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餓了
鄭熹回京的這一天,祝纓起得挺早,聽著京城的鼓聲爬了起來。擦了牙,洗了臉,好好地穿戴整齊。
金宅上下也都喜氣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齊,連吃飯的桌子都比平時擦得更亮了一點,上菜的小丫環臉上也笑嘻嘻的。
張仙姑拿著個包子問祝纓:“老三啊,你快點兒吃,等會兒得迎一迎鄭大人吧?”
祝纓轉頭說:“不急的,鄭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亂。”
按照上回的經驗,鄭熹回京還得跟皇帝複命、還有許多重要的人要見,今明兩天都輪不到她往前湊。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給她傳個話、說個安排就不錯了。她正好可以借這幾天時間再舉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舊貨發賣了。
從老家帶回來的貨郎擔子很可惜地沒有趕上新年前那一波高價,現在過完年了,好些人家買東西的需求就沒有那麽強烈,價也低了一點。
可惜了。
祝纓吃過早飯仍然在屋子裏認真的臨帖,她臨的帖子還是自己在府城的時候買的,價不貴也不是什麽名家法帖,勝在寫得“板正”。給王雲鶴寫的那疊字紙她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因此發了狠,怎麽也得寫出個差不多的樣子來。
寫了半晌,張仙姑忍不住進進出出,給她端水、端小點心、看炭盆、看硯台凍住了沒有、看墨還有沒有、給她磨墨……張仙姑壓著心事,她很想催祝纓,快點貼著鄭大人去,免再叫什麽阿貓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負你了!但是祝纓就是不動如山,她隻有幹著急的份兒。
金大娘子心裏也有事兒,祝纓不是她們從牢裏撈出來的,她總有點過意不去,又盼著丈夫能夠早點回來。她不圍著祝纓轉,她正房堂屋裏原地打轉,邊轉邊罵:死鬼,怎麽還不回來?!七郎麵聖,你也麵聖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廚下又開始做飯,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裏也不知道買了多少個豬蹄子。這一回金良回來,估摸著又得有人過來蹭飯,金大娘子轉著圈兒地吩咐:“再多買十個蹄子回來!”
丫環歎了口氣,勸道:“娘子,你已經吩咐了三回了,再買,就買四十個了!十口豬也不夠你買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腦門兒:“瞧瞧我這記性!”
到了中午的時候金良回來了,他沒在外麵耽擱也沒帶別的什麽人,一邊拍門一邊說:“我回來啦!人呢?人呢?”
來福開了門,金良撥開他,大步走進來:“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撲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將兒子挾在腋下大步走了過來,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張仙姑在廂房裏催祝纓:“快啊!金兄弟回來了,你怎麽還在這兒呢?快迎一迎,問問有沒有什麽話捎給你的。”
祝纓擱下筆,洗去了手上的墨跡,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著兒子,猛一旋身,看到他從廂房裏走出來,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與祝纓近兩月未見,祝纓又長高了一點,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兒子,大步走到祝纓麵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纓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纓的肩頭,少年的肩頭薄得像片紙,支楞的骨頭隔著冬衣還是硌著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兩下,說:“好小子!”
祝纓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說說話吧。”
“咳!老夫老妻的,說什麽?走,一塊兒喝酒去!”
祝纓微笑著往後撤了兩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著兒子的領子,看到妻子從後院出來,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聲:“來啦!”
金大娘子道:“回來啦?”
“哎。”
金大娘子道:“熱湯熱水都備下了,你洗洗臉,換身兒衣裳,穿這一身兒在家裏給誰顯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後麵,期間兒子鬧著問要捎了什麽好東西給他,老婆說了這些日子的事兒,一是過年家裏人情來往等等,二就是祝纓的事兒。金良都聽著了,掏出個皮球給兒子,又掏出一把錢來:“去玩吧!”上半個身子已經往老婆那兒粘過去了。
金彪抱著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來一要抓錢。金良被這兒子一撞,好險沒一腳踹過去,罵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聲,手絹兒抵在唇邊挪了兩步,把錢塞給兒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說:“快洗臉!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後麵看金良洗臉換衣服,金良問:“怎麽聽說祝大哥兩口子叫沈瑛給打了?你說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這些日子都沒見著馮家、沈家的麵兒,那天在街上看著了沈瑛,就想跟過去討個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說不認識他們,當他們是訛詐的窮,哎,怎麽就不認識了?”
金良道:“怎麽就不認識了?狗眼看人低唄!一路上都沒跟人家搭什麽話,七郎興衝衝的要栽培調-教,到了京城,他要搶人!三郎也是個有氣性的,硬沒跟去,記恨上了唄。”
金大娘子道:“那現在?”
金良道:“七郎午飯得陪著侯爺他們,叫飯後把三郎帶進府去見一見他。”
金大娘子高興道:“哎喲,那可是好了!我這就看看飯好了沒!哎,還要進府裏,你晌午也別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壇子呢?別誤了府裏的差使。”
金良道:“行。”
……——
午飯的時候,兩家人家是分開吃的,張仙姑一邊吃飯一邊說:“鄭大人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問祝纓,“你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麽?!”
祝大道:“碗裏有幹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餓死也不想她有事兒。”
祝纓拿抹布把兩人噴到桌上的飯粒擦了,說:“吃飯吧。餓死也是死,飽死也是死。”
這個話題說過許多遍了,但是張仙姑總是很容易就又擔心起來,一旦祝纓不接她的茬兒,她就又安靜了。然後周而複始。
吃完了飯,祝大就開始打瞌睡,張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圍著祝纓轉,祝纓還是慢慢地寫著字。
察覺到張仙姑愈發不安,祝纓停下筆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
張仙姑道:“還有二十來貫了。”
“家裏的貨還有麽?”
“都擱著沒動。那頭騾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給賣了,咱也養不起那個,車還沒出手,都擱家裏了。”
祝纓心道,賣了貨之後手上差不多有能個四十貫錢了,說:“得拿出些來給金大嫂抵這些日子的花銷,光給錢不好看,再備點禮物。”裏外裏一算,也得十幾二十貫。不說在金家吃的這些豬蹄子,單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氣了。
張仙姑道:“你要去當差了,不得上下打點一下?”
母女兩個算了一下,手上這就是緊了。張仙姑道:“以往沒錢的時候日子也過了,現在倒敢說二十貫錢不夠花,這日子都是怎麽過的呀!”
祝纓笑道:“遇到意外開銷就大些,以後我有了俸祿也就好啦。”
“一準兒能有俸祿?能有多少錢?”
“一個月怎麽也得有個五貫錢吧?”祝纓說,“我打聽過的,京兆的獄卒能拿五貫。”
張仙姑想了一下,說:“那也行,咱們省著點兒,一個月還能攢下兩三貫錢呢!”
母女倆商量了一陣兒,張仙姑沒那麽焦慮了,祝大午睡還沒醒。金良已經吃飽喝足休息好,準備帶祝纓去鄭府了。
他到了祝纓的門外,問一聲:“三郎在嗎?”
張仙姑趕緊撩開了簾子說:“在的,金兄弟,進來說話。”
金良進來打量了屋裏一眼,說:“還行。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見七郎。”
祝纓驚訝倒:“現在就去?他沒別的事忙了嗎?”
金良道:“路上聽說你的事兒,就說,回來麵完聖就要見你。他別人都還沒見呢。”
張仙姑又擔心了起來:“金兄弟,好事兒壞事兒?這可不能怪我們老三啊!我們冤呐!”
金良安撫道:“大嫂、大嫂,聽我說,七郎這是惦記著他,要栽培他呢!”
張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還有話跟三郎說。”
祝纓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沒事的。”
張仙姑帶上了門,有點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還睡還睡!睡不死你!快!起來!聽聽金兄弟跟孩子說什麽了。”
祝大揉著眼睛爬起來:“你瞎操什麽心?”
“要見鄭大人呢。”
“好事兒啊。”
張仙姑道:“老三說,鄭大人事兒多著呢,得過幾天才見,這又突然要見了,不奇怪麽?”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說:“行行行,去看看。”
他倆可算是來巧了,才到門外就聽到金良的吼聲!
……
卻說,張仙姑一離開,金良就對祝纓道:“見七郎前還有一個事兒,我私下對你講的,你要心裏有個數,現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嶽母家你打算怎麽辦?我聽人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這裏受栽培,又在那頭當好姑爺的——哼!沈瑛也不是什麽好親戚!”
祝纓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個準話啊。”
“知道了。”
金良自認是一片好心,祝纓卻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纓:“前程大事,你當鬧著玩兒呢?踏進京城這個名利場,一步踏錯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為聰明能夠耍著人玩兒,最後都被人整死了!你給我起來!認真說話!”
張仙姑在門外嚇了一跳,和祝大衝進去勸金良:“金兄弟,別生氣別生氣,有話好好話,咱好好說,我勸她。老三啊,怎麽回事兒啊?”
祝纓道:“啊,沒事兒,你們歇著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塗了,你們當爹娘的不能糊塗啊!他的親事你們到底怎麽想的?窩囊不窩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養出你來,你再給沈瑛拾鞋去,寒磣誰呢?”
張仙姑馬上說:“我們不會高攀的!本來就不是正經的親事,兩下一塊兒過了難關就散夥的。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現在這親事就不做數!”
祝纓說:“大姐就被架中間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薩,你還想著她!怎麽不想想你爹你娘?!他們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說她是個好女子,那就是個仙女也不值當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纓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話都到這裏了,你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祝纓道:“我當她是姐姐,是親人。至少要同她說個明白,不能叫她什麽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麽好?!”
張仙姑喃喃地道:“那確實是個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搗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們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說不情願要這親事。咱們能把這事兒辦幹淨了嗎?”
祝纓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戶籍和契書是合不上的,這事兒想要辦得幹淨利落,要麽兩家都有意作罷。要麽還得走官府,叫我爹娘過一回堂。到時候戶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還能白挨了?”
張仙姑又心疼女兒,幫祝纓辯解:“我們承花姐的情,總得看著她有個好歸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罵張仙姑,故意罵祝纓道:“你腦子呢?你一天不離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歸宿?我見過給老婆找下家的,戰場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這算什麽?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婦的,能是什麽正經男人?值得托付麽?他娘家還在,舅舅還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發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帶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帶走,又不撒手,你想什麽呢?這不是你會幹的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張仙姑本是被祝纓說動的,此時說:“老三,她要的咱給不了。放手吧。你給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麽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邊看著,能幫就幫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裏的人。”
祝大也說:“你都不要這婚事了,人家憑什麽聽你的?”
是啊,花姐憑什麽聽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對花姐說實話,怎麽能讓花姐閉著眼順著她的話往坑裏跳?再說,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嗎?不現在還到沈瑛臉上,還是她嗎?
祝纓臉上陰晴不定,說:“我知道了,我這就把婚給離了。”
金良道:“真的?你辦得成?”
祝纓歎了口氣,對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現在傷痕還有一些,驗傷也不算全無痕跡。就算眼前沒有,還能詐傷,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與沈瑛撕破了臉也沒什麽,早就沒情份了,不過礙著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臉,馮家要臉,也必不會硬賴這門親事,不管我是祝三還是祝纓,他想必也不會挽留。真想要脅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蓋,一別兩寬。哪怕翻出咱們的老底兒來,我本也沒個做官的命,從小吏做起已是不錯了。”
金良道:“這不就好了嗎?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纓苦笑,這件事兒,她還真沒有個兩全的辦法,她說:“我隻怕她不怨我。”
金良問祝纓:“能走嗎?”
“能。”
金良自覺辦了一件好事,說:“走吧。”
沒有多餘的馬給祝纓,金良也就不騎馬,兩人並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纓,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哦!這小子的衣服有點小了。心說,這可來不及弄合身的換了,不過他模樣周正,還能看。
金良總擔心祝纓會被風吹倒,步子都放緩了一些,邊走邊跟祝纓說話,不再提什麽親事。他很為鄭熹解釋了一番,怎麽寫信給了鍾宜,沒想到鍾宜也是個廢物,竟然沒辦成,等等。
祝纓安靜地聽著,她相信金良說的是真的,也相信鍾宜確實去辦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闖禍的周遊份量十足罷了。
隻是周遊這回也沒能完全脫身。
祝纓輕輕聳了聳肩。
……——
等到了鄭侯府上,金良帶著祝纓從偏門入。金良對這裏很熟,與路過的仆役們開著玩笑,年輕的男仆們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還有年紀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幾乎不見女仆。
祝纓一路留意,這個府邸很大,比府城陳府還要氣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過一些時日,所見比這處更好的宅子並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還未發芽,枝子卻都修得規規矩矩的,有兩株古鬆針葉深綠,傲然而立。
金良帶她到了一處屋子前,說:“這是七郎的外書房,你站一下。”他先進去通報,很快,裏麵陸超出來笑道:“快來!”對祝纓擠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纓的個頭說:“你長高了!”
祝纓麵無表情,故意踮了踮腳,因為陸超個頭並不高,她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陸超,氣得陸超瞪眼。
進了書房裏,就被一股暖氣包圍了,這炭盆燒得比祝纓經曆過的都暖和,鼻子一癢,她打了個噴嚏。鄭熹道:“著涼了?”示意給她一塊手帕擦鼻涕。
祝纓接了,擦完了鼻涕,說:“是屋裏熱。”把手帕放到了一邊,老實站著。
鄭熹道:“坐吧,你什麽時候跟我客氣過了?”
祝纓聽他的口氣不像生氣,居然比上次見麵的時候還親切了一點,也就謝了座。鄭熹又對金良示意,金良這才坐下。
鄭熹道:“長高了一些。”
祝纓平靜地說:“過年了嘛,長了一歲。”
鄭熹並不說他曾與鍾宜的周旋,更不提周遊,隻說:“本該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擱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後他就改主意了。
他說:“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開始,好好讀書!”
祝纓愕然:“什麽?不是說帶我當差的嗎?”
鄭熹道:“當什麽差?你得先讀書,從明天起,你過來,到我這邊學裏,跟家裏的人一起讀書。”
金良很為祝纓高興,他說:“還不快謝謝七郎?這是咱家的家學,凡沒進國子監那些學校的,都在這裏讀書的!裏頭都是名師!”
祝纓說:“我是來當差的!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鄭熹道:“這就是你現在的差使了,等你學好了再入仕。不過幾年功夫,我還耗得起。”
祝纓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這一代就沒個根兒了。”
鄭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纓意識到自己犯了蠢——這對鄭熹這樣的人,就不算是個事。鄭熹要安排個人,可能都不用像王雲鶴說的那樣考試。這種事兒祝纓在民間也聽過一些的。巴結某一貴人,就能得一官職。父祖戶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現在的戶籍就是後填的。
祝纓大膽地問:“您的新差使也泡湯了?”
金良忙說:“胡說八道!”
鄭熹道:“我自會安排旁人去幹。”
“能比我幹得好嗎?”祝纓說。
金良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你怎麽……”
祝纓問金良:“你挨過餓嗎?認真餓的那種,因為沒有吃的才餓,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裏或是一時飯沒做好——那種不是真餓。
有人告訴你,再餓兩頓,以後想吃什麽吃什麽。如果你從小餓到大,你是不會忍的,有那麽一丁點兒東西,都要填進嘴裏再想下一口在哪裏。
如果你從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兩頓的。
這不是眼皮子淺,就是餓了。
我餓了。不過我比別人強點兒,我雖餓不到兩頓,但能餓一頓。”
金良驚愕地看著她。祝纓仍然表情平靜,她想好了,她得盡快有一個身份才行,官身。周遊這種貨色是不長腦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證自己全家的安全,得盡快弄個官身,雖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處境比平頭百姓可強多了。讀個三五年的書?夠周遊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裏扔八百回了。扔她還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裏……
鄭熹點點頭:“這一頓,你想怎麽個餓法?”
祝纓道:“我考明法科。律書我已經讀了一些了,還有令,花不了多長時間。反正是背書嘛!經義之類,他們鑽研得太深了,一時半會兒糊弄都糊弄不了,說話就露怯。背書,我可以的。考過明法科,您那差使裏什麽活我就都能幹了。離考試還有點時間,來得及。”
鄭熹指著書房裏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這些,怎麽樣?”
祝纓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鄭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這樣安排好不好,他也沒聽過“明法科”這個鬼東西,更不知道這玩藝兒是考什麽、怎麽考、幾時考。正常人誰管這玩藝兒啊?!正要說話,甘澤急匆匆跑過來,在門外說:“七郎,有件事兒!”
鄭熹問道:“什麽事?”
甘澤進來,看了一眼祝纓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卻說,金良與祝纓離開之後,張仙姑就與祝大商量上了。
張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書是我簽的,有事兒我頂了!”
祝大罵道:“你懂個屁!你出麵了,孩子身份怎麽辦?好容易辦了個新戶籍呢!”
“那你說怎麽辦?”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頓!你在一旁看著,他們打著了,你就叫嚷起來,說他們打親家了!嘿嘿,打了親家,他還有臉要咱們孩子給他家當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馮家吵一場!”
所有人千算萬算,就忘了一件事——張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幹這一行的許多都是坑蒙拐騙混口飯吃。祝纓這樣的,是這一行裏的異類。
這兩口子要沒點子歪心眼兒,混不到還能生養個孩子,又把孩子養大。
兩個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來福,也是讓來福在街口等著望風:“隻要我們不死,你就別出來。看要打死了,再來救我們!”
跑到沈府,依舊是自稱親家,祝大上回是求見,說話還老實,這回就會罵了,嘴裏十分不幹不淨:“忘了根本的王八!”之類。
理所當然地被打了一頓。
兩口子挨了一頓打,故意沒擋臉,掛著彩跑到了馮家。馮家比沈家還莫名其妙,馮夫人壓根兒連“親家”是什麽人都不清楚,門房就更不清楚了。看著這兩口子瘋瘋癲癲的,拿掃把將人趕走。
兩頓打挨完,祝大和張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著大腿嚎叫。
來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無賴,也見過許多無賴,但萬萬沒想到住在自己家、對自家主人特別客氣、還會搶著掃個地燒個火的這兩口子也是無賴!這兩個人,能生出三郎那樣的人來?
真是白日見鬼了啊!
來福趕緊上前,一手一個扶起兩人:“老翁,娘子,快起來!哎喲,這是怎麽鬧的啊?!!!”
三人來了這麽一出,花姐在後宅隱約聽到了丫環們議論。娘是親娘,兄嫂卻不是親骨肉,嫂子那邊兒的丫環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她一問,那邊的丫環就不會為她隱瞞,直接說:“有兩個叫花子,說是您公公婆婆,叫門上趕出去了。”
花姐大驚,提著裙子一路跑到門口才被丫環婆子攔了下來,這也足以讓她聽清了是張仙姑在哭罵。王婆子勸她:“小娘子,別理這些無賴,咱們回去吧。”
花姐被她攔在臂彎裏,又被兩個丫環堵著,進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麽攔著她的呢?那個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麽會呢?您沒聽岔吧?”
“口音也對。”
“同鄉人多了。”
花姐道:“王媽媽,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給人祛病驅邪的,唱的歌兒都有調……”
張仙姑這跳大神的本事並不高明,會唱的所有曲子攏共就隻有三個譜,花姐都聽過,記著呢。
這邊花姐在宅子裏要出去,那邊張仙姑在宅外巷口哭著唱,熱鬧極了。
那邊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馮夫人被兒媳婦請了出來,王婆子上前訴說:“說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著真是不像啊!忒不體麵了!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這樣的親家啊!”
馮夫人氣了個倒仰,是萬不肯再要這樣的親家的,也不用問她兄弟的意思,更不與嗣子、女兒商量。不停地說:“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麽能做親家?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麽能做親家?”
王婆子就攛掇著:“您才是這家的老封君,您說話,誰能說個不字?現您做主,把這門親事退了吧!”
馮夫人認為有理,命人:“把那兩個花子叫到門房來,去取了小娘子的婚書來。”馬上把契書退還,還要祝大也寫退婚書畫押。花姐還要說話,馮夫人將臉一沉:“把小娘子請回房去!沒我的話不許出來。”
祝大一心歡喜,臉上被打破了還想笑,牽扯動了臉頰的肌肉,扯出個猙獰的笑臉來。王婆子心中惱怒,道:“你快寫吧!”
祝大攏共不到三百字的學識不足以寫一紙退婚書,馮夫人對管事道:“你來草擬!”
管事寫完,馮夫人看了,自己簽了字,又讓祝大簽了名字。
祝大與張仙姑如願把這婚給退了!兩人拿回了原契書,拿著了馮夫人寫的退婚書,按了手印。這門親事的雙方父母,真真“各生歡喜”,馮夫人道:“既已不是親戚,我便不留你們了!來人,送客!”
來福在一旁看了個傻眼,與祝大、張仙姑一同被掃地出手。他一手一個神棍,也不敢就這麽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輛車,將兩人塞進車裏帶回金宅。
金大娘子見了,吃驚地道:“這是怎麽了?!”
來福今天虧大發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兒說了:“也不知道退親有什麽好開心了,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婦娘子罵道:“掌嘴!怎麽能這麽說客人呢?去,請個大夫過來。”
祝大還歪著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們自家的事,都辦妥啦!並不用上衙門去過堂!”
金大娘子萬沒想到他們能幹出這個事來,一麵請大夫,一麵派人去鄭府報信。
……
書房裏幾個人聽說書的一樣聽甘澤背了一套,都覺新奇。隻有祝纓知道,她爹娘真幹得出來這個事!
好久沒見他們跳大神,幾個月來兩個人也認真以“將來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較講究了,她漏算了這一條!
陰著臉,祝纓道:“咱們說好的,可不能變。”
金良咽了口唾沫說:“你、你、你手別抖,咱別生氣啊。這裏是京城,不興當街殺人,刺殺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別去找沈瑛,也不能這麽去找馮家算賬,聽著沒?”
祝纓微笑道:“我可沒生氣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兒了,我哪敢生氣啊?!!!”
鄭熹道:“套個車,你們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藥帶走。”
金良道:“哎!”
祝纓道:“您還沒說,咱們剛才說好的,算不算數?明法科我可考了。”
鄭熹道:“自然是做數的!不過幾個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顧你父母的傷。”
祝纓對他一揖,拖著金良出了門。
金良老老實實跟著走了一段,跟她說:“藥!”
取了藥,把祝纓塞上車,飛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