纓道:“這是自然。”
冷雲問道:“二老都還好麽?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父母,見一麵少一麵了,多處處。”
他竟語重心長了起來,祝纓想到冷侯,也有些感慨,道:“您的長輩都已凋零,家裏要靠您撐起來了,偏偏又遇到不太平的日子,以後要吃力了。”
冷雲有點感動,卻又故作不經意地道:“有鄭七在前麵頂著,我隻管在後麵看著就是。冼敬他們想動我,可也沒那麽容易。”
祝纓道:“您要不耐煩管朝上的事兒,多看看家裏,與兄弟們聊聊天也是好的。”
冷雲眨眨眼,笑道:“知道啦!你可真是操心的命!哎,怎麽著?咱們先把正事兒辦了吧?”
李彥慶發現這個主官可真是不著四六,派冷雲來就是看中冷雲在南方呆過,有經驗,還能與祝纓聯絡一下感情,現在看來這感情聊得敷衍潦草,正事也說得渾不在意。
祝纓已經答應了:“都依您。”
冷雲道:“這就對了嘛!哎,快著些,我也有好些年沒見過你父母了。”
宣旨的儀式簡單而隆重,祝纓下令大開府門,門內聚集的是“官員”,門外圍觀的是百姓。半年的功夫,來了三次使者,祝縣天高皇帝遠,百姓對皇命不感興趣,但都為祝纓歡呼。
接著是給張仙姑、祝大的封贈,二人之前因祝纓已是紫袍,才脫下來不到半年,如今又領回了紫袍。
冷雲看著祝大被人抬出來,驚訝地道:“這是怎麽了?”
李彥慶心道:他們猜祝纓父母已逝、隱瞞訃聞,卻是猜錯了。
張仙姑道:“冷大人?”
冷雲道:“是我。老翁怎麽了?”
張仙姑道:“老了,老病。”
冷雲點了點頭:“那可要好生將養呀!”
張仙姑道:“我看著呢。”
冷雲又拿出其他官員的任命,都是按照祝纓提供的名單給的告身。
祝纓笑笑:“是朝廷厚愛。”
冷雲隻頒布了對祝家三口的旨意,告身挺多,剩下的都交給李彥慶來。步驟是,李彥慶先念旨意、公文,再頒發告身。
李彥慶念名字,念一個,出來一個在下麵站隊。梧州原本是羈縻,升做上州之後,副職的位置也多了一個,祝纓就讓趙蘇做了梧州別駕,從四品,他升了!
冷、李二人都認識趙蘇,都感慨:此子機敏!懂鑽營。
剩下的給李彥慶的就是不斷的驚嚇了。李彥慶有心理準備的,他知道每地都有女監,比如二江。但是當名字念出來,項安、巫仁、周娓、祝文等女子過一會兒冒一個站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受驚了。
朝廷的習慣還沒改過來,告身上不寫性別。
另外,又有路丹青這樣的,去甘縣了,她也是女的,隻是不在跟前罷了。
李彥慶念完了所有的名單,頒發告身的時候,給男子頒發時,雙手握實遞到手裏。從項安開始,他雙手隻出食指、拇指,攏共四根指頭捏著告身,遞到項安麵前,以免有什麽不該有的接觸。
頒布完,累出一身汗來。
冷雲笑著對張仙姑,道:“這下好了,正事兒辦完了,咱們也鬆快鬆快啦!這兒有什麽好玩的嗎?”
張仙姑道:“快過年了,有廟會哩!也有雜耍,也有酬神,各個寨子裏都有,小寨子裏的人也要到咱們這兒來,熱鬧!家家都拿出酒來,還要殺豬呢!”
冷雲道:“我現在回去過年也在路上了,就在您這兒過年,成不成?”
張仙姑看了一眼祝纓,祝纓點了點頭,張仙姑笑道:“那好啊!”
祝纓道:“我先送他們去客館休息。長途跋涉,正事兒也辦完了,該休息了。”
冷雲道:“好!老夫人,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別人說話也聽不懂。”
張仙姑笑眯眯地道:“那敢情好。”
冷雲招呼李彥慶,與祝纓一同去客館。
……
出了祝府,冷雲就開始東張西望,李彥慶則說:“不知本地有什麽特色?”然後解釋說,家裏有一個小女兒,十分好奇,他想看看,回去講給女兒聽。
冷、李二人是帶著任務來的,也是聯絡一下感情,也是打探一下虛實。
陳枚回去之後說得委婉,意思卻是帶到了——臉是互相給的,祝纓做足了姿態,承認朝廷認命才是正統,為的是換朝廷名份上的認可。如果朝廷拿喬,那她就不認了。
這與陳萌的判斷是相符的。
兩次,都是陳家與祝纓接觸,皇帝、鄭熹都想再另派一個人,印證一下。祝纓太能搞事情了,陳枚還年輕,被騙了怎麽辦?
從一個縣令,蹭蹭漲到刺史、要紫衣,怎麽看陳枚也都難逃一個“生嫩”的嫌疑。懷疑他被祝纓耍了都是輕的,沒懷疑他勾結外夷都是給麵子了。
冷雲雖然是個老紈絝,李彥慶可是個踏實的好人!
祝纓似無所覺,隻告訴李彥慶:“山中交通不便,你們來時的驛路都是今年新修的,也隻有這一點點路程是好的。想去別處看,恐怕不太方便,城裏倒是無妨。這裏有坊市,也有市集……”
從祝府到客館的距離不長,很快就到了,李彥慶問祝纓:“使君,可有通譯麽?”
祝纓指了指自己的隨從:“他們都是從京城帶回來的。”然後指了兩個男性的隨從,分別給冷、李二人做翻譯。並且約定,晚上祝府設宴,請他們二人去喝酒。
冷雲欣然同意。
客館不大,五髒俱全,李彥慶對冷雲道:“這不像是半年經營出來的,十餘年前就有這樣的後手,祝子璋城府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冷雲點頭道:“這倒是。不過,嗬,深山之中,巴掌大的地方,也不過如此。”
他這話說得倒有理,山地貧瘠,這個城也就是個縣城的大小,看起來並不危險。李彥慶又與冷雲聊了幾句,發現這位祖宗對祝縣是一無所知的。李彥慶自己任過地方,看了祝縣之後便發現這裏的百姓生活得很不錯,雖然是山裏人,街上沒發現有什麽乞丐。
當然,一般地方官迎接京城使者、上峰的時候,都會將本地比較體麵的人堆到前麵,把貧苦的、不上相的、亂七八糟的隱藏起來,街麵也要打掃好。不過祝纓這人,她現在也不討好朝廷,倒用不著這樣。
李彥慶發現了,在祝府裏的這些人,並不穿繡紋繁複的衣服,包括祝纓、張仙姑等人,雖著錦衣,也不拖地、寬幅。而府外的百姓,衣服上雖有補丁,但也衣衫完好——他們的麵色也不青黑憔悴,大部分人頰上帶點肉,這是平常就能吃上飯的表征。
冷雲似乎以過個並不留心。
那就沒有辦法了,李彥慶歎息,隻好靠自己去看了。
天擦黑,祝府來人請,二人換了衣服,欣然赴宴。
離祝府不到一箭之地,正看到十幾輛大車在往府裏進,李彥慶看他們的皮膚黑紅,帶點皴裂,問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不想來人聽懂了他的話:“鹽場。”
李彥慶道:“聽你口音,像是北方人?”
“鹽州。”來人呲出牙來。
李彥慶啞然。
冷雲道:“你與他說什麽呢?”
“沒什麽,走吧。”
……——
祝府裏張燈結彩,冷雲很滿意。
府中裝飾,是因為新年快到了,並不是為了迎接他們。整個縣城,也是如此。
花姐與周娓正在一處說話,付娘子、慈惠庵都是花姐在京城掛心的,周娓又從京城來,花姐常與她說話。花姐素來溫柔,周娓畢竟是離鄉,心中也與花姐親近。
周娓正說:“在京城過年也裝飾,不過與咱們府裏不太一樣,更精致些。不過我看府裏的更順眼。”
二人來了,祝纓又是一番歡迎。
冷、李聽不懂方言,在座的許多人一不小心就溜出了方言乃至各族的語言。祝大出現,與冷雲喝了兩杯就又走了,張仙姑坐了一陣兒,不大喜歡與官員應酬,慢慢踱到府門口,站在門前看大街上的燈。
冷雲隻好與祝纓聊天,又看到小江席上出現兩個少女正在與小江撒嬌,瞪大了眼睛驚愕地聲音都劈了,問道:“那是在幹嘛?”
祝纓道:“那是她家閨女。”
冷雲道:“那就好,你……真沒有兒女嗎?不叫出來見一見我嗎?”
“喏,兒女。”祝纓下巴往下麵一揚。
冷雲道:“誰問你這些螟蛉?我說親的,親的。”
“沒有。”
“以後這一片基業,要交給誰?都編戶了?朝廷派人來接管?那你可得小心,別為朝廷忙了一輩子,自己沒個下場。有個好兒子,早些帶出來,好好栽培,才能守住你的身後名。”
祝纓看了他一眼,冷雲道:“看我幹什麽?”
祝纓道:“您這話說得,老氣橫秋的。”
冷雲難得正經,換了這麽一句,鼻子也要氣歪了,道:“好心勸你,你卻取笑我,好吧,我不管了!”
祝纓隻管笑。
冷雲又換了口氣,好奇地問:“你,好好的,為什麽要從京城走?我找他們打聽過了,你什麽破綻也沒有呀。”
祝纓道:“我煩了行不行?”
“嗯?京城有什麽不好?你已經是丞相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權柄,有什麽報負不能實現?哪怕開疆拓土、青史留名,一國,比你這窮山惡水的一州,也強得多。”
“亂七八糟的,有什麽好?”祝纓說,“不會以為上麵說一句話,下麵就會完全照著心意來幹吧?不會吧?不會吧?”
“那對你不是事兒吧?你應付得來。好,不說京城,就說這兒,你看你這些能人,你信他們萬眾一心?私下沒有小算盤?不會爭權奪利?這些你不也要應付嗎?你不會那麽天真吧?”
祝纓認真地對冷雲道:“人心在哪裏都是複雜的。我在京城,無時無刻不要分神掩飾我的真身,現在不用了。哦,還有,在京城麵對今上,你不但要揣摩著他的心意,還得把他腦子裏完全想不到的,給補得圓滿了。他說一句冊封後宮,還要隆重,戶部就要擠出錢來。如今我輕鬆極了。”
冷雲與她碰了一杯,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他的江山、他的錢,花光了,你就直說與他。為他操這些心做甚?哎?你這不是酒啊。”
祝纓道:“我喝酒會鬧事,你會出事的。”
冷雲縮了縮脖子,扭頭找李彥慶說話了。
李彥慶剛才與趙蘇攀談,沒套出什麽話來,正與項漁聊天,冷不丁被冷雲打斷,隻好陪這個上司。
是夜,宴會很晚才結束,李、冷二人都喝了不少。次日起得就晚,冷雲抱著腦袋喝醒酒湯,一麵對李彥慶說:“你看出什麽了嗎?”
李彥慶道:“治理得不錯,可惜女子之身,不能立於朝堂,浪費了才華。在這偏僻蠻荒之地,倒有了用武之處。”
冷雲放下碗,打了個哈欠:“那好吧,在這兒過完了年咱們就走。語言不通,能問出個屁來!”
李彥慶道:“我去城中看看,您來嗎?”
“也行。”
兩人換了衣服、帶上仆人,又叫來翻譯,李彥慶問翻譯:“集市在哪裏?”
翻譯道:“就在前邊,請隨我來。”
集市是別業最先建成的地方,占地也大,臨近新年,裏麵的人也多。冷雲道:“怎麽上午也開市?”
翻譯道:“咱們這兒的規矩與外麵的不大一樣,外麵的都是午後開市,咱們可不一樣。咱們這兒,就是因這集市興的,外麵的客商來,就是為了做買賣,路過就幾天,哪能浪費半天功夫呢?”
李彥慶看到了打鐵鋪,問道:“此間也賣鐵器?我的裁紙刀路上丟失了,這裏能買得到麽?”
“那您得問店家了。”
李彥慶又與鐵匠攀談,要看他手藝,又讚他手藝不錯:“到外麵州裏也不錯,京城的鐵匠鋪子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手藝是家傳的嗎?這鐵不錯,哪裏來的?”
鐵匠也不疑有他,樂嗬嗬地回答:“家傳的手藝不太好,後跟著師傅學的。鐵?也有商人帶來的,那邊的吉瑪家就有鐵……”
李彥慶又看到種種作坊、鋪子,梧州少不了糖、紙之類,李彥慶又看到了鹽鋪,看到水牌上寫的價格,也是大吃一驚:“這般便宜?”
一個掌櫃模樣的笑道:“是。咱們自己有鹽,大人定的價,不許賣貴。”
翻譯笑罵一句:“你又弄鬼!”然後向李彥慶解釋,這個就是個官營賣鹽的。
冷雲對一個銀鋪很感興趣,裏麵的飾品都別有風味,冷雲捏起一個戒指,總覺得像是在哪裏見過,卻總也想不起來。
店家也不催他,由著他站在那裏發呆,隻盯著自己的貨,別讓他偷走了就好。
冷雲正想著,忽然一隻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手上恰戴著一枚銀戒指。
就是它!冷雲想起來了,他看過的就是這隻戒指,他伸手要攥那隻手,那隻手靈活地縮了回去:“幹嘛呢?”
冷雲後退一步,見祝纓正站在他的麵前,戴戒指的手懸在空中握成了拳,冷雲反問:“你又做甚?”
祝纓微微抬起另一隻手給他看:“跟我娘逛街呀。”
張仙姑舍不得鬆開女兒的手,笑道:“老了,愛熱鬧。”
“哦哦。”冷雲說。轉臉讓店家把一托盤的戒指都包起來:“送到驛館結賬。”
祝纓道:“別算我的。”
冷雲鄙視地看著她:“出息!我付得起。”
兩人正拌嘴,府裏有人來找祝纓:“大人,山下來人了,說是,呃,拜年。”
冷雲好奇地問:“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