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85章 交鋒

趙振匆匆地踏進宮門,守門的禁軍笑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

趙振也笑答:“今天不用當值。”

自祝纓走後,他們的日子就過得不很如意。這種“不如意”並不一定體現在每時每刻,趙振人緣兒好,平素與他接觸的人也就待他客氣。但是報功、晉升、優等考評之類就輪不到他了,這才是最大的“不如意”。

原因他也知道,並不是因為他的靠山祝纓是個女人,而是他的靠山祝纓失勢了。

但今天,情況似乎有了一點改變,有相熟的書吏告訴他,南邊有好消息,趙振聽了之後便警惕起來,謝了來人,匆匆跑出宮去約見同鄉、好友。

剩在京城的同鄉已經不多了,但是京城相熟的同僚倒有幾個,大家湊在一起,不免有人說:“邸報又發過去了,繼任縣令的敕封也下來了,朝廷這是不是有點兒別的意思了?”

趙振輕輕地搖了搖頭:“可也說不好,總不能讓咱們那位大人再回政事堂來吧?隻是恢複了邸報,我等不可張狂,還照舊用心國事才好。”

這話得到了老成者的讚同,大理寺是祝纓經營最久的地方,裏麵的老油子也不少,聞言點頭:“這話在理。政事堂是不再做什麽,而不是要做什麽。這樣對大人也好。不再對針對大人,也就不會再刻意針對咱們啦。接下來,朝廷要是沒什麽動靜,這一關就算是過了,彼此安靜,各不相幹。”

“朝廷,怕也沒功夫對付大人吧?”

“噤聲。”

幾人嘰喳一陣,將一些人的興奮勁兒給壓了下去,各自約定依舊要夾起尾巴做人,靜觀其變。

過不兩日,果見邸報發抄有往梧州去的份兒了,趙振等人也漸漸放下心來。放心之餘又有一絲絲難言的期盼——萬一這是那位大人要回來的信號呢?

想了一陣兒,又覺得不太可能。

如此反複。

政事堂就沒有那麽不安了,他們也就是求個“相安無事”而已。可老天偏偏不讓他們安,就在邸報恢複之後沒兩天,政事堂就接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又有民變發生,暫時阻礙了交通,這一封代表“和好”的邸報到底沒到祝纓手裏。

不但祝纓沒拿到,由於中路斷絕,南方十幾個州的邸報都被耽誤了。雖然周圍的官府、駐兵反應比較快,及時組織圍剿、反擊,亂民也逃走了,但仍然在附近徘徊,仗還在打。當地一麵請求朝廷派出官軍圍剿,一麵努力修複。

原本扯謊的“道路斷絕”竟然成了真的,可謂世事無常。政事堂隻得一麵平亂,一麵下令邸報繞遠重新發放,新的邸報裏便添上了向南方各州通報匪情的內容。下令重新發抄的時候,陳萌不期然地想起來:她別再以為這是我們編的事由好配合她的借口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陳萌的這點子冤實在不算什麽,江政這兒接到了邸報,一麵知會了邵書新,一麵下令允許邸報信使通過立卡入山,並且讓信使的捎過去一封信給祝纓——出來見一麵吧,你們私下貿易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山城,趙蘇聽到“邸報到了”的消息,會心一笑。再聽說信使要見祝纓,微訝道:“信使?邸報來就來了,要信使做甚?請來一見。”

然而信使本人也提供不出什麽消息,隻將一封信交給了趙蘇:“煩請轉交祝府君,小人立等回信。”

趙蘇收了信,將他安置在客館,暗中吩咐:“不許走漏風聲,不許叫他知道姥不在家。”恢複邸報是他們有預料的,江政的再次約見實屬意料之外。趙蘇打開邸報,卻見上麵又寫了一條民亂的消息,匆匆派人快馬給祝纓傳遞消息。

……

邸報到達祝纓行轅的時候,祝纓正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練習。訓練她們的成本對於梧州來說是比較高昂的,如果隻是普通的大頭兵,就很簡單,能拿根長矛走個齊步就差不離了——走齊,對於許多兵來說都是需要訓練的,能走齊都算有點模樣了的。

如果想訓練出一點利落的、戰場上殺敵的武藝,就又要再多花時間。如果再多培養一點複雜的內容,比如射箭,光兵器的開銷就又是一大筆。在此基礎之上,要有騎兵,那花錢就沒個數了。

祝纓訓女兵也是層層篩選,教學生她確實不太在行,但是根據女孩子的身體條件去製定一個標準,訓練她們達標,對她而言卻是極容易的。

首先是統一口令,將同一語言的簡單口令確定為指示,讓她們記住口令代表的意義。然後才是訓練動作。在訓練動作的同時,整頓紀律。根據表現,給她們分派不同的角色。有長矛兵、有弓兵、有騎兵。當然也有分去學個醫,或者是幹點別的。

巫仁一天天地看著賬本上走數字,沉靜如她,也三天兩頭找祝纓:“姥,又支出若幹布,若幹米,庫裏又調若幹鐵……”

此時,祝纓手底下才攢了五百人,離她定的目標還差三百。

女兵營的不遠處是林風等人訓的男兵營,他們的訓練方式比女兵要粗糙一些。蓋因能達到祝纓標準的女孩子,多半更聰明堅毅些,篩選出來去燒錢的比例更大一點。可是男兵的食量又非女兵可比,人數也更多。

巫仁每天到祝纓麵前都是一副隨時要昏厥的樣子,祝纓說一句:“隻要不是浪費,就支出去。”

她又死氣沉沉地出去,依舊給各處分派統計,再順手兼一下甘縣本地的倉儲管理,還要安置東來西去的遷徙人口,隻好扭頭給江珍、江寶、巫雙等人分派任務。每天看著都像要死了一樣,第二天又吊著半口氣準時出現。

隻要是能幹事的人,祝纓向來不挑剔,巫仁頂著這麽大的壓力,表情倒黴點兒怎麽了?能幹活就成。她每天見巫仁的時候都笑得很親切,親切地繼續給巫仁加壓力,親切地看著巫仁又挺過了一天。

挺好的。

祝纓心情愉悅地對一個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兒說:“莫急,越急越不得,你站穩了,胳膊端平……”

正講解,趙蘇的信差到了,既有邸報,又有敕封到了的消息,還有江政要求見麵的事兒。祝纓掃了兩眼手上的內容,邸報與邵書新那兒抄錄來的沒有出入,看來有民亂是真的,這朝廷也夠倒黴的。

祝纓對女孩子們說:“你們先練著。青葉,你看著她們。”匆匆去往大帳,胡師姐一步也不離地跟著。

祝纓到了帳內,給趙蘇寫了個回信——你與江政接觸,可便宜行事。再給江政寫了個客氣的回帖,寫久仰大名,期待見麵之類。

回信送出,祝纓又踱到了男營。林風正在高台上監督操練。兵士們見到祝纓,也都叫:“姥!”

祝纓擺一擺手:“繼續。”

林風從台上跳下來,跑了過來:“姥!您又來了?他們比昨天更有點樣子了。”他一看到祝纓就樂,因為祝纓也不算不管男營,不時也過來指點一二。祝纓心又細,安排比林風更周到,於林風固然有“老師查作業了”的恐慌,也有“老師來幫我收拾爛攤子了”的安心。

祝纓道:“你大哥的敕封下來了,我走不開,你帶回去,賀一賀。”

“那這裏?”

“我來盯著。”

林風才要高興,又不免想起來家中兄弟的爭執麻煩,道:“哎,又要與他們吵架了!他們死守著家裏,有什麽好?哪如外麵的廣闊天地?姥,要是我另幾個哥哥肯聽話,能不能捎上他們?”

祝纓道:“真能聽話?”

林風小聲說:“阿爸都升天了,他們不聽話又能怎麽樣呢?他們也是我的哥哥,還是要管一管的。實在不成,再說沒辦法的話唄。放在家裏,與大哥爭吵,沒有好結果的。”

“喲,長大了。”

林風搔了搔後腦勺:“我一直都很明白的。”

“去吧。”

“哎!”

胡師姐將一切看在眼裏,心中有疑問卻仍然安靜地不說來,眼見著祝纓依舊穩坐釣魚台繼續練兵,胡師姐不由在想:家裏,怎麽樣了呢?

……

家裏,趙蘇接到指令,略一思索,讓信使帶了祝纓的回帖去回複江政,約定了在吉遠府見麵。

信使再次回來,帶來了一個肯定的答複:江政同意了,時間就約在了二月初六。

正月末,趙蘇將府中事務托付給項樂等人,自己動身下山。項樂如今的職位有些奇怪,說他是任職甘縣,但是現在不得回去,說他是任職府中,沒有府中頭銜。整個梧州、包括項樂自己卻又都沒有異議,祝纓安排什麽,他就幹什麽。

趙蘇走得竟也十分安心。

他先到福祿縣看望了一下父母,再去吉遠府,趕在二月初一到吉遠府的驛館裏住下,彼時江政還未到。趙蘇在吉遠府的街道上行走,又拜會了一些昔日的熟人。士紳們多半認得他,雖不好大擺宴席地請他,也不曾將他拒之門外。

如荊府等,還要送他些禮物,請他捎給祝纓。又要詢問一下祝纓的現狀,讓他帶個問候。

趙蘇都答以:“姥今一切安好,也很想念大家,隻因朝廷有法度,地方官員輕易不好離境,才不得親至。我領了姥的令來辦差,倒還能偶爾走動。”

走在街上,也不時有人問候一聲,問他是假,借機問一問祝纓是真。他也都以“輕易不好離境”的理由說了。

他看到吉遠府之街道較之先前少了一些生動活潑,但也還不算蕭索。路上,見“梧州會館”的匾額,卻發現這裏明麵上已經不賣貨了,隻作個客棧的樣子。往裏走,又見到了自家熟人,到了後院倉庫,打開地窖,裏麵裝了半窖的粗鹽。

逛到昔日番學,見裏麵也有些人,但他進不去,詢問街上小販得知,那裏麵多的是已定居在吉遠府的各路番人的子弟。

待將吉遠府逛遍,江政也到了。

江政到吉遠府衙的時候,趙蘇正穿一身儒生衣服,混在人群裏看著,江政有些幹瘦,個頭在南方顯得鶴立雞群。論年紀比祝纓也大不了多少,但頭發的銀絲已經很明顯了,蓄須,一股老大人的範兒。

不像祝纓,至今活蹦亂跳,還能靈活地躲張仙姑的笤帚。

趙蘇掃過一眼,轉回驛館。

那一邊,江政聽說隻來了一個趙蘇,心中有些詫異,又有一絲不快:“祝子璋沒有親自來?”

徐知府道:“沒有。您見趙蘇麽?”

江政想了一下,道:“此人是祝子璋的死黨心腹,必有話說,讓他來吧。”

“使君才到,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天……”

“就現在。”

“是。”

趙蘇換好了衣服,就有府內衙差執帖來請。徐知府也算給他麵子,安排了一隊衙差給他充場麵。趙蘇自己也帶了人來,呼呼啦啦,好不熱鬧。

到了府裏,趙蘇在庭院裏略站了一下,才抬腳入內。徐知府先迎,趙蘇與他見禮,徐知府道:“使君就在內堂,請。”

江政坐在堂上,也打量趙蘇,他來之前也早了解過這些人,一則為趙蘇惋惜,一則又有些欣賞他對“恩師”不離不棄,因此對趙蘇也還算和氣,抬抬手,示意趙蘇坐下。

趙蘇先開口,代祝纓致意,江政順勢問起:“不知使君因何不至?”

趙蘇微笑道:“是為體貼,姥要親自出山,隻怕許多人要不安了。今日我權充使者,使君有話,我必帶到。”

江政臉上淡淡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你們麽下的交易,走私,原就是難禁的。鹽利豐厚,百姓卻難獲利,數月食淡,情況也堪憐。我卻不知道,梧州要這麽多糧做什麽?以祝子璋的能耐,不至於讓人餓著。這番積聚,為的什麽?不給我個交待,我就要認真管一管了。”

趙蘇的笑容微僵了一下,又恢複了從容:“不瞞您說,梧州這些年人民安樂,人口滋繁,山中開荒,總要慢兩年才能見效,應急而已。”

“我的存糧也不多了。你是福祿人,福祿縣除了自己賣,還從周圍買糧輸入梧州,她有多少錢買糧?梧州又能吃掉多少糧食?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麽?”

趙蘇依舊咬死了:“應急。”

“我本可不問過你們,直接下令。但我知祝子璋曾經的本領,也不願意生事。你將話帶到,如今有民亂,朝廷或要征購糧草,我必須保證我自己境內的百姓有飯吃。少吃點兒鹽,死不了人!我已容你們買糧許久,以後,這,賣不得你們多少了!請她好自為之!”

這事兒趙蘇還真做不了主,他起身一拱手,道:“您這是給我下了通牒了,我可不敢接這個話。既然如此,我這就回去請示!”

江政道:“我可等不了太久。”

“很快!五日內必有答複!”

……

趙蘇這次親自跑到甘縣,不想在甘縣竟沒有找到祝纓,他隻見到了留守的巫仁!

兩人大眼瞪小眼,巫仁一副才從棺材裏爬出來的樣子,對著熟人趙蘇話也多了一點:“姥帶著一群新兵蛋子西進了。”

“什麽?!”

巫仁捂了捂耳朵:“她會帶新兵去太危險的地方嗎?!”

哦,那倒是。趙蘇緩了一口氣,問道:“為什麽要親自去?”

“姥說,接下來,越往後遇到的對手越硬,吉瑪比西卡凶。不從現在就開始讓她們見識真正的戰場,以後拉過去直接對上普生頭人他們,就是送菜。咱們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強兵,不但是錢糧堆出來,更是鐵和血堆出來的。”

也是,傷亡堆出來的。早點受傷吃到教訓,以後能少死點兒人。新兵,本來就是最容易死的。

趙蘇道:“既然如此,你給我個向導,我去見姥。哎,阿煉與姥在一處嗎?”

“應該是駐紮在一片地方,我讓小雙領你去。”

巫雙到甘縣的時間雖然短,竟適應得不錯,開始還安靜,很快話也多了起來,與巫仁性格並不相似。她笑盈盈地問趙蘇:“大人,您會西卡話嗎?這路上會遇到西卡人呢?”

“知道一些。”趙蘇自謙地說。

“那吉瑪話呢?聽說,他們前線與吉瑪人遇到了。”

“也會一點。”

巫雙高興地說:“我隻見過很少的西卡人,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趙蘇發現她改用了西卡話,微一頓,道:“也沒有三頭六臂,與大家長得差不多……”

“您不是會西卡話嗎?”

趙蘇隻好改了西卡話:“為什麽用西卡話說話?”

巫雙笑眯眯地說:“這樣有人聽到咱們說話,也會覺得咱們親切些。”

一路上,她與趙蘇說話就說吉瑪話,趙蘇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走了兩天,巫雙指著前麵:“到了!我上次來的時候,江珍她們還在呢。您說不定能見到她們。”

轅門,祝青葉提著一隻籃子、帶著一些抬著擔子的人正往外走,見到他們有點驚訝:“趙大人?您怎麽來了?有急事?”

“是。”

巫雙叫了一聲:“阿姐。還有我!我領的路,對了,我姑叫我拿了公文來,要請姥批示的。”

祝青葉道:“喲,你的吉瑪話變好了呢。”

“嘿嘿。”

祝青葉對趙蘇道:“姥在裏麵,我們才打了勝仗,有些損傷,我拿藥給她們去。對了,姥麵前正有人,你們先通報一聲再進。”說著,給他們揪來一個侍從,領他們進去通報。

趙蘇與巫雙聽隨從通報了,裏麵說了一句:“進來吧。”

隻見大帳裏一個矮而黑的中年人被胡師姐送出帳外,交給一人隨從:“帶他去安置,一會兒大人要請他吃飯。”這人皮膚、手腳都很粗糙,樣子不好看,衣服也有些破舊。

趙蘇心裏嘀咕,依然進帳,祝纓麵色不變,先笑著問他們路上辛苦不辛苦,給巫雙一顆糖吃,接了巫雙的公文,讓她去休息。再問趙蘇:“如何?”

趙蘇如此這般一說,祝纓道:“你辛苦了,他也算實在。既然如此,你就與他談,能談下來多少是多少。告訴他,如果有用得著的地方,也不要客氣。早些平息風波,百姓日子也能好過些。”

“幫他?”趙蘇有些疑惑,疑惑的原因是己方現在也騰不出手來啊!江政不像是個好騙的人。

祝纓笑道:“看到剛才的那個人了嗎?他叫非陽格喜。”

這個名字在吉瑪語裏是生鐵的意思,趙蘇喜道:“拿下鐵礦了?”

“對,準備好鐵匠吧。兵器短缺,可以緩解一二了。”

“是!我這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