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獲利
大理寺諸人都沒有當真回家休幾天假,第二天,祝纓回到大理的時候,發現在京的同僚們到得很齊。
雖然天氣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興,腳步格外的輕快。
王評事老遠看到了她,對身邊的左評事說:“喏,到底是年輕人,一宿回來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嘍,老嘍,熬不住嘍,就看他們的了。”說著,又打了個哈欠。
左評事看王評事挺愜意的樣子心裏頗不是滋味——他的搭檔是蘇匡。蘇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輕人,又比祝纓資曆深、經驗足,不大用人指點就能幹事。隻要蘇匡稍稍識趣,左評事會比王評事更舒服,躺著就能拿功勞。不幸的是蘇匡沒那麽慷慨,左評事隻能卷起袖子跟這麽個有精力、有經驗、有能力還有野心的年輕同僚去爭搶。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歎了口氣,說:“老王,你運氣好。”
“咱們的運氣都不差,在鄭大人手下,這一次麽——”
左評事會意,這次大理寺是會有好處的,區別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評事暗叫一聲晦氣,說:“你是真的運氣好,小祝識趣。那一個。”
王評事道:“你且看他栽跟頭。據我看呐……”
“一時半會兒壞不了事兒,還得叫這樣的人打頭陣呢。唉。”
王評事道:“這些日子你還看不出來?咱們這位大人呐,有數。”
這時祝纓已經走到跟前了,王評事也就止住了話頭,笑道:“怎麽?已經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纓回了他一個高興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麽好消息?”
王評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今天開始,抄家!”左評事說。
祝纓驚訝了:“哪來的消息?不是還沒判完麽?我看他們吵架的陣仗,怎麽還得再吵個三兩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評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點有多少東西不是?比如賄賂案,就是先拿贓,憑財物多少定罪責輕重。這些人身上,誰沒點貪贓的事兒呢?再說了,也不是一骨腦把十幾、幾十人一氣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來,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評事比較喜歡跟祝纓說話:“小祝你才來不久,這是頭回經這樣的大案。種案子人多複雜,就是封、抄、審、判夾雜著來。首犯不消多言,本案連從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龔劼這樣的,能查他個兩三年再給他十條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魚小蝦一開始就流放三千裏去了,運氣差一點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過周歲了。”
祝纓對抄家不太感興趣,與這些禁軍、衙役一同抄家實在很煩人。
她說:“哦。那不有賬本麽?看賬定罪不行麽?”
王評事道:“兩回事,都要過一過的。怎麽?你不高興?那你剛才高興的什麽?”
祝纓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給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來個屁!”王評事與她密切共事小半個月,也很不客氣了,“外頭官衣,能看出來什麽?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綠,穿上紅,哎喲,穿上紫,再問我好不好看吧!哎,這回帶人抄家,肯定有你。”
這老家夥壓低了聲音,搓了搓手指:“悠著點兒啊。”
左評事也深以為然,道:“這是條財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這樣的好事也是不多見的。幹得好,夠你買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無定所賃房而住。”
祝纓道:“你們看看我,我能背得動多少?還是帶人?我有那個本事平賬麽?上趕著不是給人送把柄?我還是老實按著章程辦吧。”
左評事說:“也不是人人都懂賬的,我看你還是有戲的,這個事兒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幹,在你貼不貼心。”
祝纓道:“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頂好別算我。”
“你這是怎麽了?大家夥兒都指望著這個發一注財好過年呢。”
“是哦,快過年了嘿!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王評事道:“那是,想來大人們高興了,是不會虧待我們的。”
這抄家的差事,兩根老油條都很看好祝纓,也都暗示祝纓“機靈一點兒”,賣足了人情。說完了這最重要的事兒,他們就開始不鹹不淡說些案子裏的八卦,誰誰家的敗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當爹的不知道這兒子私下跟龔劼送了禮……之類的。
在他們的談話裏祝纓沒聽到高陽郡王家的事兒,估計這事兒從上到下有誌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問一問,這郡王家的兒子,雖然是賄賂了龔劼,為什麽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賬上不止他一個人,別家現在沒見出大殯呐!偷拿家裏的錢,家裏有打斷腿的,這個她在鄉下、縣城都見過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陽郡王這個不一樣,為什麽?卻沒有人告訴她。看王、左二人說大理寺的事頭頭是道,卻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這樣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纓打算有機會請教一下陳萌,這件事兒實在是她心裏的一個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給王、左二人捧個場,直到鄭熹從朝上回來。
……
鄭熹一向穩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於色,他也會笑會怒會戲謔,隻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處,這喜怒又都有點迷惑性。
這種“淡淡的”憑空增加了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疏離感,讓下屬心中親近他又不至於敢失了上下等級尊卑。
他一到,場麵頓時安靜了下來。鄭熹依然很客氣地很跟冷雲、裴清致意,冷雲道:“都聽你的。”
鄭熹道:“那好,請大將軍來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纓無所謂,因為鄭熹知道她不懂賬目,總不能指望著她獨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龔案還有餘波,又有一些牽連的小案,譬如任將軍有罪,查他逆案的時候又查出他先前與某人之間的交易,又或者哪個舊屬的違法事。這樣的“小案”,叫她這樣的小官去練個手應該是不錯的。鄭熹素來會安排,她祝纓幹這些個事兒不是很合適的麽?一直以來,鄭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實務的。
不想鄭熹卻依舊點了她,還是跟鮑校尉搭檔,祝纓不好當麵駁鄭熹,一個勁兒地瞪他。鄭熹隻當沒看見,又指派了兩個賬房跟著去,祝纓才不瞪了。派給祝纓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鮑校尉對祝纓印象不錯,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纓也隻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兩人合作過一次了,這回並不用京兆的人了,隻用大理寺自己的人與禁軍中的一部分人,沒了王雲鶴夾在中間,鄭熹和葉大將軍辦起事兒來就方便多了。
鮑校尉怕是為葉大將軍幹了不少事兒,祝纓雖然以前沒幹過,但是核賬的是鄭熹這邊派出來的,也是熟手。鄭熹隻看了祝纓一眼,並沒有多囑咐什麽。祝纓卻知道自己該幹什麽:看著,與鮑校尉那邊的人協調,大理寺與禁軍對半分,抄完上繳。
王評事與左評事都對祝纓微笑,仿佛在說:讓我們說中了吧?
對此,祝纓也唯有微笑以對。這回禁軍他們也帶了封條,兩個衙門一起上門去。封條也有講究的,不同的衙門來封,情況也是不同的。這次一起,算是“互相監督”,不拉上京兆是因為這是定案了,不歸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這個決定的人是怎麽想的,反正鄭熹和左大將軍硬是把個“互相監督”辦成了個“同謀”。
一到地方,就有識趣的士卒請二人:“堂上已經打掃幹淨了,請二位大人上座,隻管看小的們幹活就是。”
祝纓對鮑校尉道:“我頭回領這差使,想長長見識,您看?”
鮑校尉道:“唔,咱們看一看,給孩兒們分派停當,再回來慢慢地等他們幹活。”
兩人慢慢走著,此時裏麵已經清場了,所有的家眷、仆從都關押起來,四周都是自己人,鮑校尉也就與祝纓講起:“小祝,你看,咱們怎麽抄呀?”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隻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過來,總不能抄出一個清廉如水的逆賊報上去,說抄錯了人吧?”
鮑校尉道:“那是當然!你可別當老哥哥是那等貪心不足的啊!”
“怎麽會?咱們又不是沒共過事。不過我年輕,沒經過這樣的大事,還要請教呢。”
鮑校尉也就說:“當然要給上頭交一本賬。其實跟打仗一樣,三七分賬,就算很老實的啦!咱們如今也是這樣,上繳七分,剩下的三分咱們兩家分。還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著痕跡的最好。此外,咱們兩個也可以……比起那些,咱們就是零頭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場不是?袍澤、同僚都知道你來發財,不說分潤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幾頓?不招待,那就是不會做人了。難道咱們抄了逆賊的家反而要自己貼錢?”
他絮絮說了一些,又說:“不知道鄭大理喜歡些什麽?雖然太顯眼的東西有些掛礙,其餘方便的名貴的東西,也是要為上峰留意一二的。”
鮑校尉說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年輕人,腦子靈活,又仔細。不瞞你說,我打小讀書不成的,你是個讀書人的樣子,你看還有什麽要留意的?隻管吩咐他們!你的話就是我的話。”
祝纓慢慢道:“也沒什麽了,我隻要能交得上賬就好。”
鮑校尉道:“這個不難!自有做賬的人!”
祝纓道:“好。那就開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鮑校尉以為她年輕人好奇,也就陪著她閑逛,並且告訴她一點抄家的心得:“這與打仗是一樣的!”講著如何封門,如何分割布局,怎麽清剿清查之類。
祝纓也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她問道:“這樣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嗎?”
鮑校尉笑了:“那要看誰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當那花名冊是假的?照著名冊一個人頭一個人頭點過去!這麽多年了,多少故事、話本裏講,什麽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當咱們不進茶館聽說書呐?”
祝纓嘴角一抽。
鮑校尉撮著牙花子說:“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鄭大理那裏有什麽合口味的,隻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麽歌伎舞女盡可以在賬上抹一筆的。奴婢麽,也是一樣的。怎麽樣?點點去?”
祝纓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繩子捆了,他們也算是“贓物”,有發賣的、有跟著流放的,凡此種種。經過這件事情,祝纓也明白了當年為什麽馮家能把孩子換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賣斷終身、家生子一類,隻是雇來的,哭著喊著說冤枉。祝纓拿著花名冊,一個一個點過去,將雇的都給放了,又做主:“每人給些錢當路費,京畿的給五百錢,遠州的一貫,都從這家裏出。”
鮑校尉心道:這倒是個厚道人,到底是年輕,我就沒這般心軟了。
賬房們則在心裏盤算著,這一注也可以開花賬,遣散費給出一百貫,就可以列成兩百貫。
有些賣斷終身的也在哭著,說自己也是雇來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裏,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給雇工,乞求帶走。鮑校尉喝道:“你們這些鬼,平日裏跟著逆賊偷奸耍滑也就罷了,竟然還敢糊弄我們!”都不許。因為這些也是“財產”,都放跑了,像什麽話?
祝纓歎了口氣,說:“罷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賣斷終身的也給放了,同樣也發了些路費。
仆人們看到了希望,一個個哭得比什麽都慘。
大理寺的小吏本來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時忍不住說:“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記在戶主的戶籍上,放了沒法交代。您縱放了他們,他們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罵這些奴婢喪良心,欺負祝纓心軟。
祝纓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別罵啦。老鮑,咱們還是幹正事吧。”
鮑校尉道:“正是!”
賬房都是做賬的老手,祝纓以前是沒見過好東西,經過高陽王府的內庫也算開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麽好、什麽不好,隻要與內庫的東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個高低了。她與鮑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賬,祝纓雖不太會算賬,卻知道自家賬房做賬必然是向著自己的,回來交賬必是己處多而禁軍處少。
府內公賬上的東西分完了,各房還有些東西,這個就各憑本事來拿了。
鮑校尉還許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銀小件之類,祝纓這裏又與他不同,祝纓允許賬房、小吏各拿些沒有印記的金銀之類,但不許拿那些十分明顯的物品。間或往一個有偷藏行為的小吏身邊一站,拿一錠金子,說:“來,換你身上那枚寶石戒指。”
“換”出了戒指,就往盤子裏一扔,說:“入賬。”又拍拍這人的肩膀,說:“細水常流。”
鮑校尉輕吸一口涼氣,對祝纓比了個拇指。心道:怪不得鄭大理那麽厲害的人,不派別人,就派個毛都沒長齊的過來!
自此祝纓抄家的本領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門還要細致些,一個府,連拿人帶核賬、列單子就花了三天的時間。又因是正經的肥差,總有人盯著,祝纓這幾天竟沒個機會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來,認真幹這項差使。
回來報給鄭熹時,鄭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沒有看錯你。”又問她有何體悟。
祝纓心道:我跳大神的時候且能不偷不搶也不黑心騙人,小騙而已,做了官兒幹的可比偷、搶厲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錢的,沒想到您老人家吃得這麽狠!賬房一筆,幾百上千貫,再一筆上千銀子,再一筆一箱金子,就這麽沒了。
她說:“當官兒也不容易啊。”
鄭熹道:“這又是什麽怪念頭?”
祝纓道:“鮑校尉都成我哥了。”
鄭熹笑了,說:“促狹。”
接著,鄭熹總安排祝纓跟著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蓋因祝纓的謹慎是許多老人都不具備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賬房做賬都是好的,有些個大大咧咧的人,幹脆把抄家單子抽幾張走,這上麵的東西就都歸他了。至於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擔幹係的內容,他們竟然不管。這又會成為日後此後被問罪的一項證據。
祝纓不太認識珍寶,這是弱項,但是她明白“不著痕跡”四個字。這就非常的難得了。
鄭熹也聽了回報,祝纓做事不貪,又放些仆人之類出府,很是能傳出好名聲。又會與禁軍的人相處,後來禁軍那裏換了個李校尉,祝纓也與他相處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臘月快過年,大理寺審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門要放假了,鄭熹終於停了手,道:“來年再辦!大家先緩一緩,過個好年。”
大理寺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鄭熹抄家自己占了大頭,也很大方地給冷、裴二位準備了豐厚的年禮。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纓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齊謝過了鄭熹,又有左、王兩個小聲說:“小祝,幹得漂亮!”
唯有蘇匡聲音挺大,說:“這麽些金銀,多虧了有小祝啊!”
祝纓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給大夥兒勒索來的。”
左評事大笑:“滿大理寺,也就你有這個膽子!”
鄭熹聽罷一笑,並不理會。祝纓也不再解釋什麽,隻拉著王評事問,問京城哪家酒樓辦年夜飯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廚忙了,訂幾桌,反正放不壞,慢慢吃。”王評事就開始數起好吃的地方來。左評事又說:“據我說,你還是先買個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氣息頓時濃厚了起來。
祝纓得了外快,拿回家裏依舊跟張仙姑分賬,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給了張仙姑存著。張仙姑道:“哎喲,這當官兒可真是……哎,我聽他們說,抄家有油水,可沒想到這麽多呀。”
祝纓道:“什麽油水?這是衙門裏鄭大人給大家夥兒過年的。各衙門肥瘦不均,咱們衙門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張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這些錢,夠咱們買個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躊躇,小房子,差不多夠了,但是她想弄個離宮裏近點兒的,不然閨女天天兩條腿跑著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時候。那怎麽行呢?她又想買個大點的,能養個腳力,這樣祝纓可以騎馬或者驢去應卯。
祝纓這筆錢在普通人家看來可謂巨資,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卻是又不夠了。
祝纓道:“先收著。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張仙姑道:“咋?還能再接著抄?”
祝纓歎道:“抄家也不是什麽好事的。”
“那是,不過他們都說你心眼兒好,饒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說,我又不管斷案。對了,咱得備點東西,也得請請金大哥、甘大他們,還有同僚,一年到頭都幫了不少。”
張仙姑心裏一算,得,新房子的廚房沒了。然而也高興,說:“我知道了!哎,這給了錢,還給升官不?”
祝纓道:“得看什麽時候了。”
張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聽說你這個已經很快啦!咱也有實惠呢。”
……
張仙姑的嘴可能是開過光,她正式當神婆的時候總不大靈光,這一回卻是很靈的。
在她說完“實惠”之後不久,鄭熹就叫祝纓去了鄭侯府上。
祝纓也去了,鄭熹道:“你準備準備,過兩天隨我去王府。”
祝纓道:“我?又……”
“想什麽呢?冊世子的典禮,不得去觀禮、道賀嗎?”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過通常有個典禮,因為要準備世子的儀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東西,正式的這個典禮就在年前。這已算是很不錯的效率了,甚至有一點點簡陋。
祝纓是不想去高陽王府的,那個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兒子的破事,這兒子還不明不白死了,她怕遷怒。
祝纓吞吞吐吐地說:“我去了別掃興,叫人想起來舊事就不好了。”
鄭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說話間,一個仆人過來說:“侯爺和夫人聽說小祝來了,要見一見。”
鄭熹道:“來吧。”
祝纓就被帶了過去。老侯爺身邊站著金良對她擠眉弄眼,老侯爺看著他,對郡主說:“這孩子看著精神吧?”
郡主也笑著說:“嗯,看著就聰明懂事兒,過來我再看看。”
祝纓看了一眼鄭熹,鄭熹使了個眼色,祝纓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錯不錯,是個懂規矩的好孩子。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這個兒子,別的都好,就是幹事太拚命,自己拚命呢,還要叫別人陪著一道。”
祝纓道:“我挺喜歡這樣的。”
郡主和鄭侯都笑了。
郡主很大方了,既然說了她辛苦,就給了不少藥材、香料之類,端詳一下,又讓拿一匣子簪子、佩飾出來,好給她“打扮打扮”。另給張仙姑一套金首飾,一套一共五件,簪環都有,還嵌著珍珠寶石,寶石不大,倒是好看!它還是真的值錢的寶石。
金良小聲說了一句:“侯爺。”
鄭侯咳嗽一聲,先訓了個話:“兵行險著,不可持久!以正合,以奇勝!還是要踏實一點才好!”
這老頭還伸手彈了祝纓的腦門兒。老頭手勁兒極大,給她腦門兒彈出個包來。祝纓腦仁兒嗡嗡的,捂著腦袋瞪眼。老侯爺就給了祝纓一套好弓箭、並刀劍,還讓金良帶她去挑。
這一家子如此,祝纓還是有點受寵若驚的。天下多的是把下屬的辛苦當作理所應當的上峰,鄭熹大方已然是難得了,連他的父母都這麽慷慨就更少見了。
她對去王府的抵觸之心也就小了許多。
到了王府,沒有人遷怒她,對她還挺不錯的。王府不大看得出來才死了一個大兒子,鄭熹照顧是被老太妃摟在懷裏一通揉,郡主和鄭侯也來觀禮,卻都由著兒子被老太妃揉來搓去。
好容易老太妃搓完了外孫,對小心立在一邊的祝纓說:“這孩子眼熟呢,看著就讓人喜歡。”
老太妃就賞了祝纓些緞子之類,王妃也說湊個趣,賞的也是緞子和一套文具。郡王又賞了一條銀腰帶還有一身袍服,非但如此,郡王還拍了拍她的肩膀,誇獎道:“你是個很用心的孩子,要不是你認真,我還要為難呢。”
祝纓在王府就非常的沉默,樣子極恭謙,有點怕哪句話說出來讓這個能狠心讓兒子“病死”的郡王記恨上自己。
然而郡王一家並沒有生氣的意思,鄭熹對祝纓使了個眼色,祝纓便極禮貌地接了這些賞賜,又謝了賞。老太妃道:“你謝什麽呢?他們該謝你的。”
也就這一陣兒了,賓客們陸續到了,祝纓被郡王再拿出去暗示一回“這小子幫我們清了家賊,我十分忠心,所以十分感謝他”之類。祝纓維持著靦腆的模樣,等到郡王向一些重要的賓客展示完了,她也就識趣地後退。
這些賓客裏,她還看到了陳萌,這位大公子是代表父親前來的。陳萌對祝纓很熱絡:“小祝也來了?我還說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呢!老黃他們也想你,就要過年了,我的年酒你可要來。”
祝纓道:“好。我去隻吃飯喝菜,不喝酒。”
陳萌也笑道:“知道你這脾性。”
祝纓不由想:我還有事要請教他呢,幾乎要忘了!
覷了個空兒,她湊到陳萌跟前,陳萌也看到了她,兩人往僻靜處說話。祝纓低聲問道:“這府裏,真的很歡喜麽?”
陳萌道:“這是自然的!”
“可是不是才有白事……”
陳萌笑了:“你果然還是太年輕。我隻問你,要是沒有這白事,留那個人下來做什麽?”
祝纓道:“好歹是兒子,如今名份已定,翻不了天。”
陳萌道:“就因為是兒子。殿下哪有不心疼兒子的,可他更心疼這王府,這家業。留下來,那一個會心服嗎?到時候又會幹出什麽事來呢?龔劼又身陷逆案,殿下正好借這個機會表白自己。這樣的兒子,哪家沒一兩個呢?不過有的父親明白,有的父親心存僥幸罷了。”
祝纓想到陳萌那個詛咒的弟弟,一時沉默。半晌方說:“多謝大公子指點。”
陳萌道:“要是旁人,我也是不會說這些的。因是你,你又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唉,我那姨父的事兒,多虧你提醒,才好有所準備。”
祝纓道:“何必算得這麽清楚?”
陳萌道:“那我也是要謝你的。隻是不知道,龔案如今還有什麽新進展不?”
祝纓道:“我淨忙著抄家去了,不過都是原來的那些,牽連的也都是些小案,犯官品階也不高。可不是什麽好差使,看著那麽許多人哭哭啼啼的,心累。”
“聽他們說,你放了好些個仆人一條生路。唉……”
兩人又沉默了,還是陳萌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殿下有好事,世子也是好事,你也將有一件好事了。”
“什麽?”
陳萌笑道:“你這官兒升得,我幾乎要以為你是鄭熹的親兒子了!他上了一本,你們大理寺能升的都給升了,有些人是散官的職銜升了,你,司直,從六品啦!你數數,這是多少級?”
祝纓吸了口涼氣:“我怕有人想把我給活吃了。”
陳萌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怕它怎的?!你又不是沒人護著。且你也不是很顯眼的,大理寺那裏有鄭大理,旁人不能把你怎麽樣。出了大理寺,你可數不上號兒了,這一回升遷的人多了!”
“咦?”
“抓人不難,殺人不難,空下來的位置誰來頂?”
“原來如此。”
兩人正經話說完了,那邊典禮也開始了,祝纓與陳萌又都回去,等著觀禮。祝纓品階低,她也不想過於顯眼,就老老實實憋地鄭熹側後頗遠的地方。叫她,她能聽到、趕過去,不叫她,她窩著。
今天的主角也登場了。
這小世子出現的時候祝纓吃了一驚,她算是知道了,為什麽京城的人見多識廣,見了她並不懷疑她是個姑娘。
這小世子比她還像是個姑娘!京城大戶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大部分長得都很細皮嫩肉,不像鄉間,一下地,大部分都曬成了黑炭。可小世子在京城大戶人家的孩子裏,長得都是美而精致的。
隻是看著就挺瘦弱,穿著大禮服,一左一右兩個侍兒扶著,行禮也是人扶。
祝纓心道:怪不得郡王不大敢把家業交給他,他比當年朱家大郎看著還弱,這要當了家,不得被人吃絕戶?郡王也確實怪難的。
她對郡王有了些同情,郡王拿她去說事兒的賬被她減了幾分。也明白郡王至少眼下不會遷怒於她了,她就很放心地吃席了。又想著自己將做司直的事兒,猜測:不知道做了司直之後,是不是能辦些案子了?又想,不知道升的還有誰?王、左二人又如何?
……
正式的任命還沒下來,祝纓也不便向人透露,依舊在大理寺正常的當差。新年將近,所有人都有些懈怠,祝纓被左評事拖出去曬太陽,兼與太常寺的楊六聊天兒。
楊六這些天不能往大理寺跑,也是憋得狠了,三人一起抄著手,趴在欄杆上看景,一麵胡扯。這些小官們的一大愛好,就是八卦一下經過的大官兒。
左評事道:“那邊幾個人,有點眼熟啊,見過嗎?”
楊六一看,樂了,說:“嘿!那不是先頭被斥回家去的鍾宜鍾大人麽?旁邊那個,周遊,周將軍。”
“他們?”
“嗯,一個掌禮部,另一個好像要調入禁軍啦。”
“啥?”祝纓問,“為什麽呀?”
“缺人了呀!”楊六理所當然地說,“你們還好意思說,龔案你們弄了多少人下去?那位子,能一直空著嗎?”
我幹事,你得官?!!!
明知道楊六說得有理,鍾宜、周遊辦事不力是真的,但是比龔劼等人更可靠,眼下皇帝重新起用他們是有道理的。
祝纓還是被氣到了。
我辛辛苦苦幹壞事,升個從六品,你啥都沒幹,隨心所欲幹壞事,你……
“他,的官,幾品?”
“唔,正五品上。”楊六隨口說。
祝纓心道:狗屁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