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人情
溫嶽是個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後,他對祝纓的態度親熱了許許多多。在此之前,他與祝纓之間是沒有聯係的,他倆無論是出身、成長還是後來為鄭熹做的事都沒有交集。
現在有了。
花姐每隔幾天就往溫嶽家裏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醫治這麽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屬還要緊張。也因為她如此耐心細致,溫母的病好得比她預期的都要快,五月裏疼痛不斷減輕。到了六月初,行動已沒有什麽大礙了。
祝纓看花姐每天緊張兮兮的,問:“怎麽樣?難道惡化了?”
花姐說:“沒有,在變好。”
祝纓就開玩笑說:“變好了還這麽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幹脆別看了?”
花姐難得說她“胡說”。
溫母病情見好,花姐緊張之餘也抽出空來讓祝纓去辦個過戶的手續,輕輕鬆鬆,二十畝田這就到手了。過戶的時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纓與他見個麵,還要請他吃個飯再讓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據說是四十歲,看起來比祝纓那些四十歲的同僚們老了許多,膚色黝黑,與朱家村裏那些人差不多的樣子。
祝纓一派和氣請他吃飯,擺了四碟八碗,有魚有肉。老田吃的時候初是盡力忍著,後來也放開了,吃了大半個肘子。祝大還說:“慢著些,別噎著,一會兒吃不完都給你帶回去。”
祝大顯示大度,祝纓也不攔著,看老田吃個七分飽了才問:“你有二十畝田,怎麽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傳下來的,小人祖父輩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親那一輩又被人奪了一半兒走,到小人手上就隻有二十畝了。兒子們也不大頂用,前兒聽他們說,大官兒厚道,小人就腆著臉來求臉照應了。”
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許多人沒得選擇,老田比別人強一點的地方在於他湊巧聽到祝纓收租少、事兒也少。於是搶先給自己找一個不那麽狠的主家。
祝纓心道:以前聽說過,沒想到還真是的,這“正經營生”之耕織,我倒是從未深究過。以後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種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請教起了農耕的事兒,老田有點無措,心說,你一個小官人就這麽問種地的事兒,這哪是你這樣的魚肉飯桌上能講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頭上收兩天麥子、澆兩天水、看兩天園不講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問他又不能不講,隻好揀些皮毛給祝纓講一講。間或講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麽其實本來有一些良田的,這不給人搶走了麽?良田那裏灌溉、排水都不錯之類。一邊講,一邊心裏感慨:唉,當官兒可真好啊!這麽小的年紀,就能有這樣的飯吃!
有二十畝田的人,也不能拿吃肉當尋常,家裏人口再多一點,也就勉強溫飽而已——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樣樣都要從這土裏刨出來,並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並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纓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額外收入之後才能覺得肉不大稀罕了。他一邊講一邊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輕,以後說不定很有前途,孩子萬一能跟著當個仆人管事,也不算虧。
有這個想法,他就說:“家裏還有個吃閑飯的小子,您要不嫌棄,隻管叫他進來使喚。”一般地主有事也會這麽使佃戶。
祝大意動,清了清嗓子,祝纓道:“別耽誤了農時,先忙田裏的事兒吧。”給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時候,她讓店家把沒吃完的菜都給老田帶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問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細,怎麽敢用?”
“他現在家底都捏你手裏哩!”
祝纓看了祝大一眼,沒吭氣,等到家才跟祝大說:“那把我賣了,他這家業又能回來了,還能得賞錢呢。”
祝大道:“他還敢賣官兒?”
祝纓道:“一個生人,什麽都不知道就弄到家裏來,瞧出什麽來,一告發,全家披枷。”
張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閑不陪外客吃飯,她倆此時才知道出了什麽事。張仙姑急了,跑去廚房提了把菜刀出來就要跟祝大拚命:“個老不死的!你又發癲!孩子好容易有些體麵,你不借著顯擺一下抖一抖威風就渾身癢癢是不是?你再放胡屁,敗壞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兌命!”
祝大麵上也過不去,說:“你好好說話!我又怎麽了我……”
張仙姑破口大罵:“放屁!你什麽你?你不就是想當家麽?!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就嫌不夠威風!想當老太爺哩!這麽大個當官兒的孩子,也被你擺布,你多威風呐?!!!不想想你威風哪兒來的?你就狂!前兩年你從家裏東偷西偷的錢都帶身上,為的什麽呀?不要臉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仆人!我看他拿什麽威風去!”
花姐小心上來給握住張仙姑拿刀的手,說:“幹娘,消消氣。”
祝纓也把祝大勸回屋,說:“仆人總會有的,容我再仔細找人雇來。”
祝大就在房裏也高聲說:“做了官兒,沒個仆人像話?我就問一問,咋了?你要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按頭不是?哪有婆娘跟男人耍菜刀的?!”
祝纓把手一撂,說:“我給您也拿一把來?”
祝大被噎住了,那邊張仙姑也被花姐勸得不說話了,祝大這邊在屋裏對祝纓說:“你早點把這事兒弄好,不就沒今天這一頓了?”
祝纓也不跟他爭,說:“行。”心裏卻一點也不著急,這事兒寧缺毋濫,是絕不能急的。真要逼急了,她寧願去找鄭熹借人。
有這一出,晚飯老兩口互相不搭話,晚上張仙姑抱了被子去祝纓房裏:“我今天睡這兒。”
祝纓也不勸她回去,說:“行。”
張仙姑在**翻來覆去睡不著,對祝纓道:“你別什麽都聽你爹的!這個老東西,日子不好的時候就縮脖子,日子好一點就要抖起來。這家是你撐起來的,都聽了他,一家子都得要飯!”
“嗯,我心裏有道理。”祝纓說。
張仙姑歎了口氣:“說他不好吧,這麽些年也過來。說他好吧,我實在說不出口。”
把祝纓給逗樂了。她一笑,張仙姑也無奈地笑笑:“還好還好,不嫖不賭。睡吧。”
……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又跟沒事人一樣起床了。花姐來祝家有一陣子了,起初還以為是祝大對她不滿,過了一陣就發現,這一家人就是這麽相處的,她第二天也淡定地起床、梳洗、幫忙準備早飯。
除了張仙姑跟祝大兩個人還互相瞪一瞪眼,祝纓和花姐已是談笑自若了。
張仙姑一邊吃一邊說:“花姐啊,上回溫家小娘子給了你些緞子、簪子,咱們怎麽回禮呢?”
花姐道:“我再看她兩天,看她用些什麽、缺些什麽再說吧。她妹子身子也不太好,還要央我看看呢。”溫小娘子是溫嶽的妻子,因為溫母身體不好,溫家都是她在打理。
祝纓笑道:“聖手!”
花姐道:“隻是因為熟識才找的我呢。”
祝纓道:“是因為你手段高。”
吹捧了幾句,花姐催她去應卯。祝大雖與張仙姑慪氣,還是老實了下來,說:“天兒熱,趁早走。”
祝纓揣著加餐去了大理寺,花姐吃完了飯,與張仙姑收拾完了碗筷,先去尼庵。尼師見了她也高興,說:“還道你不來了呢。”
花姐道:“弟子一心向佛,怎麽會不來呢?”
尼師笑道:“你來念經也是真心,想學些醫理更是真心。”
花姐道:“學這個也不是為了敲富貴人家的門,是想能堵窮人家屋頂的洞。”
“阿彌陀佛。”尼師宣一聲佛號,招呼花姐過來接著忙。花姐也歡歡喜喜地過來,跟尼師一道配些消暑的飲品,放大鍋裏煮好了,讓小尼姑們抬到山門外頭一個棚子裏,裏麵擺幾隻碗,盛了晾涼,供過路人取用。
忙完了,又向尼師請教溫小娘子的妹妹的病症:“說是小產,我覺得是宮裏沒幹淨……”
尼師道:“好些病症是一看就明的,他們外頭郎中治不好,是因為不能看。你能看,就比他們強多了,不必因他們治不好,你就自覺也治不好。”
花姐得了指教,過一日去了溫家,先給溫母複診,見她的表情平展多了,不再是皺著臉。再與溫小娘子一道去溫小娘子妹妹家,為這個年輕的婦人診治。先開一點藥調理,第二天再去為她清病根,最後留下恢複調整的藥方。
溫小娘子姐妹倆千恩萬謝,花姐心裏喜悅,也隻是笑笑。人家給她謝禮她也收了,預備給祝家貼補點兒,再留點兒給慈惠庵裏買點藥也是好的。這兩年都是祝纓養家,又花錢幫她學醫,她也能拿回頭錢了,心情十分愉悅。
因為她這個人醫術對症,溫母自覺好了很多,對溫嶽道:“我病了這些年,你還要我跟二十歲的小娘子一般行動如風是怎的?這就很好啦!雖是府裏的麵子,識得這麽個人,他願意幫咱們,咱們這裏見了效,又央了人情給你妹子瞧好了病,咱們就該去登門拜謝。不能叫人家說咱們不識禮數、隻會占人家便宜。”
溫小娘子也說:“那位大姐極溫柔周到一個人,又體貼、心也好,我也願意長久與她相好下去。聽說,她兄弟也是個可靠的人,咱們交這個朋友也是很合適的。”
溫嶽已向甘、陸二人打聽了一回祝纓之為人,兩人都說她“仗義”“看著不粘人不上趕著奉承,但是心裏明白”,便說:“我早已打算好了,等他也閑了,就去。”
溫母道:“還等什麽?晚上就去嘛!也不要吝惜東西!我說一句,你們兩個是孝順孩子,尤其是大娘,自嫁進家裏來,大郎拿回家裏不少,在我身上花的也多,還要費力伺候我,大娘也不抱怨。如今我好了,咱們省好些開銷,以後你們兩個日子也能寬裕些,也好鬆鬆快快地玩耍、好好養幾個孩子下來。一家子紅紅火火過日子!”
一家三口都是明白人,真個備了一份厚禮,溫母又教溫小娘子:“我看她也沒個藥箱,已悄悄叫人去打了口藥箱,等會兒取了來,算給她的謝禮。”
溫小娘子道:“不如索性晚點,明天我再叫人去生藥鋪子抓些藥,將藥箱抽屜填滿了再送,豈不更好?禮物大郎早叫我準備了,也還差一點。明天備齊了,送個拜帖,後天正好休沐日,豈不更方便?”
溫母道:“你想得周到。”
一切準備妥當,溫家一家三口才登門。
祝纓這裏收到溫嶽的帖子,笑著拿給花姐看:“這是為你來的,我們是沾光。”
花姐心裏高興,口上說:“是你先想到的,不然我還在庵裏不敢出來呢。”
祝纓道:“終是你的本事!我昨天往那家酒樓裏定了好酒菜,今天不管他們留不留下來用飯,咱們自己都要好好慶祝一下!”
張仙姑樂道:“這下好了,花兒姐也能安心住下了!頭兩年我看花姐住得不安心。”
“幹娘……”
一家子客氣個沒完時,溫嶽一家已經到了,溫嶽自己有仆人捧禮物,溫母還有個丫環扶持,溫小娘子沒帶丫環,花姐知道她在家也是有個丫環的。祝家就什麽都自己動手了。
賓語寒暄了一回,溫家先是道謝,祝纓並不居功,隻誇花姐。花姐則說:“心裏也慌得很,是大娘子自己積德行善。”
張仙姑聽溫母一口一個“小祝大人”,忙說:“哎喲,什麽小祝大人?太抬舉她啦!小祝,要麽三郎,這一片兒就這麽叫她。”
溫嶽也就不好意思再叫什麽“小祝大人”了,也叫她“三郎”,兩下就此改了口。雖不能說是通家之誼,倒也差不太多了,祝纓與溫嶽也日漸熟識了起來。她對溫家一家三口觀感不錯,溫嶽也是個沒爹的人,一家子卻過得富足而和睦。
她隻有一點不滿:“憑什麽他們搶在我前頭打了藥箱子呀?!”她對花姐報怨,“什麽銀針金針的,得我來弄!”
花姐笑道:“好~那些交給你。”她從溫家也得了些謝禮,就拿出料子和簪子請張仙姑先挑。張仙姑道:“你自己留著,自己的東西總能放開了做兩身新衣了吧?”花姐見她不收,給她和祝大各做了雙鞋子才罷。
沒過幾天,便有人通過溫母和溫小娘子的路子,請花姐瞧瞧婦科的病。又有金大娘子因與張仙姑熟,聽了之後也頗為意動,經張仙姑也與花姐搭上了線。花姐對祝纓道:“我隻知道貧苦婦人瞧病難,不想這些官宦人家女眷竟也不那麽方便。”
祝纓道:“可見你眼光獨到,能想到這一層。你隻管幹!對了,我打算買頭驢,以後你出頭可以給你馱藥箱。”
花姐哭笑不得:“我且不用呢!那藥箱雖然好,常用的藥都全,可誰個大夫現場配藥的?差不多的病症都是病人自己去抓藥。隻有那些難以啟齒的方子,才用當麵配一點藥。那時候才用得到自己帶藥箱呢。又不是搖串鈴的行腳郎中,又或是富貴人家養的隨行的醫生。且買了驢來,怎麽伺弄呢?”
祝纓道:“說不過你。男仆是麻煩一些,女仆你找一個人吧,你近來愈發忙了,家裏家務別再插手了,累呢。”
花姐這回沒有拒絕,說:“是呢,叫幹娘做飯我來吃,我也吃得不安穩,是該有個女仆幫廚漿洗了。我這兩天就出去看看,太細致的丫頭也不敢要,幹不得活。得是粗使的丫頭,就是粗糙些。”
祝纓道:“還能比我糙?”
花姐笑了:“你是最細致的一個人。”
她沒過幾天就為祝家提供了一個人選。
是個二十來歲的女人,五短身材,粗手大腳,劈柴做飯都做得,也能打水洗衣服。與大戶人家閨閣裏的那種膚白貌美的丫環全然不同。祝大是不太滿意的,覺得花姐帶這樣一個丫環出去不太有麵子。
張仙姑卻挺喜歡:“是個實在人。”
祝纓更關心她的來曆。花姐說:“姓杜,沒名字,排行老大,也有叫她大妞的,也有叫她大姐的。是京郊的人,父母死了,也沒兄弟,家裏也沒個田產,她隻好跑到城裏來討口飯吃——再跑慢一步就要被族裏‘嫁’給個瘸腿老光棍兒了。先是寄居在尼寺裏幫傭,換個三餐一宿。”花姐看她有兩年了,如今祝家缺人,心念一動就想這倒是個合適的人。
凡找仆人,也是喜歡要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有家人牽絆的最好,即使逃走了也有個地方追索。但是這種略貴。其次是身家清白走投無路的,這樣也不錯,因為容易與主人家一條心。那當然買一個奴婢回來更是便宜,正在壯年的粗使奴婢,買斷價十貫就算比較高的了。
祝家用人隻要妥當,花姐說:“叫外麵老田他們家打聽過了,是個樸實的人。”
祝纓決定把這個人留下來,包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一年再付五百錢。但是家裏好些粗使活計就都有人幹了,包括但不限於打掃、燒火、漿洗、打水、出門拎東西等等,張仙姑和花姐因此可以輕鬆許多,可以有閑情看書、管賬、做針線、跟鄰居閑聊串門等。
祝家沒用過仆人,就都聽花姐的了。
杜大姐衣服隻要布衣就行,吃的更是不挑剔。因為祝家還沒有男仆,就先把門房西間收拾一下,弄了張小床、一個衣櫃、一張桌、一張椅、一個盆架,就是她的房間了。
張仙姑扼腕:“早知道這樣,打家具的時候還有好些剩料,就該叫匠人當時就順手就打了的,現在還要現弄,多花錢。”
祝纓隨她念叨,讓杜大姐:“先住下來,聽娘和大姐的,我的屋裏不用你管。你們忙,我還有事。”
張仙姑道:“哎,你幹嘛去?”
祝纓道:“我去找王大人,有點事兒。”
“啊?!!!”
……
祝纓回房裏抽了本書,王雲鶴既然說過讓她有不懂的就問,她當然不會客氣。除了學問,她還準備了一點別的題目。
到了京兆府,裏麵的人已經跟她更熟了!差役們背後說“看不懂這些大人們”,明明大理寺搶過周遊的案子,王大人卻跟沒事人一般,對祝纓比之前更好了。既然王大人不在意,祝纓又沒顯出其他的“劣跡”,他們也就含混著過了。
祝纓到京兆府,他們也打招呼,祝纓也與他們笑著問好。
王雲鶴這天很忙,有個重要的客人,祝纓便把自己讀書的問題留了下來就回家了。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她膽子也大,跑去向鄭熹去打聽。
鄭熹笑道:“你也有見不著王雲鶴的時候?”
祝纓道:“以往跑去借檔看的時候,也有見不著的呢!不過這回奇怪,他見客這麽隆重。大人,劉鬆年是個什麽人?”
“哎喲!他來啦?”鄭熹很少發出誇張的語氣詞,這次好像是真的驚訝了。
他笑道:“天下文宗,隻是有些不合時宜。你離他遠一點!此人心黑手狠,曾對陛下有功,然而太會作夭。也就王雲鶴不計較。”
祝纓記下了,說:“天下文宗,還心黑手狠。這個‘天下文宗’別是坑來的吧?”
鄭熹笑不可遏,道:“不許胡說,這話給我爛在肚子裏。正好,有件事你也管起來。”
祝纓問道:“不知道是什麽事?”
“那些個雜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一件,大理寺缺人,那些吏裏,你先粗篩一回,再報給大理寺正。”
“誒?”祝纓沒想到這個事會落在自己頭上,她試探地問,“我行嗎?”
她自從轉做了大理寺丞,手上瑣事不少,也知道其中一些不太好叫外人知道的事兒。比如,大理寺裏也有空餉這回事,有吏長期病假了,其實已經除名,但是賬麵上還是照滿額的人數發錢米。
不過大理寺因為才被整頓過沒幾年,吏的空額不多。官員則是因為有吏部等專門管著,人合得上。鄭熹則是把這些空餉的錢都填進大理寺的公賬裏,所以大理寺的夥食那是不錯的。
大理寺缺官,但是鄭熹不讓它時刻滿員,總要空出一點來,就這麽釣著人。
鄭熹道:“這都幹不好,以後還怎麽幹大事?去!”
祝纓抱著最新的命令,麻溜地出去選人了。她想了一下,大理寺現在的情況,鄭熹是想在這裏穩紮穩打幹出業績來的,所以要選的人必得是有點真本領的。從鄭熹端午節把他們幾個叫過去的情況來看,鄭熹配人是比較全麵的。則在大理寺內,要把各類案件都用得著的人手都給鄭熹攏一個,同時,做雜務的人也要再有——現在幹這些的是祝纓自己。還有,從吏上選了人出去,吏就又有空缺了,是不是再招幾個進來?
因做了大理寺丞,她就把大理寺現今的人員名冊又給扒拉了來,仔細看了一回。
仔仔細細寫了個自己的計劃又拿給鄭熹看。
鄭熹還沒打開就說:“叫你幹事,你先給我出題目。”
打開一看,不由說:“想得倒是周到。”
祝纓道:“您要看著這樣辦沒毛病,我就照著這個找人了。每樣都找幾個備選,您看著合眼緣的再圈定?”
鄭熹道:“知道應該怎麽幹了還不快去?”
祝纓抱著自己寫的計劃就溜了。她算好了,按照她所了解的案件種類,什麽會看賬的、會剖屍的、會背律條的都得有。此外,她還準備弄幾個會糊弄事兒的,就不幹別的,專門用來推出去跟別的衙門扯皮。
她先去找到了左司直,道:“老左,這事歸我了!”
左司直大喜:“不愧是你!”
祝纓道:“先別說別的,你有什麽合適的人不?你知道的,我上頭還有三重婆婆,我做不得主,但是可把人塞進名單裏。”
左司直雙眼一亮,又矜持地說:“倒有一、二人。”
“別裝死人樣,有就拿來,隻要是身家清白合吏部的格子就成。”
左司直道:“我晚上找你去!”
祝纓又去找胡璉,也是這般說,胡璉咳嗽一聲,道:“這個麽……”祝纓撐著腮,盯著他,看他要幹嘛。胡璉道:“我在大理寺這幾年,自家人都安排妥當啦!不過呢……咳咳,有個熟人,家裏孩子要補吏職的時候,你給留意一下,明天我把他的名帖給你。放心,孩子是曉事的,絕不給你添麻煩。”
“好!”
到了晚間,左司直帶著一個年輕人上門,祝纓一看,道:“這不是小古麽?”年輕人是大理寺的一個年輕的吏,平素跑腿利索,想謀一個獄丞的職位。大理寺的獄丞有四個名額,祝纓就把他的名字也記下了。
左司直空著手,小古卻提著大包小包。小古瞅著左司直,左司直道:“小祝啊,這是這孩子一點心意。”
祝纓道:“一個獄丞養家糊口掙的還不夠這一堆呢,拿回去吧。我隻管把名字報上去,成與不成還不一定呢。”
小古機靈地說:“您給報上去,就已是費心啦。小人也不是隻為養家糊口,是為聽起來好聽些,大小有個品,回來爹娘臉上有光彩,為了爹娘高興,無論什麽事兒,小人都是願意做的。”
左司直一個勁兒地對祝纓使眼色,叫他收下,祝纓道:“你們兩個別在這個上頭跟我弄鬼,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古要不合適,我也不會答應。好好幹,別叫我吃瓜落,下回升了的時候還記得我、有東西給我,那時候我就收了。”
左司直已得了小古的好處,見祝纓不肯收,就對小古說:“你拿著。聽咱們小祝大人的話,他最是一個實在的人,以後凡他有吩咐,你給用心辦了,就算你小子不忘本啦!”
小古又結結實實一禮,左司直給祝纓一個眼色,帶著小古走了。
第二天,胡璉也給了祝纓一個名帖,上麵寫著一個人的祖宗三代。選吏的人,有時候也不是為了當個吏,而是衝著由吏選官這一途。胡璉的這個熟人也是做的這個打算,因為祝纓看著這張帖子,這是父祖都是小官,還都死了,蔭呢,是不能指望得上的了,於是就想走這一條路。
祝纓也收了帖子,這個倒是比小古的事更加好辦的,因為吏的名額也更多一點。從大理寺的吏中選官,選就行了。外麵選個吏進來,需要有人做保,祝纓從胡璉那裏再討一張保書,就算安排了一個人。胡璉則在保書裏夾了一張片子,祝纓拿開一看,道:“這怎麽成?”
她在京城住著有幾年了,知道京城也有些商家會出一些紙箋,寫著某貨若幹,又或者錢鋪寫個錢若幹之類。就像祝纓俸祿兌米的米鋪那樣,做領取的憑證。胡璉給的這個,就是個提布的。
胡璉道:“一點心意,一點心意。秋天拿新樣子給伯母裁衣服。你不收,我不安心呐!”
祝纓道:“這不成了我賣空缺了麽?叫鄭大人知道了,我得挨削。”
胡璉道:“你道他為什麽叫你幹這個?是給你機會呢。什麽叫賣空缺?這就不知道了吧?你的禮能送出去,那得是人家願意接你的禮,願意接,就比不願意接好!有些人想送還挨不上邊兒呢。”
祝纓將片子還給了他,說:“使不得,我才幹這個事,怎麽就敢了呢?你薦的,都是自己人,收自己人的東西成什麽了?你教我這許多事,我原也該盡一份心的。拿回去,以後我有事,你也收我的禮?”
“對呀!”胡璉笑著把片子收了回去。
“這就對了嘛!”祝纓說,“我真要錢,放出風去價高者得,還看不上你這幾個錢哩!我想要錢時,自有來錢的辦法。”
胡璉道:“你小子是個人才啊!”
祝纓揣著名帖、保書,回去案邊給記了下來。
另有一個人也算是她的私心——她去尋了楊仵作。楊仵作是她驗屍上的不公開的師傅,因為周遊案對她有點小意見,後來也勉強算是解除了誤會。縱使沒有誤會,祝纓找上門問他願不願意給兒子試一試大理寺的新增名額時,楊仵作最後的不滿也都消失了!
一點也不猶豫的,他就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寫完了。祝纓看了就笑:“楊師傅,是寫你家大郎,不是寫你。”楊仵作臉上一紅,又重新寫過。還說:“這小子也不知道手藝能不能成。”
祝纓道:“如果不成,我能來找你?保個手藝不成的人,我難道不想幹了?”因為她知道,楊仵作驗屍的時候是帶兒子徒弟的,兒子也是有些經驗的。
楊仵作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兒子有徒弟,一個衙門需要的仵作有限,是得給另一個尋個出路,沒有祝纓,就隻能去京外找飯碗了。有祝纓,那就好安排了!他沒把兒子留著接自己的班,而是希望自己在京兆府的時候,兒子能進大理寺,一家父子倆能拿兩份差餉。徒弟也更能安心給自己打下手。
人情做這些也就夠了,再多就不好了。祝纓精心挑選了幾組名單,後麵綴上了各人的特長。吏的幾個,比較容易就通過了大理寺正的篩選,他們隻問一句:“可要用心審查!因刑部私賣人命,才有刑部、大理寺的一番風波,都是因小吏弄權!”
祝纓道:“都有保人。這一個,父親是京兆府的仵作,家學,幾代都在京城定居。那一個,三人做保。這一個,本府的胡丞做保,都是可靠的人。”
由吏選官,祝纓說:“都是用過的人,這個是做過賬的,日後有貪贓等事可備用……大人亦可出題考試一番。”
這二位哪懂算賬?都說:“要考點律條才好。”
“大人所慮極是,這幾個都是懂律的,隻因不夠格考明法科等,才選的吏。這幾個,倒是隻有些賬啊、驗屍等上的本領,隻好擇進來再教了。下官這就去準備,讓大理寺上下都粗讀些律條。”
大理寺正滿意了,在上麵簽名。
祝纓拿著這張單子再去報給鄭熹。
鄭熹看她準備得周到,笑道:“瞧,這不是曆練出來了麽?”又問,“溫嶽說,你家大姐治好了他母親的病?”
祝纓道:“婦科病,外頭大夫不方便,大姐剛好在尼庵裏幫個忙,施醫贈藥,學會了些。她有點事做,既能幫到人,自己也不會總悶著。大好青春,幹點什麽不好?”
鄭熹道:“也就是你慣著她。不過也不錯。”
“那是!”
鄭熹看她得意的樣兒,道:“倒不像你姐姐,倒你閨女!這麽得意!”
“反正是我親人。”
鄭熹拿筆圈了幾個人名,道:“拿給裴、冷二位看看,他們要沒旁的意思,就照你這個單子來辦。”
祝纓看他沒有把所有名額都用盡,就拿著去給另二位看。冷雲不管這個事兒,說:“他都看過了,還能叫我挑出毛病來?”沒管,裴清又取中了一個吏,點做了録事,說:“餘下的你看著辦吧。這回沒取中的,帖子留下,下次有要補的時候,先從這些人裏選。”
“是。”祝纓發現他們把官員的名額點滿了,吏的額沒怎麽管。
她把這些待選的吏湊一塊兒,也請大理寺正簡單出幾道題,考一考。然後大人們隻要看她最後取中的人的答卷,覺得差不多,就都同意了。吏嘛,還要怎麽管?這不是交給祝纓了麽?鄭熹得了一個祝纓,就像祝纓得了一個花姐,方便極了,這些事,誰要再費心去管?
祝纓拿著最後的定稿,不由怔住了。這樣的各司其職,讓她又一次想起了端午宴。
每一個上位者,眼裏都有不少的才俊。有人以為自己是唯一,那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
祝纓辦好了這一件事,京兆府那裏也給她送來了一張帖子,是王雲鶴寫的,給她定了個時間,就學問的問題要與她討論一二。
說討論是抬舉祝纓了,祝纓的學問比王雲鶴還差著幾十年的積累呢。
她抱著請教的心,趕緊去京兆府。哪知王雲鶴拿出一份稿子來給她看:“這是我新寫的,你再來看,比之前如何?”這是以那天兩人夜談為底稿,王雲鶴又重新整理潤色出來的。祝纓一邊看、一邊記,看完了,把稿子還給王雲鶴,道:“您這回寫得可更明白了,但是有一些省略了。”
“刪削刪削嘛!”王雲鶴說。3
他寫完這篇文章十分高興,又與劉鬆年討論了一番,最終成稿。
祝纓見他高興,趁機提到了自己準備的另一個問題:“晚輩買了幾畝薄田,然而……”
“嗯?”
“原本貧寒,沒有家業,現在做了官,置了幾畝薄田。因為祖宗八代都不會種地,左鄰右舍也都不是幹這個的。他們說灌溉很重要,可是我不太懂,那天聽大人講過。我想開渠引水的話,不知道要怎麽做。”
勾得王雲鶴說:“看看去。”
祝纓直接把王雲鶴帶到自己的田裏走了一圈。祝纓說:“大姐說,要有水渠,我不知道要怎麽開。看起來有些費工。”
王雲鶴嚴肅地說:“京畿地麵,這事我不能不管!這一片如果灌溉得宜,都是良田呀!這水渠不是隨便開的,也要有規劃。你年輕,不太明白,我來告訴你……”
祝纓從王雲鶴這裏學到了什麽地勢,如何開渠,怎麽算工,有高位差的地方怎麽處理,寬闊河道行船,打擊權貴的水力碾房,以及風水。京畿動工程,是要注意風水的,不留神就要被參了。
祝纓的本意是狐假虎威,京兆尹到了自己的地頭上轉一圈,並且由自己作陪,兩人指指點點。有些人就不敢打她這幾畝薄田的主意。
王雲鶴的指點她也要蹭!
兩麵蹭了個夠的祝纓開心地陪著王雲鶴回到京裏,心裏美極了。顛著回到家,正要向花姐報告這個好消息,回家卻看到杜大姐拿著花姐的一身衣服要洗,衣襟上一片血。杜大姐自己裙子上也有血跡。
祝纓大驚:“出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