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小巫
江珍、江寶一人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大件”的行李如衣服鞋子之類都放到大車上了,身上帶著筆墨之類,拄著手杖,顯得很適應的樣子。花姐的關係,整個梧州的學校裏多少都會學些醫術,也會被花姐帶到鄉間小寨裏行醫。
她們倆也曾出過遠門兒,年紀雖然不大,見識也還有些。一路上說說笑笑,周圍是十幾個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要麽是同學,要麽是祝纓的隨從,都算熟人。縱使不熟,一路走過來也差不多熟了。
祝纓有時候也會下馬與她們走一段,看看她們的情況,她們有時走累了也會輪流騎上馬、騾之類歇一歇。
行軍終歸不比行醫,速度還是更快一些,到得晚間紮營,少男少女們的腳底多多少少起了些水泡。大家坐在火塘邊,就著火光挑腳上的水泡。江珍道:“哎喲,火不夠亮。”
江寶拿根硬柴在火塘裏攪了攪,挑亮了點火光:“這樣就好啦。”
江珍抬頭看到隊伍裏幾個男孩子還沒動,好奇地道:“你們腳沒事兒?”
個兒最高的那個男孩子道:“我剛才去看了,他們那兒熱水還沒燒好。縱燒好了,也該先盡著姥她們更辛苦的人使,我再等等,取了熱水來再挑。你們腳上泡挑破了,不好走路,擔不得水。”
江珍有些懊悔:“該先準備好水再弄的。咱們輪流來,今天你們擔水,明天我們擔。”
男孩兒一咧嘴:“行。”
祝青葉手裏抱著藥,站在外麵聽他們說話,微微一笑,推門走了進去:“都挺在行麽,來,給你們些藥。”
男孩兒過去接了,向她道一聲:“謝謝阿姐。”
祝青葉道:“你們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的。”
男孩兒問道:“阿姐你們呢?”
祝青葉道:“我們早習慣啦,這點路,不礙事。”
說得年輕人又是羨慕,又有些不好意思,祝青葉一笑而去,跑去給祝纓匯報了。祝纓道:“倒是不錯。慢慢來,以後有她們吃苦的時候。”
祝青葉問道:“姥,真要讓她們更往西嗎?”
祝纓道:“對。”
祝青葉道:“可是,她們頂多會點兒西卡話,吉瑪話並不知道太多,怎麽做事呢?”
種種原因,祝縣講“梧州官話”的人比較多,除此之外日常也會用奇霞話交流。花帕話是因為與藝甘家相近,而路果、喜金兩家也在梧州,大家能說上兩句。西卡話說得就少,吉瑪更遠,語言更不通。
西進,又把頭人給殺了,如果不想再培養出另一批“頭人”,而是要直接管理的話,手裏必須有“外語”人才。江珍江寶等小孩子,眼下並不很合用。
祝纓瞥了她一眼,祝青葉心中微驚,還是說了:“我擔心她們嘛!老師,也是擔心的。”她這十幾年都是在花姐麵前長大的,看江珍江寶也是妹妹一般,且有二江私下請托,便多問幾句。
祝纓道:“當然有她們能做的事啦。”
祝青葉聽了個不確切的答應,更加掛心了,半夜起來往江珍等人的通鋪一看,一群女孩子睡得香甜,無憂無慮的。心道:也不知道你們接下來能幹什麽喲。
一行人到了甘縣的縣衙,祝煉與蔣婉等人都在。
祝青葉好奇地看著蔣婉——大家已經默認了,她會是新設縣的縣令,怎麽還在甘縣呢?祝煉倒不奇怪,他雖是新州的刺史,但甘縣是西進的一個支點,祝纓沒回來,他還得在這兒統籌支應。
祝煉與蔣婉已經上前向祝纓匯報了:“祝青君一路就地召募了兩千人,都是壯丁。此外路丹青等人一路也收束一千、數百不等的土兵。特來請示,如何安排?”
江珍江寶等人一來就聽到了這麽個好消息,眼中都帶著興奮,有人已經往腰間摸文具袋子了!他們來的時候就大概知道自己的職責,事實上,隻要是能寫會算的人被征召,會幹什麽也都是有數的。
來新人了,他們就能開始幹些文書、跑腿傳令的工作了!有活可幹,少男少女們都挺起了胸脯。
但是祝纓的表情卻有點凝重:“一共有多少人?”
祝煉道:“眼下已有四千餘,他們的補給恐怕要重新籌劃了。”
蔣婉忙補充:“不是我們非要征的。頭人一殺,人祭一廢,還沒開始分地,就有人自發要做向導。兵士損失也確實有一些,補給偶有跟不上,也要些民伕運送補充。來的人越來越多……”
後續又有書吏等跟上了整頓各寨秩序,等再看分地、發口糧,“征發”之後也有吃的,也不挨打,願意“從征”的人就越來越多了。他們中也有舊賬要結、也有新仇要報的,也有是想謀條活路的,也有覺得祝青君等人救了他們要報恩的。
蔣婉道:“人越來越多,本無戶籍、田籍,下官手上的可用之人太少,這些事情積壓在手上,倒要將旁的事情都耽擱了。便趁護送傷兵回來修養的機會,想麵見大人稟報,也好領訓,知道回去要怎麽做。”
祝纓先指著江珍等人對祝青葉道:“把她們也安置了。”
江珍往前跨了小半步:“姥~”
“去。”
祝青葉兩隻手嗖嗖地薅完一個再薅另一個,將一群少男少女薅去安排住處了。
祝纓對蔣婉道:“詳細說說,這些新兵都各在何處,用了多少,怎麽用的……”
蔣婉道:“祝校尉說,他們還算不得兵,頂多算‘新兵’,還要訓,便隻選了五百青壯權作雜役,餘下的又不肯散去。校尉說,接下來也需要兵員補充,但這麽填進來也不合用,還得訓練……”
蔣婉將情況介紹個差不多,江珍等人又跟著祝青葉回來了——她們心急,行李往屋子裏一扔,也不安放,就跑了過來。
恰聽到這一句,江珍小聲地問祝青葉:“為什麽這麽安排呢?”
祝纓看了她一眼,江珍往後縮了縮。
祝纓道:“在家時不也見過了麽?咱們練了多久的兵,才讓他們上陣的?”
她開始解說了,江珍等人心中高興,她常聽母親說,祝纓是個極好的人,別人藏著掖著的本領,祝纓都會慷慨地教授。可是她之前與祝纓接觸也不多,祝纓也不常去學校,教課也不多。
現在祝纓開始教了,她忙開始記。
並不是有個身高、年齡和性別,發把刀就算是“兵”了的。得訓,至少得有個紀律,知道聽話,知道進退等等。不是有點人口就算了的,那樣的頂多能拿來打點順風仗,一遇到阻礙就容易潰散。不訓是不行的。
所以,山中頭人,無論哪一族,輕率拉出一隊人馬與朝廷官軍對著幹都是完蛋的命。當年“獠人”與朝廷官員那一場也是如此,朝廷固然消耗極大,但“獠人”遭遇的慘烈程度,也讓山雀嶽父記恨、忌憚到死。
且眼下就多出來四千人了,祝纓當初計算兵力,一縣也就出個五千左右,滿打滿算她隻預備了一萬人的補給。現在驟然多出來將近一半,並且可以預見,將來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些人的補給是一個大問題。
雖然這些人在自己的家裏也要吃飯,但是在家吃飯,和跑到離家幾百裏外吃飯,是不一樣的。這又涉及到運輸、損耗等等問題。
祝青葉不把所有的青壯都滾雪球一樣的帶走衝鋒陷陣,是對的。祝青君、路丹青等人現在也是沒時間停下來訓練新兵的。
接著,祝纓又給她們擴展了一下知識:“所以從來流寇作戰無論初時聲勢有多麽浩大,隻要沒有一個地方做根基補充,不出數載,最有經驗的老兵越打越少、多麽勇猛的軍隊都會被消耗殆盡。”
祝纓在上麵說,江珍等人在下麵記。
祝纓將現狀解釋清楚,處理的方法也就有了:“調林風過來,練兵。祝煉、蔣婉,你們回去西邊,繼續接應青君。”
祝煉問道:“那您這兒呢?”他毫不客氣地說,“我們把才練出來的人手都帶走了,您這兒就剩這些新手了,恐怕是不成的。”
祝纓道:“我調巫仁來。”
府裏就是趙蘇、項樂等人了,應付江政方麵的壓力,也能勉強支持。
眾人領命。
……——
祝煉還是不放心,甘縣本來人手就不太多,要分給蔣婉一部分,剩下的他得帶走搭出一個州的框架。能給祝纓剩下多少熟手呢?
他讓蔣婉先走,自己與另一部分人多留幾天:“你先去支應著,我再看看。要是這些孩子還是手生,就將我手上的熟手分一半留下。老家太重要,不能都掏空了,就從我這裏分一些吧。”
蔣婉道:“那你的人手豈不是又不夠了?我這裏還能再勻出兩個人出來。對了,我還遇到兩個很聰明能幹的西卡人,隻是不識字,但腦子夠用的,也可以應急。其實,有些事兒要不強求必會寫字,不識字的土人也可以用。”
祝煉道:“道理都懂,但咱們是要將這些都納入戶籍。原本統計就很粗疏了,散落山野的人也不能盡數記載,再連粗疏的都不做,這一片地方還能算是姥的嗎?姥要的,是編戶,是一呼百應。你隻管做你的,我分一些熟手,再帶些小崽上路,邊幹邊教。學徒都這麽來的!去吧!”
蔣婉隻得帶上丈夫上路。
祝煉則硬住了幾天,直到巫仁前來報到。
祝煉不讓祝纓操心,自己先跑去看一看,為的是有個心理準備。
到了先吃了一驚:“這是?”
巫仁身邊還跟著一個少女,約摸十二、三歲的樣子,與巫仁長得很像,祝煉心道:你偷偷生孩子去了?
一旁林風大大咧咧上來擁抱了一下祝煉,道:“大郎,又見麵啦!我又帶了人來了!我們住哪兒?”
祝煉按下了他,道:“聽老師安排。哎,小巫,你這……”
巫仁大大方方地說:“這是我的孩子。”
祝煉腳步有點飄地領他們進府:“那個,孩子,老師可能會問,以前沒聽說你,那個。戰時。你。”
巫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就是戰時,帶她來幫忙的。阿寶她們與她也差不多大,她們能做事,她也能的。會寫會算的,可以的。”
到了祝纓麵前,祝纓果然也很感興趣地把林風先放到一邊,問巫仁:“這是哪兒來的?”
巫仁道:“這是我的孩子。”
好在祝纓不是祝煉,直接問:“誰生的?”算算日子,十幾年巫仁應該已經到了山上了,如果有事兒,花姐應該會告訴她的。
巫仁笑道:“從我弟那兒抱來的。三娘家裏想給她過繼個兒子,老夫人看了,就問我以後怎麽想的。我一想,向家裏一說,爹娘弟弟都說老夫人好心提醒。家裏要給我也過繼個兒子來著,我想,我又不會帶孩子。
可咱們府裏的女孩子都養得特別的好!如果隻有侄子,硬著頭皮也得帶侄子。可既然有侄女兒,那就好辦多了!依葫蘆畫瓢,它有個榜樣啊!將來一定能養好的!”
你還真是個天才!祝煉想。
可仔細想想,也確實是這個理兒。天下,哪裏有比祝纓這裏更適合養好一個女孩子呢?
祝纓對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倒也大方,上前福了一福,祝纓拉著她的手問道:“你叫什麽呀?”
“巫雙。”小姑娘說,聲音脆脆的。
巫仁道:“她是老二,上頭有個哥哥,一生下來她爹就說,這下兒女雙全了,就取了這個名兒。”
“挺好。”祝纓說。又問她除了官話,還會不會方言、會不會奇霞話、西卡話之類。
巫雙道:“祖母讓我學過一點兒奇霞話,西卡話還不會。”
“好,慢慢也學點,在這裏與人說話用得到。”
取出一份文具,裝到招文袋裏給了巫雙小姑娘,又讓巫仁帶侄女也先休息:“你先帶著她做事,待語言熟了些,與阿寶她們一道也要外出當差的。”
巫仁也不問當什麽差,放心地說答應了:“趙大人還命下官又帶了些幫手來,說是怕您手下人手不夠使。”
祝纓笑道:“很好。”趙蘇那裏有著梧州最大、最好的學校,看來他與花姐等人一直在努力。
祝煉見此情形也放下心來,次日便向祝纓辭行。祝纓道:“照顧好自己,做好過冬的準備,今冬,咱們不停。”
“是。”
送走祝煉,巫仁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祝纓的身邊,問道:“大人,接下來要我做什麽?”
祝纓道:“除了轉運軍需、統計新附之外,你現在有兩件事,第一、新兵,第二、女兵。”
“誒?”出聲的是林風。
祝纓沒看他,而是繼續對巫仁說:“新兵要訓。接下來還有二年的仗要打,光憑祝縣、甘縣與林風他們的一點親兵,就算打下來了,兵消耗光了,也難以治理。既然新附之地可用,那就用。但是訓兵、養兵是要花錢的。此外,還有騎兵,更是燒錢,這個要統籌好。”
“是。”
“還有,我要征召女兵。”
原本是混雜的。因為在祝纓眼裏,男的女的都一樣使。無論是習慣還是實用,男子更壯一些,從來都是男兵更多。哪怕是祝青君的隊伍,也有一半是男兵。又有林風這樣的,也不愛帶女兵,還是以純男兵的隊居多。
但是巫仁養侄女兒的事提醒了祝纓,為什麽不組建一支純女兵呢?
“女兵靈巧。我既然會養女孩子,何妨將她們湊在一起多養一些?”
林風小聲說:“那……我可不太會帶女兵。”擱別處,別想有女兵,輕輕鬆鬆就能給欺負哭。但是梧州不一樣,梧州的女人凶,比福祿縣的還要凶,還特別愛抱團給你講道理。虧得這裏沒有那個周娓,那位酷愛強詞奪理,僅人十分頭疼。
祝纓道:“不用你帶,我親自帶她們。”
林風鬆了大大的一口氣:“那我帶剩下的。哎喲,朝廷要是知道您專練女兵,又要生氣啦,哈哈哈哈!”他笑得沒心沒肺,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也不知道跟朝廷有什麽仇什麽冤。
祝纓道:“愛氣不氣。”
巫仁等人也大笑了起來,江寶還拍著手說:“憑什麽要討它歡心?”
祝纓道:“好了,咱們開始幹活吧。江珍江寶,你們先跟著小巫幫忙。”又下令,祝縣、甘縣及所有新附之地的女子,也可投軍。定下了標準,年齡要在十二到二十歲,個頭、力氣等等都有規定。攏共收八百人,八百人也沒什麽講究,就是養不起太多。
祝纓將大帳安到了新兵營裏,與新兵同吃吃住。
另一麵,祝青君等人腳步不停,秋收之後天氣漸涼,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一氣打到了春節,吉瑪、西卡人都不過這個節,祝青君、蘇喆等人也懶得過,數月之間,竟又讓她們拿下一州之地。
至此,梧州的兵鋒抵到了吉瑪人的麵前。
三千裏外,京城也接到“輾轉”遞過來的奏本。
冼敬看到奏本都氣笑了:“她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道路不通?梧州土產在京城照賣不誤,她想幹嘛?”
鄭熹陰陽怪氣地:“不是想幹什麽,而是不想幹什麽。她給咱們找好借口了,不想撕破臉。”
冼敬冷笑一聲:“她倒是敢!”
陳萌道:“這裏是政事堂!不是鬥嘴慪氣的地方!看來是顧同等人自作主張,不是她的意思。就讓這‘道路’重新通了吧,梧州不能丟在咱們手裏,也不能亂在咱們手裏,否則青史之上,你我難看。
江政這兩年也夠辛苦的了,放在那裏盯著子璋,誰去誰受氣,調回來吧。有的是需要能臣幹吏安撫的地方。”
鄭熹卻出聲反對,道:“江政還是先不要動,祝子璋靜悄悄的,不會隻作這一個夭!且近來朝廷錢糧耗費頗多,南方財賦也不能忽視。吉遠府,祝子璋經營多年,底子好,這個時候不能出岔子,讓江政這個能臣幹吏再守幾年吧,祝子璋不會一直沒動靜的,看出端倪來再動江政。當然,道路通還是要通的,邸報,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