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79章 管氏

祝纓萬萬沒想到,自己還能跟馮、沈、陳再有這樣的交集!

真是活見鬼了!

那個什麽狗屁官兒,自己幹了缺德的事兒,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現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現在才招,也是混賬!她直覺得這件事情會有一些麻煩,這種直覺曾經幫了她很大的忙。

她從來不插手同僚們辦的案子,但是這一件讓她撞上了。她與王司直略一商議,就轉身往獄裏走,才走兩步就聽到身後一聲響,回頭看時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隻手臂環在王司直背後,一隻手臂橫在王司直身前讓他好扶著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來,喘著粗氣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還能行。”

祝纓道:“且慢。”

“怎麽?”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顧,祝纓突然冷靜了下來,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與花姐無關,她也不會這麽焦慮。對,事情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但不值當這樣的!

她說:“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腳還行……”

“不是說你的腿,”祝纓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說,“大理寺獄又不是朱雀大街,現在也不是什麽交班的時候,裏麵的人也不會亂跑,消息不會這麽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著急。你比我資曆深,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陳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兒!縱難堪,也有限。隻要悄悄地不聲張,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當成一件大事,弄得人盡皆知反而是容易騎虎難下。”

王司直回過味兒來,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腦子不夠用啦。到底是你們年輕人……唉……”他唉聲歎氣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觀過許多事情的老官,旁觀的時候、講古的時候頭頭是道,輪到自己就難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響。

他訕訕地解釋說:“我過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錯呀。你說,鄭大人那裏,怎麽回好呢?”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隻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夠的俸祿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緊張?

祝纓道:“別嚷,悄悄把那一頁供詞給他看。供詞帶了麽?誰跟你一道審的案?”

王司直道:“你認識的鮑評事。”鮑評事是祝纓的那個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開始做的錄事,去年底大家晉升的時候他也升做了評事。祝纓道:“那好,還是我去獄裏,你去找鄭大人。悄著些。現在鄭大人應當還關注著另一件事情,機會難得,這件事頂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兩人都放慢了腳步不急著跑了,祝纓一邊走一邊自省,剛才是有點衝動了,還有,楊六郎剛才也在,以楊六的好奇心,怕不是還要打聽?有點頭疼了。王司直近來在審案,告發的人應該也是個犯官,但願這貨下次過堂的時候別再嚷出來。

那邊王司直也回過味兒來,深悔自己也不夠穩重。他清清喉嚨、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無人,又恢複了一個官場老人的從容。到了就見左主簿迎了上來:“老王,去哪兒了?有新聞!”

王司直問道:“什麽?這會兒又能出什麽新鮮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麽?”

“太子妃家那個?”

“什麽太子妃?六禮沒過,隻是傳說的‘內定’罷了,現在看來恐怕是懸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並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當明顯了。

案子辦到現在,連大理寺辦案的人都覺得隻剩最後給龔劼一個結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殺一流,整個逆案一個月內就能結案了,沒想到竟又出了這麽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難道小祝說的大事是這個?那確實夠頭疼的了。

不多會兒,鄭熹就做出了決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給裴清負責,接著就讓所有人各司其職去了。冷雲一向也不大愛管這些事兒,又被鄭熹拉過去嘀咕了一陣兒,不多會兒,他就出來了,說:“放心吧。我去探探風聲。”

鄭、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勳貴家子弟,不過鄭熹爹娘更厲害一些,鄭熹自己也更厲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著身份的事兒,派冷雲去是很合適的,他也樂得做這些事兒。

王司直這才得到機會搶上,鄭熹問道:“你這麽倉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雙手捧了一頁供詞給鄭熹,說著回來路上打的腹稿:“這事兒可大可小,既不敢隱瞞,也不能宣揚,還請大人定奪。”

鄭熹現在並不愁龔劼,而是琢磨著“太子妃”了,袁氏實在是鄭熹沒有想到的。再來什麽馮夫人,在鄭熹這裏就算不得大事了,不過他有時候會稱陳相是他的半個師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當不知道。

他問:“可曾對人說起?”

王司直苦著臉道:“不敢。”又把自己的處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纓的事說了。

鄭熹點點頭:“他果然有長進了。”

王司直鬆了一口氣,心道,休致的俸祿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兩句:“馮夫人還京的事兒,老人都知道一些,她們家出了一個義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沒什麽大新聞。如今大理寺新來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們不當回事兒說出來。要叫他們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說出陳相公,這又是宣揚了,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鄭熹耐心地聽他說完,道:“君子本就不該議論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閑著沒事兒也沒錢耍,就耍耍嘴皮子。”

鄭熹道:“是麽?”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鄭熹這是什麽意思,又不讓他走,又不說接下來要做什麽。鄭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讓人拿了本書給王司直看。

王司直書也不大看得進去,半晌,鄭熹抬起頭來,王司直趕緊放下書,順著鄭熹的目前望過去,隻見祝纓走了進來。

鄭熹問道:“如何?”

祝纓一臉平靜:“差不多了,隻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問。”

鄭熹對王司直道:“好了,供詞留下,你回去什麽都不用講,接下來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氣,將供詞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趕緊休致,這個案子一結,我就寫個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辭去,留下鄭熹問祝纓:“還有什麽事嗎?”

祝纓猶豫了一下,問道:“能把這個案子借給我用一下嗎?”

鄭熹問道:“怎麽?你還惦記著馮家對你父母無禮的事?可以記,但是最好不要用這件事情!這事說大不大,咱們按下去,告訴該知道的人一聲就得。說小也不小,你要鬧出去,就不小了。”

祝纓是個孝子,為了撈巫蠱案的親爹上天入地的,鄭熹印象很深刻。借機報複前嶽母再正常不過了。

祝纓道:“不是為那個,那位夫人,嘖!我要弄她也不在這個時候。他們家當年拿個義仆換了大姐,這事兒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個可憐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時候就很惦記那個人,然而不知怎麽的,人家就是找不回來。大姐又不當家,能有什麽辦法?如今,我想借這機會就悄悄地把這事兒給辦了。沒了逆案的大旗,底下辦可也未必認真。我保證行文做事不出紕漏,還請您成全。”

她邊說,邊把一疊供狀放到鄭熹案前。

鄭熹一邊翻一邊說:“你總是操心太多。”

祝纓道:“那您允了嗎?”

鄭熹道:“唔。不許傳揚開去,你打算怎麽做?”

“就說,為查龔案,與管氏有關。凡官妓,都是在冊的,什麽丟了找不到了,轉去了哪裏必有主官印鑒,哪怕是死了都得勾個賬。”

鄭熹遙指著她,說:“借逆案生事,膽大包天。”

祝纓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團聚,是撥亂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個懶。”

鄭熹笑罵:“愈發說得無法無天了!”他把案卷擲給了祝纓,“滾!”

祝纓滾了,鄭熹又說:“回來!陳萌要是問你,你怎麽說?”

祝纓道:“您要讓他知道?那我就如實講。本不想告訴他。”

鄭熹道:“他們自家人知道,倒不礙事。去吧。”

……

祝纓抱著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審什麽管氏,龔劼不好審,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見愁。擱鄉下縣城大牢裏,牢頭就能進獄裏的婦女生不如死,大理寺這個地方還是要點臉的,犯官、犯婦來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這個人由於出身的關係,一般男人對女人的羞辱,在她這兒完全沒用。不但如此,她還反過來羞辱這些官員獄卒。

祝纓倒是不怕她這個本事,但是進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點大理寺的規矩,也得要點臉,總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傳的罵街無賴本事,跟個前娼門出身的在牢裏對罵吧?

況且根本不用提審她。

王司直在鄭熹那裏的功夫,祝纓已經在大理寺獄裏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審案的副手是鮑評事,祝纓的同年,兩個人打個照麵,互相問個好。

祝纓開門見山就說明了來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來看看用不用幫忙。”

鮑評事道:“王司直當時走得急,隻交代不許離開不許動,我就讓犯官、獄卒等都在這裏不要走動說話了。祝兄,到底怎麽回事兒?你怎麽匆匆過來了?這難道是什麽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夠毒的。虧她想得出來!可總不至於為這個興師動眾吧?老王這是怎麽了?”

祝纓道:“我因為一些機緣知道一些事情,現在並不敢對鮑兄講清楚。犯官……”

低頭一看,這犯官的嘴巴裏已經被塞了個木丸,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鮑評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纓點了點頭,對鮑評事道:“鮑兄從現在開始,隻管看、聽,不要說,先把事情爛在肚子裏。”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麵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樣子,說:“你說,送到掖廷、罰作官妓,超過律條了嗎?”

犯官眼淚都落下來了。

祝纓看著這個中年發福的小官,二十年過去了,這位仁兄才將將摸著從五品的邊兒,本事也就這樣了,祝纓搖搖頭:“還是,又不是趁機霸占良家子,所以不管發到哪兒它都沒出格,隻能說管氏心腸狠。你呢,一件事,先賣給管氏,再賣給我們,賣兩次?你覺得我會買賬?你想減免罪責就得再招出點別的來。”

她做個手勢,命人拿了文具來:“來,寫出來,你都幹了什麽,人送到哪裏去了,誰拿人、誰接的頭?令是怎麽下的?哪一年的檔?”

直到逼著這個官兒把詳情寫清楚了,才又拿這一筆去見鄭熹,討得了鄭熹的允諾。

接著,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義去擬公文,想來這可比馮家找個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擬完了想找鄭熹再簽個字、蓋個印,發現鄭熹已經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兩個又湊了過來,問道:“怎麽樣?”

祝纓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還瞞我?”

祝纓道:“我猜老王沒告訴你。跟你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兒不大,與它相比‘壓下來不報’反而更嚴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麽好事。又得是陰私事了,謝天謝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呐,且等著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則深為憂慮:“也不知道鄭大人什麽時候回來。”

祝纓道:“快了吧。”

……——

鄭熹這事兒辦得確實挺快的,他不用經過別人,自己就去見了皇帝舅舅。

皇帝一見他就問:“怎麽?袁氏案有什麽進展了麽?”

鄭熹道:“已交給少卿裴清去辦了,您知道的,裴清是個正直的人。”

皇帝正為太子的婚事上火,道:“那你還來做什麽?龔逆還沒結案,你來我這裏討糖吃?”

鄭熹給了他一張紙,皇帝看完了,很不耐煩地道:“婦人……”

鄭熹道:“加到逆案裏,也不能加她一點罪,公布出來卻又有失體統了。”

“嗯?哦,馮與陳是姻親。”

“聯襟。”

皇帝歎了一口氣:“醃臢事呀!當初誤聽了龔逆……”

鄭熹道:“當初任用他的時候,他也做出實績來了,隻是後來恃寵而驕,失了君子之德。馮當年,嘿!固無反意,忠心也不甚堅定。且撥亂反正的是您,怎麽開始自怨自艾來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麵前這樣,我也不會哄您……”

“呸!”皇帝罵道,“滾!”

鄭熹也滾了,皇帝又說:“回來。”

鄭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陳相公吧。你在外頭等著,等他出來了,自己跟他表白,這事兒說出去也是礙觀瞻。你們兩個商議著,早早把它了結了。多少軍國大事,圍著女人的小心思轉還得了?”

“是。”

鄭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會兒,就見陳相進去,過不片刻又踉蹌出來。出了大殿,拿著手絹擦了淚痕,一臉冷漠地拽開步子往前走。鄭熹抄了個小道,假裝與他偶遇。

陳相對他點了點頭,道:“七郎,有心。”

“老師。經手的人都囑咐過了,犯官,我預備給他流放三千裏,打發得遠遠的。”

陳相冷聲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鄭熹道:“我明白了。”

陳相舒了一口氣,道:“難為你了。逆案呐……”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說什麽、看什麽、問什麽、做什麽都不會有人知道。”

陳相猶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讓鄭熹稍等,派人把兒子陳萌也叫了來。陳萌一頭霧水,從父親和鄭熹的臉上都看不出東西來,隻能老實地跟著一同去大理寺獄。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們遙遙的圍觀。左主簿對祝纓道:“原來是這樣,那我還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個狠角色呢。”

祝纓道:“咱們各幹各的吧,我還得盯著鄭大人給我蓋個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還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們去獄裏的,小鮑還在裏麵,我得跟去看一看,別壞了事兒。”

祝纓挾著公文,與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獄,到了一看,鄭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陳相已然不見了,鮑評事等人都在下麵站等著。鄭熹道:“又幹什麽?”

祝纓道:“公文,得您簽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纓道:“早辦完早了一樁心事,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你又有什麽正事了?”

祝纓道:“陪家母去上香。”

鄭熹打開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給祝纓改了兩個字,又圈了兩句話:“這裏用得不好!重寫來!”

祝纓隻得又重新寫了一個,鄭熹這才簽了,把寫廢的那一張揉一揉,撕了。獄卒連忙揀了碎紙扔了。王司直也同鮑評事站在一處,鄭熹看到他們的樣子好氣又好笑:“都什麽樣子?”

王司直心說:那是丞相哎!且還管著吏部呢……

祝纓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還愁蓋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時就蓋了的麽……”祝纓嘀咕著收了公文,與鮑評事使了個眼色,鮑評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監,祝纓心道:去看管氏幹嘛?陳相公不是這麽熱心腸的人吧?這事兒在他這兒,算什麽?什麽官妓之類,人都回來了,還有毀容守貞、義仆相救這樣的美談,還理管氏做什麽?這二年不見他們來見管氏,不至於為了這一件事過來吧?怪小家子氣的。

不過她還是克製住了,這些人的這些破事,跟她沒關係,她借機把人找到,花姐心裏的愧疚也能輕一輕,王婆子也確實可憐,有個寄托也好,那個小姑娘更可憐,能脫身更佳。

祝纓挾著公文,溜了。

先去蓋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驛路將文發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兒,一準兒快!她琢磨著,是死是活,至多一個月就能有個結果了。嘖,馮家真是不做人!這都兩年了!

一想到馮家,她心情變差,把算盤打得稀爛,胡璉看不下去了,說:“你要心不靜,就去麵壁去!”

祝纓悻悻地跑到一邊,真的對著牆壁打起了坐來。胡璉哭笑不得:“你這小子,怎麽越來越孩子氣了?”

祝纓背對著他說:“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實幾天的,過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頂沒漏水,你們都得說我是個守規矩的好人。”

胡璉笑得筆也拿不住了,將筆一扔,說:“就你促狹!”

祝纓依舊背對著他,想著心事:我先不告訴花姐,免教她空歡喜一場。她又會掛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兩眼,看有沒有要幫的,免得她太擔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識破。

又想自己要買田的事兒,京城周圍大片的良田確實都被權貴們占了,邊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畝、三十畝的連成一片,五畝、十畝的買兩份也行,誰說非得準一個藏身處的呢?

打了一會兒坐,又奇怪:鄭大人怎麽還沒回來?

……

鄭大人已經在大理寺獄裏喝了兩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陳相父子還沒出來。

他們先去看了那個犯官,聲音很低,也不知道說了什麽。犯官最後嗚咽得很慘。

接著,他們又要去女監看看管氏,鄭熹問陳相:“要不要見一見龔逆?”

陳相看了一眼這個“學生”,說是學生,並不正經拜師,也別說是什麽門徒,鄭熹是郡主的兒子,在宮裏讀書的時候他在宮裏教書,就這麽個師生關係。鄭熹不把這事兒給他壓下來而是報到皇帝那兒,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說:“不用了。唉,我隻要見一見那個婦人,問幾句話。”

鄭熹也就大開方便之門了,陳相帶著陳萌進去了,鄭熹也不旁聽,就等著。

陳萌經過剛才終於知道陳相為什麽叫他來了,一進女監火氣就越來越大。再見管氏,雖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是這裏就隻有她一個人,身在牢獄之中一身布衣卻很整潔,居然還有心情盤了個髻。他的火氣就再也壓不住了,不等父親和管氏寒暄就說:“你就是龔逆庶妾?”

陳相心中一聲歎息,這個兒子,就繞不過當年那件事。他與管氏問了個好,管氏道:“陳相公?這是哪個?”

“犬子。”

“大公子?這一驚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種。”

陳萌的頭頂都要冒煙了:“你說什麽?!!!”

陳相製止了他,緩緩地對管氏道:“夫人養尊處優十餘年,該帶著點體統陪龔兄走,不可使龔兄在九泉之下要為人恥笑,道是娼家女果然無禮。由娼家觀之,龔兄確治家無方。”

管氏的臉脹得通紅,陳萌暗中稱意,趁機追了一錘子,喝道:“你這毒婦,如何敢教唆墨吏□□淑女?”管氏皺眉:“什麽玩意?淑女?”陳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記了?”

管氏冷冷地看著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選的,她罰做官妓,也不是她選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做了妓又能高貴到哪裏去!!!

教唆?你們還用我教唆?是你們定下罰女人做官妓的規矩,不是我!你們抱著妓-女上床的時候,想過沒有你們作踐,妓-女本該是淑女嗎?你敢立些個規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講規矩的嗎?”

陳萌氣急敗壞:“你這賤人!蛇蠍心腸!可惜我姨母與你這等下賤娼婦不同!她自毀容貌,貞孝潔烈!”

管氏的聲音尖利了起來:“毀容守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毀容就毀了,守貞你也信?你們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單憑‘官眷’兩個字,憑她是豬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陳萌氣道:“你!!!世上多的是憐惜的君子!怎麽會有你這樣的豬狗?!”

“憐惜?”管氏笑得刻薄極了,“你口中的憐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踐,千人騎萬人跨?!不過是任由你們作踐你踩得痛快了給兩句虛言罷了!我要是不是遇著真正的憐惜,我都要信了你這畜牲的話了。哈哈哈哈!”

陳萌氣個半死:“你?逆賊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現在說他以妾為妻,我的一品誥命是陛下畫的敕、你爹簽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陳相公,當年你們個個讚同,隻這一條他要有罪,你們也都是幫凶!大公子,當年我敕封一品的時候,令堂給我敬酒排頭一個,哈哈哈哈!她妹子千裏做妓,她給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麵,可別有流落的血親呐!”

陳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賤人!”

管氏道:“不錯,我是娼家,是賤人,世上還有比娼家更賤的,官妓。官妓脫籍可比我難得多了。我脫籍容易呀,相公憐惜我,夫人寬容,我就從良了,從此是正經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們全家那麽的難過,日子還要過下去,我要為相公、夫人撐起來。第一次見客,我很慌呀,有一個人,鳳凰一樣的光燦燦的,她說,卑賤如泥,脫不了肮髒習氣,上不得台麵。好啊,她高貴,讓她帶著那張臉入了賤籍,再上台麵給我看!

陳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丟人。兒子沉不住氣,跟外頭偷來似的,你不如抱著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都是惡心人的臭樣子!這個兒子廢了,不如再生一個。你也不算很老麽,肯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陳萌道:“我先殺了你!”

陳相公喝了一聲:“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帶著兒子走了。

出了女監,到大堂上見到鄭熹,鄭熹裝作沒看到陳萌氣咻咻的樣子,一拱手,送走了陳相。

陳相父子離開大理寺獄,陳萌見四下無人,低聲道:“爹!這個毒婦、這個毒婦……”

“你還不如一個毒婦。”陳相慢悠悠地說,“你姨母人也回來了,美名也有了,尋常人也不提及,我為什麽還要過來呢?”

“為什麽?”陳萌冷靜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

陳相道:“為你。”

“我?爹,若是為了咱家和親戚家的名聲,就該什麽都不問,掐滅了就得了。”

陳相看了兒子一眼,道:“你確實該來見見世麵了,這樣的犯人,什麽時候都是不多見的。當大理寺是你開的?是陛下讓我來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鄭大理是您的學生,以前龔逆勢大時便罷,如今這般,他就壓下來又怎地?現在頭一份兒的丞相,是您。”

陳相輕笑一聲:“你還知道龔劼‘勢大’,就敢叫你爹學他?”

“古往今來,凡能善終的丞相,無不是知道‘克製’兩個字怎麽寫的。”陳相悠悠地說。

“爹?”

“他要沒有這麽大的勢力,還不至於被陛下懷疑、被東宮厭惡呢。”

“可……”

陳相道:“陛下拔了龔劼一黨,朝廷空了一半,你以為是給你爹騰地方嗎?你怎麽敢這麽想?!你是什麽東西,敢讓陛下為你驅使?”

陳萌悚然而驚!

陳相道:“龔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麽夫人?!”陳萌恨聲罵了一句髒話,又老老實實地說,“像這樣的毒婦也不多見。”

陳相道:“看來你是記住她了,以後想起她,就想起我說的話——丞相,不可妄自尊大!為相,沒有決斷、沒有尊嚴,就坐不穩。過於膨脹,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賤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隨你。閑得發慌了就去打坐,也別招貓逗狗非要再踩一腳下賤的人顯威風!看不慣的,能掐了就別動舌頭!你那個姨母,”陳相下了個冷酷的評語,“別樣下賤。”

陳萌想反駁,但是看看父親的臉色,又想想今天這事兒的由來,也覺得姨母可真像個稻草人,遠看有個人架子的模樣,走近了拆了它都還不了手。

陳相又是一聲歎息:“這官製,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就不一樣,變得無聲無息,就說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現在是六品啦。

規矩是什麽?體統又是什麽?一個人,隻會說規矩時,他就是個不能建功立業的廢物了。一個家,守著死規矩,就是這個家已經沒有人才了,再沒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威懾別人了。國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聲聲賤人,卻連個賤人都應付不來!隻知道貞潔、淑女、大道理!離那些隻知道捧你臭腳的人遠點兒!本來就不聰明,越捧越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