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累
裴清和冷雲都冷著臉到了鄭熹麵前,鄭熹表情不變,說:“坐。”
今天,他們大理寺,被參了。
禦史們並不都是閑著沒事兒管別人怎麽吃飯的,他們中還是有許多是幹正事的。今天不是大朝會,丞相、各部正副職、京兆之類湊在禦前,向皇帝匯報一些進度。
冷不防,皇帝扔下一份彈章來,問鄭熹:“你們大理寺就是這麽做事的?我命你複查舊案,你屢說有進展,這就是進展麽?”
鄭熹彎腰揀起來一看,禦史拿他來練手了。
大理寺自從去年陪著刑部吃了一回瓜落,也成了個許多人都想踩一腳的地方了,哪怕換了他來主持,大理寺依舊是那個“舊案有漏洞”的大理寺。往前倒個十年八年的,會不會還有別的案子有問題?
這封彈章也是言之有物的,講的是兩個相似的受賄請托的案子,一個受一百匹匹,被頂格判了流放二千五百裏。另一個受了二百匹,為什麽隻判了一千裏?他們都沒有特別的需要赦免的情況,大理寺為什麽這麽判?
禦史也知道,鄭熹等三人是新調來的,大理寺大量的案件還在複查。但是,你們為什麽自己沒查出來,讓我知道了呢?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說出來。你們解釋吧。
鄭熹當時也沒辯解,他先問禦史:“說這話可有依據?可是拿到了我大理寺的案卷?”
禦史道:“當事人的兒子鳴冤,由他陳述的實情。”
鄭熹從容不迫地說道:“陛下,容臣回去查閱舊檔,再給一個答複。”
這才拖延了時間。
三人都坐下了,鄭熹道:“兩份檔我都抽過來了,二位都看看吧。”
兩人各取一份,看完了互相交換,鄭熹問道:“如何?”裴清的臉色依舊難看,道:“確實是誤判了,該糾正過來的。”
冷雲道:“那也不能認!”
在禦前的時候,一切案件的信息當時三人都是不知道的,他們沒一個當場就認了這件事的。朝廷裏呆久了就知道,被彈劾了,免冠謝罪隻是個儀式性的動作,與認罪無關。當時沒認,現在冷雲就更沒理由認下這個錯了。
就算把十年來的案子都過一遍篩子,也輪不到這三位把每一個案件都記住。且這受賄的案子,才兩百匹,時至今日,真算不得大案要案,不太配被鄭熹記住的。鄭熹現在辦的是什麽?窮治龔劼黨羽!天下光死刑,少的時候每年也有十幾件,多的時候一年幾十、上百的都有,十年得幾百件死刑,區區受賄,實算不得什麽。
他們被參的實在是冤枉。
都怪手下人沒幹好!
也之所以,裴清今天會特別地生氣,把不幹活的祝纓給狠狠訓了一頓。換個其他十四歲的孩子,怕不要被嚇哭了。
裴清的臉色仍然不好看,卻還是堅持說:“禦史已經呈到陛下麵前,如何能不認?大理寺正在複查舊案,就是手慢一點,又如何?”
冷雲道:“手慢?再叫禦史台的人來查大理寺?臉不要了嗎?當時叫我來大理寺,提起來就是‘那個被禦史台抄了的大理寺’!丟人不丟人?”
裴清不軟不硬地來了一句:“你不是也來了?”
“我那是……”冷雲閉上了嘴,幹不幹這個少卿也不是他說了算的!看他的年紀跟鄭熹差不多就幹上少卿了,可見也是個背後有人的。背後有人,往往意味著要聽那個人的。
鄭熹道:“二郎說的是,怎麽能就隨便認了呢?”
裴清嚴肅地叫了一聲:“大人!”
鄭熹作了個手勢,緩緩地道:“你們仔細看,受二百匹這個,是被向他行賄的人告發的,告的是他收受財物並沒有請托成事。受一百匹這個,他是被旁人告發的,行賄的受賄的一同判了罪。”
裴清道:“您的意思是?”
冷雲先悟了:“就是!萬一是被人做局設套陷害的呢?比如說,你送我一套瓷器,我又不缺這個,扔在庫裏了。次後你告發我,說瓷器裏有金銀……”
鄭熹道:“但是畢竟收受了,所以還是要判。不過要酌情減輕而已。”
冷雲道:“就是就是!這狗東西,自己行賄就是違法,還敢張嘴咬人!以後官兒都不敢做人啦!誰家沒個婚喪嫁娶?沒個互贈禮物的?”
裴清道:“是愛護官員,可是這樣一來,被索賄的人就不敢告發了,豈不是要縱容貪官?”
鄭熹道:“既是索賄犯罪,又怎麽會隻犯一回?必有別人告發,何必送了錢又再告發?”
冷雲道:“老裴,你就別再猶豫啦,我看七郎說的就很對!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你再看看大理寺這個樣子,再叫他們多踩幾腳,誰都會以為大理寺好欺負了。到時候人人參上兩本,咱們不必幹正事了,每天應付這些彈劾都忙不完的!”
鄭熹道:“子澄,為了大理寺的正事,也須得將他們頂回去了。”
“頂得回去嗎?”
鄭熹微笑道:“隻消咱們講出理由,奏章遞上去,自然會有別人與他爭辯。”
裴清長出一口氣:“也罷!不過,複核舊案的事要加緊了!”
說到“加緊”他就又想起了祝纓,這小子淨偷奸耍滑,十分不堪!鄭熹麵上他不說,托付鄭熹寫辯解的奏本之後,他就又殺到了評事們日常辦公的屋子裏來了!
評事,從八品,大理寺裏快要觸底的官兒,都不配一人分到一間單獨的屋子,統共在一處辦公,一個早上被裴少卿連續光顧了兩次!
……
裴清到的時候,這群芝麻官兒還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都在安慰祝纓呢。
左評事十分緊張大理寺被參了這件事,找到了他自己的關係,向那個黑髭的楊六問到了消息,然後跑了回來說:“壞了,是之前的案子被禦史參了。”
如此這般一說。
評事們先議了一回,這事要怎麽糊過去才好,他們說,要不就去查一查舊檔,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才好應付。左評事道:“你們怎知道是哪兩件案子嗎?”
眾人都說不知道,左評事道:“我也不知道,這要怎麽查?”
祝纓當然也是不知道的,她才來不久,就算過目不忘,也得先“過目”了。大理寺舊檔那麽多,哪能都看了,又哪能恰好看過這兩份呢?
眾人都有些喪氣,王評事道:“壞了!他們被參了這麽一氣,怕不是要拿我們使性子了吧?”
祝纓道:“不至於吧?”
大家把她圍起來,借著給她講解的由頭紓解自己的焦慮:“都是一層一層往下壓的!正卿受了氣,壓少卿,少卿就找再下一級的麻煩!咱們算是最後一級!除了咱們,沒別人再審案子啦。你是跑去獄裏找獄丞的晦氣嗎?咱們也就配罵兩句小吏,可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好意思罵太狠。罵犯人吧,你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官複原職來報複你呢?苦哦!”
祝纓奇道:“大理寺出過事,不正在戴罪立功的麽?你們為什麽不自己幹得好些呢。”
左評事道:“不懂了不是?這樣已經可以啦!你看,如今咱們頭上這三位,都是年輕人,那是要銳意進取的!這些案子,他們有八個身子也不能自己都幹完了,幹活的還不是我們?陛下要五天辦的,正卿要三天就辦好,到了少卿,就給你兩天……嘖!所以小祝啊,上頭派下來的活,你得有個餘量。叫你一天幹三件,你就緊巴巴地要落鎖的時候幹完這三件,有時候幹兩件半,他下回就不好再輕易給你加碼啦!”
王評事總結道:“做官是一輩子的事,咱們沒個資曆靠山的,升上去是很難的,怕是要在這裏熬很久。要為長遠計!”
眾評事都長籲短歎的:“可是瞧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一定要勒著我們加緊的,說不得,再幹快一點吧。”他們相約,主要是為了提醒祝纓,一次加速不要太多,給這三位大人下次發瘋留個餘量。
祝纓道:“我才被少卿罵過呢,橫不能再挨一回罵吧?”她不覺得左評事他們有什麽好感歎的,這群人,為老不尊的,一天天的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罵他們是不冤的。可是自己,那是苦冤苦冤的!
左評事等人卻誤會了她的意思,王評事道:“小祝你也是倒黴,裴少卿是個嚴厲的人呀!”
左評事道:“是麽,你明明是新來的,哪能就上手了呢?”
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說:“別往心裏去啊!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這才到哪裏。”
裴清進來又聽到這一番話,喝道:“都不用做事了嗎?!!!食君之祿,卻庸庸碌碌,與蠹蟲何異?”
他又把評事們訓了一頓。
然後,他就站到了祝纓麵前。
祝纓老老實實地站著:“少卿。”
“你複查了多少案子?”
祝纓道:“您是給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麽?這個月還有些日子,必要我做,還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細,一不仔細,審案子就會被禦史抓住把柄,裴清對祝纓的印象好了一點之後一路往下墜去!
“不敢,我先肚裏打好稿子,心裏有數,幹起來才能順手。”
“是嗎?”裴清冷冷地說,“你,那些,拿來!”
左評事顫抖著,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過去,裴清道:“給他!”一伸手,拖了左評事的座兒坐到了祝纓的身邊,兩人就差著一個拳頭的距離。
裴清道:“幹啊。看我幹什麽?”
祝纓看了他一眼,開始翻卷宗。
左評事他們複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來給更上一級、也是“應該”更幹練的人來做了。餘下的這些,左評事每天抱一些檔回來,大家平分,檔也不是隨手抽的,都是按著時間倒序一次抱一撂回來。
複查舊案,也不是每個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證人等等都拖出來再審一遍。多半是查一查舊檔,隻要文字做得沒有什麽紕漏,邏輯說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祝纓翻了一個掃一眼就扔一邊。
裴清怒道:“這是在與我慪氣嗎?”
祝纓道:“不是,我在分類。”
“嗯?”
祝纓道:“這個,盜竊,兩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現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夠一年徒刑的,現在都兩年過去了,大獄都蹲完了,也沒有證據顯示他藏匿了其他贓物,不用拖回來加判兩年。那還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讚同地說:“即便如此,也不該就隨手丟棄了,萬一有冤情呢?”
祝纓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還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報刑部複核處死的先揀出來。我手上就一口吃的,隻能給一個人吃,眼前有兩個人,我還是先揀那快要餓死的給吧。不是另一個不重要,是我就隻有這麽一口。”
裴清的情緒平複了一點,道:“接著幹。”
他不走了!
祝纓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時候,兩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還不是從容地把個桃子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變沒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財主一貫錢,又多吃到了個挺好吃的桃兒呢!
眼下這才哪到哪兒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發現評事們果然審的都不是什麽大案了。大案,得他們出差到外地的時候,撞運氣才能撞上呢。現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評事們,都隻能審些“雞零狗碎”。
說是“雞零狗碎”,其實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鄉間地頭或者縣衙之類的地方,全是雞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著律令嚴格來判也就是當場打幾板子打完開釋。
祝纓手眼不停,左評事案卷,每天也就幹個十來份,分完了類,祝纓發現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給看完了!凡有贓物的、有物證的、各人有整齊畫押的,看起來沒太大問題,這也就算複審過了!
不然呢?
饒是如此,她還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來奇怪的,就是畫押的時候筆跡不對。畫押,一般幾種,識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識字的,就畫個圈或是線,又或者是以墨線記下此人手指形狀、長度之類。
這個案子,案犯明明是個書生,居然不是簽的花押而是畫了個指模。從文字上看,罪行與刑罰相適,描述也很清楚,怎麽做的、材料來源在哪兒,樣樣合得上,沒有任何的問題。犯的是私自鑄錢的罪,要流放三千裏,這也與書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說讀書人不會幹這種事,而是讀書人一般不會親自幹這個事兒,什麽私鑄之類,通常會找別人主持,要麽是什麽親戚,要麽是什麽仆人,這就很可疑了。留著個讀書人考個功名不好麽?
要麽案子有隱情,要麽“書生”身份為假,或者“書生”名不符實。祝纓提筆寫了自己的疑問,預備等會兒專門再捋一下這個案子。
裴清瞳孔一縮:“這份拿來,再行勘驗!”
祝纓把每一份都做了個自己懂的標記,把這一份抽出來給了裴清,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裴清問道:“你看我做甚?”
祝纓兩手一攤:“幹完了啊。”
裴清一怔:“這就完了?”
祝纓道:“不然……呢……”
裴清又指著王評事麵前的一疊案卷讓他拿過來,祝纓又把王評事的活兒給幹完了。
左評事與王評事一頭的汗,不停地看外麵的日頭:快點到飯點兒吧,快點會食吧,大家都去吃飯,好叫這兩個閻王收了神通吧!
半個上午,你看二十份,幹了別人兩天的活兒,你還叫不叫大家活了?
終於,老天聽到了評事們的心聲,會食的時間到了!
裴清點點頭,說:“很好!”拿了那一份案卷走了。
……
裴清一走,有人在埋怨:“小祝,才說的你,怎麽又幹得這麽快了?這下叫咱們怎麽幹呢?”
左評事道:“別吵吵!小祝啊,先吃飯吧。”
會食的時候,一個小吏又提了個食盒過來,說:“裴少卿說,祝評事做事很好。讓把他自己的一道菜給祝評事。”
小吏打開食盒,取出一隻大湯盆來,裏麵整隻肥雞煮了一大盆的雞湯,湯上飄著亮黃的油。祝纓有一葷一素覺得吃得還挺好的,素的是碗菜瓜,葷的是菜瓜炒肉片,有肉!沒想到裴清的餐桌上豐盛成這樣!他把一整隻雞都給了祝纓,既沒少一隻翅膀,也沒缺半條雞腿,並不是他吃剩下的。
祝纓對左評事道:“我也吃不了這麽多,咱們分了吧?”
左評事道:“不用不用,給你的你就吃,不然叫裴少卿知道了,還以為你挑剔他呢。”
祝纓也不客氣,把一整隻肥雞吃了個精光,隻剩個雞架。
左評事心道:你這叫“吃不了這麽多”?
會食完,還有個小小的午休時間。人們有瞌睡的、有散步消食的、有閑聊的。祝纓是跑去找老方繼續借點舊檔看的。
她一離開,左評事等人就衝到她的桌前,左評事認真地翻看了她複核過的案子,頻頻點頭。另一個評事說:“老左,究竟怎樣,你拿個主意呀!這新來的小子,做壞了成例!”
左評事道:“別囉嗦!我想起來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麽會沒有旁的想法?他請假是找的鄭大人,鄭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識趣。想必他是入了鄭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樣?”
左評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幫他高升一步唄!”
王評事恍然:“妙!咱們看他要怎麽辦,就相幫著。咱們也幹得快一點,共通把這件事弄過去!到時候再有什麽旁的事,讓他頂在前麵,咱們照樣過日子。大理寺的差使辦得漂亮,咱們也跟著沾光!哪怕沒個後台咱們的官職晉升不易,給咱們的散官品階升一升,也好多拿點俸祿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讓他顯本事,你踩他一腳,不叫他出頭,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嗎?”
左評事道:“老王,通透!”
此時又有人說:“哎喲,不妙!之前好些事兒都沒給他交待仔細。”
左評事道:“怕什麽?沒交待仔細,你給他辦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還沒等他們跟祝纓說話,裴清又來了!
裴清是個坦**的人,他懷疑祝纓就會考驗祝纓,通過他的考驗了,他也會承認祝纓確實有些本事。中午獎了一隻雞,卻不認為一隻雞就好叫下屬賣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纓的極限在哪裏。
他又坐在祝纓身邊監了一下午的工。
祝纓下午又幹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問題,找出三份已經“過期”了的文檔。
裴清就下令左評事:“將這些已經服完刑了的,你們再看一遍,沒有訛誤便重新歸檔。祝纓,明天你就開始複核案卷吧。”
祝纓隻得說:“是。”
裴清又帶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鄭熹那裏將案卷一放:“複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鄭熹和冷雲都還沒有走,冷雲百無聊賴,笑道:“七郎,尋了個寶貝呢!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帶出來的人!”
裴清道:“陰陽怪氣的!”然後對鄭熹鄭重一禮,向他道歉,“是我誤會大人了!”
鄭熹忙扶住他,道:“子澄這是哪裏話?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這孩子確實讀書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說愛這個。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慚愧。”
冷雲道:“你兩個別在這裏相敬如賓的啦!咱們快些看看這幾個吧!嘿嘿!這小子懂事兒啊,已經服完刑了的在咱們這兒與死了也沒差別了,沒用了!隻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來他冤枉,他衝天一喊,向你一謝……哎喲,這物議就不得了啦!”
鄭熹當然看得出來這個,他說:“那個孩子卻肯定不是這麽想的。”他知道的,祝纓的想法很怪,雖然總能在結果上與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確實,他呀,隻想把案子複核完,將正在蒙冤的人放出來。”
鄭熹道:“那咱們就這麽辦了?”
冷雲和裴清都說:“善!”
……
祝纓再到大理寺應卯的時候,評事們對她就與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評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舊檔過來,說:“小祝,今天你來分吧,先經你手,把那些不必馬上弄明白的挑出來,我們去核對、核對不出來也沒關係。有要緊的,你抽出來,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個名,往上頭遞。”
他們十分地配合。
祝纓眨眨眼,問道:“遞給誰呢?”
“呃……要不咱們去問問?”
“好。”
大理寺裏,鄭熹自己查著龔劼的案子,這複核的事兒裴清擔了大半——冷雲是個能讓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兩人,一個監督大理寺丞審新案子、一個監督剩下的大理寺丞複核舊案。大理寺丞也分兩波,一波審新、一波核舊。
左評事這裏報上去之後,裴清很自然地就接過了這件差使:“報給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對。”
祝纓留了個心眼兒,左評事把他們的分工報了上去,她當天晚上就跑到了鄭府去。
鄭熹剛回家,見她來了,說:“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難道使不動你?你能幹出什麽成績來,不都是我大理寺的麽?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
“什、什麽意思?”
“他與我講過了,”鄭熹笑道,“你呀,不要看著一個人,像是個正直的人就覺得他腦子不會轉彎兒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還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說一聲嗎?”
“哦。”
鄭熹道:“累嗎?”
祝纓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來:“這有什麽好累的?!外頭找茬兒的都有您頂著了,同僚們看我小,也挺照顧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煩了,我還能吃得飽,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裏累了?”
鄭熹道:“真是個孩子。罷,小孩兒,有什麽想要的嗎?吃糖嗎?”
祝纓道:“有誰算術的學問好點兒,能教我嗎?”
鄭熹皺眉道:“你要學術數做什麽?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鑽研這些?得閑不如讀經史。”
“我就是學個算賬,我現在梳對的案子裏一些是要算賬目的,都不太難。估摸著大案子裏的賬會更難算。我先學著,萬一以後用得著呢?都說不識字的是睜眼的瞎子。不會算數的人看到了賬,不也是個睜眼瞎了?”
鄭熹道:“這個卻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會的了,須得有個入門。你先把手上的舊檔加緊核查,我尋個時間給你安排。”
“哎!”
鄭熹笑道:“去吧。”
“哎!”祝纓笑著答應了,走了兩步又回來了,從袖子裏摸出個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鶴來,往鄭熹麵前的桌上一放,“給!我路上買的,瞅著有點像您。”
鄭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見著回頭禮了!!!”
祝纓道:“什麽話?還給送過席麵呢。他們說你吃了。”
鄭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對對,吃了,吃了。好好幹,下回再升遷,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麵。”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著吧!才幾天呢?!知道本朝的官製嗎?嗯?怎麽官員的升降考評是怎麽弄的嗎?這些都不吃透,憑一點天生的小聰明就想平步青雲?登高跌重知道嗎?想要走得長遠,就要把根紮牢!你現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賦不夠的時候要做什麽、怎麽做嗎?!嗯?”
祝纓不笑了,站直了身體,認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鄭熹那裏報備完,祝纓就心無旁騖地幹活了。她從來不挑活,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吃飯還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這一個月過去,她麻溜地又去領了五貫錢回來!當了官兒,買賣是做不得了,但錢在自己手裏,總能找得到生錢的辦法,還是拿回來放心。
領完了錢,還是與張仙姑二八分賬,她自己又留了一貫,娘兒倆都很滿意。張仙姑想著給祝纓再置辦點行頭,又想到祝纓說朝廷會發她換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時猶豫不決。
張仙姑現在所愁這些事,與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纓卻是一點也不愁的,她極少發愁,別人發愁的時候她就想辦法,反正坎兒總能過去的!
她還是核舊案子,別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一邊鄙薄:當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尋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腦子還不太好使,讓你懷疑他是怎麽當上官兒的……
如是數日,大理寺複核舊案的進度越來越快,左評事等人幹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過他們仍然是一副“我年紀大了,沒有小祝能幹,重責大任都交給小祝了”的樣子。然而,他們又有時間給祝纓解答一些官職升遷上的疑惑,這些人自己升遷的希望渺茫,對官製的理解卻是遠超祝纓的。什麽散官、職事官、勳、爵等等,講得頭頭是道。大清早拉著祝纓守在皇城邊兒上,指著進出的官員給她講:“喏,這個紫衫的,陳相公……”
裴清也不與他們計較,這些小官能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都得說多虧有個祝纓做榜樣。祝纓看案子,總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說能比祝纓做得更快、更準。
隻是裴清認為,祝纓現在做這個就剛剛好,先在“小”案子時磨練一下,不宜馬上就去接觸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樣的案子幹係比較大,通常也更複雜些。譬如鄭熹正在親自督辦的龔劼案。
鄭熹並不與他爭執,他也想祝纓早些成為個熟手,而不是僅憑天賦、直覺辦案的人。那樣再快,鄭熹仍然覺得不太穩妥。他是要個長遠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長成參天大樹的,光憑直覺哪裏夠呢?還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遠,就得學會運用“天賦”,更要學會應付“天賦”不夠使的情況,這個時候,基礎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先複核舊案,以這個速度,再幹幾個月舊案應該能夠複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再讓她參與到新案子裏來,從“小”案做起,漸漸入手大案,祝纓今年才十四!鄭熹打算讓她一邊當差一邊讀書,磨個五、六年也不過二十歲,卻是絕對的年紀、可堪大用。
誰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沒安排,祝纓自己一頭紮進了一場人命官司裏。
……
時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過的節日。理所當然又有好些賞賜,祝纓的官職不高,但是風頭很盛。大理寺從鄭熹開始,都有些賞賜給她。
除了粽子、絲縷之外,還有些藥材,又有賞錢之類,雜七雜八的,祝纓手上也沒個筐來裝,自己抱著回去又不夠美觀,還擔心禦史又要吃多了撐著。
鄭熹道:“出去找甘澤他們幫你送回去。”
祝纓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澤這些人在節日的時候一定是有準備的。到了皇城外麵找到了甘澤,正要說話,卻發現甘澤兩眶鼻尖都是紅紅的像是哭過。
祝纓道:“大過節的,你這是怎麽了?”
陸超道:“還怎麽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還不認賬,非得說是她自己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