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惡霸
杜大姐抱著一堆衣服,被祝纓這一聲驚得手一抖衣服撲撲往下落,手忙腳亂把衣服撈起來抱好,說:“三郎回來了?小娘子沒事兒,是個傷者。”
東廂的門也被拉開了,花姐換了身幹淨衣服走了出來,臉上並沒有特別高興的樣子。祝纓還以為她救治的病人出了什麽差錯,心道:大夫又不是神仙……
花姐說:“杜大姐,你身上的衣裳也髒啦,等下兒也得換下來洗洗。你隻得一身新衣,等我找一件你先換上。”
杜大姐道:“我那舊的還能穿,在家幹活穿那個正好。”
正房裏張仙姑探出頭來,說:“你那個也忒舊了,都有好幾個補丁了,我這兒還有件舊的,總比你的補丁少些。你先換了,髒的一塊兒洗。”說著,拿了身自己的舊布衣出來。這也是到京城之後裁的,擱朱家村,算好衣服。因為張仙姑近來胖了點,穿不上了,還沒來得及拆了改,就拿給杜大姐穿了。
杜大姐忙把花姐的衣裳放到盆裏,接了張仙姑的,說:“謝大娘子。”
“哎喲,謝什麽?快換了去吧。”
祝纓見她們仨你一言我一語的,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多餘。等杜大姐去換衣服了,張仙姑才對祝纓說:“老三回來了啊?見了王大人怎麽說的?”
祝纓道:“我把王大人帶到咱們家田裏轉了一圈兒。”
“哎喲!這可真是……”張仙姑看來,王雲鶴這樣的大人物、好官能肯往自家田裏去一趟,且是自己女兒能請得動的,是一件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的好事。
祝纓笑笑,也回房換了身居家的衣服,把出門穿的那套外衣拿到門外抖了抖土,張仙姑就接了過去,說:“我來,能少過一遍水就少過一遍水。”過了水的衣服容易掉色也容易破損。
祝纓踩著雙木屐,穿著身夏布衣服,那邊杜大姐也換好衣服出來了。張仙姑以前的身量跟杜大姐差不太多,穿著倒還合適。她給張仙姑看了看,就接著洗衣服去了。張仙姑給祝纓使了個眼色,祝纓一拉花姐,兩人去了東廂說話。
花姐看著院子裏杜大姐從井裏打水,晶瑩的水流從桶裏傾倒進盆裏,歎了口氣,說:“學醫,固然能幫一些人,卻是救不了真正受難的人。”
祝纓問道:“怎麽這麽說?”
花姐道:“今天……”
慈惠庵是祝纓也沒看出有問題的正經庵堂,慈惠庵年載也長,也有一些廟產,來捐香油錢的人也多,足以維持正常的佛門活動還能有餘力施醫贈藥。沒有那些醃臢事,也會收留一些實在困難的婦女,比如杜大姐這樣的,做個工,抵個食宿。一旦有了個去處,比如到祝家做工,就搬出去。
這樣的婦女,好些人有了積蓄之後也會再往庵裏再捐一些,或是添香油、或是造佛像、或是施醫藥。
今天花姐沒有像溫母這樣的病人,她把家裏的事兒忙完了,依舊是去庵堂裏幫忙。不幸就遇到了一件難事。
“有個付小娘子,前陣兒跪在庵堂前要出家。尼師問她來曆,她說家裏沒人了,求收留給一口飯吃。這樣的人,尼師見得多了,未必就是真的,也有出逃的。縱是家裏沒人了的,一時想不開想剃度,頭發一削就反悔了的也有,年紀又輕,思凡者不在少數。度牒哪裏容易得的?也不能平白就什麽人都收。尼師就說,先住下來試試,看看能行再說。”
祝纓道:“今天出事了?”
“對,”花姐歎了口氣,“今天,有人找上了門兒來,是她的丈夫。唉,她一見丈夫就要跑,她丈夫帶了兩個人要拿她回去。尼師說,清淨庵堂,不能叫男人亂躥。可他們不聽,硬要說尼師是賊,窩藏潛逃婦女。庵堂裏又有香客、病人,不能叫他們這麽鬧著。我與杜大姐相幫著攔,也是攔不住。眼看要出事兒,付小娘子跑出去,一頭撞在了山門牌坊上,頭上老大一個窟窿。招了好些人看熱鬧。”
祝纓道:“你去救治她了?沒救回來嗎?”
花姐道:“救倒是救回來了。咱們庵堂裏,被打得半死的女人也不是沒救治過。尼師年紀大了,我就叫上杜大姐,我們兩個將人先抬回來治傷。尼師情麵大些,看的人都說付小娘子的丈夫不講道理,巧了溫大娘子也來庵堂上香,溫大郎帶人陪她來的,總算把局麵穩住了。”
祝纓道:“那明天遇著他我要謝謝他為你解圍了。那個男人說自己是付小娘子的丈夫就是了?這樣的騙術多得是!拐賣婦女的,幾個人一夥,說自己是抓逃家婦人的,看的人就不會管這樣的‘家務事’,其實是拐子呢。”
花姐苦笑道:“還真的是,兩人一打照麵,付小娘子自己都認了是她丈夫,求尼師救自己。他們家原本還能應付的,都是正經人家,不幸丈夫染上了賭癮,一點家產輸得精光,就想把妻子典給一個生出不孩子的老員外生個兒子,好還他的賭債。付小娘子說,自己總算也是識點字、知道點禮的婦人,不該被這麽對待,孩子也沒要就跑了。”
“孩子?”
“嗯。有個兒子,要不人家怎麽肯要她呢?她已生了個兒子,看著就是能生的樣子嘛!”花姐陰著臉說。
祝纓道:“那現在呢?”
“唉,跟她丈夫來的兩個人是老員外的管家和家丁,一看這樣,就說人也不要了,叫她丈夫還訂錢。她丈夫不肯,必要把妻子帶回去。我看是還想再把付小娘子賣一回。真要賣了倒好了,從此與這個賭鬼兩不相幹,哪怕給人當奴婢呢,遇著差不多的主家,也能活下去。就怕這樣典來典去的,付小娘子這輩子就完了。小祝你說,付小娘子這樣的,該怎麽辦呢?再逃一次,又要怎麽逃呢?”
祝纓沒接這個話,問她:“孩子呢?”
花姐一怔:“沒問呐。付小娘子說,兒子總是他們家的人,孩子爹還在,家裏也沒餘錢,總不至於出事吧?”
祝纓“嗯”了一聲,也看杜大姐洗衣服。這樣的事情不至於處處都有,但也不罕見。丈夫要把妻子捉回家,或者典賣了,也就嶽父家還能爭執兩句,官府都是不管的。非但不管,丈夫要與人爭回妻子,官府還得判他贏。明知道她回去是火坑,能做的也就是“訓誡”這個丈夫要善待妻子而已。
這個道理花姐也知道,她說:“我隻好盡力多拖幾天,給她的身體養好些。可要怎麽逃呢?她逃了,再賴上尼師,也不能這樣對尼師呀。”
“這小娘子的父母兄弟還在嗎?”
“沒了。要是有,能叫她這樣麽?好歹也是讀書人家呢。”
“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還在嗎?”
“那倒不知道了。怎麽?你問這些……”
祝纓道:“付小娘子要是豁得出去,回去站在高埂上把這男人祖宗八代挨個兒罵一遍,叫人聽到了。也能義絕的。真要有舊怨,當眾撕打也是可以的。我隻怕她跑不脫,反因咒罵公婆被打死了也白死。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別瞎出主意了。你盡力救治她,她有力氣了,下回跑遠點兒,別再叫人抓回去。”
花姐道:“也隻能這樣了。”
祝纓又叮囑花姐:“賭徒都是瘋子,那不是他孩子的娘,是他還債翻本的本錢,誰攔他,他能拚命。你別離太近,他是真會傷人的。”
花姐道:“我記下了。”
祝纓也記下了這件事,預備得空也去慈惠庵那裏瞧上一瞧,不實地看看,不好說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杜大姐不多會兒就把衣服洗完了,花姐說:“哎喲,得做晚飯了,”祝纓要幫忙,她說:“你別來。杜大姐燒火,我做飯,你來幹什麽呢?”
“怕她怎的?咱家就這樣。”祝纓說,還是卷了袖子下廚切菜去了。
……
第二天去應卯,先將手頭上的雜事處置了,祝纓就去找到了溫嶽向他道謝。
溫嶽道:“舉手之勞,何足道哉?大姐昨天受驚,回去可好?”
祝纓道:“還好,她自己就是大夫,配了劑安神湯服了,好多了。隻因那件事,心裏有些不痛快。”
溫嶽道:“這狂嫖濫賭的男人,真是丟臉!”又感歎付小娘子真是命不太好,希望她能夠有個好運氣。
祝纓心裏覺得沒趣,借口大理寺裏還有事就與他道別了。
大理寺進了新人,她又多嘴,向大理寺正提到了要讓小楊仵作等新進的不太懂律條的人讀點律。大理寺正沒那個功夫教吏讀書,把這事兒都推給了祝纓,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櫃。祝纓著實又忙了半天,把人員給理會清楚,各人各有職司,又給新人先講在皇城裏、大理寺裏要遵守的條律,再跟他們說些簡單的律條。
中間又有若幹的雜事,譬如大理寺中午會食的菜單、食材之類,又有夏天消暑的冷飲,以及當值時的花費等等。
又有下麵各州縣報上來需要複核的案子,刑部那裏移文過來審核大理寺定案的案子等等。
直忙到落衙的時候祝纓才得以閑下來。她對胡璉道:“我幹之前,你也忙呢,現在你總不動,這不對吧?好歹咱倆得分一點兒?不能就我一個人幹了!要不你俸祿得分我點兒才行!”
胡璉哈哈一笑:“那我明天也講一點律條好了。我看你講律條是很不像樣的!”
“我怎麽了?”
祝纓這人,看律條,看完就背完了,底下聽她講的人是沒這個本事的,她以為很簡單的、可以跳過的東西,別人沒那個本事。這就容易教不好。
胡璉道:“你總得因材施教。”
祝纓心道:我哪有那個功夫呢?他們也不笨的,先灌進去,讓他們自己消化了唄。麵上卻一副受教的樣子,請胡璉教授,胡璉又推了另外幾位丞:“都是同僚。”祝纓道:“怕我麵子沒那麽大,一起?”
胡璉答應了:“明天一同說去。現在天不早啦,該回家啦。”
祝纓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宮。胡璉回家,祝纓卻往慈惠庵去,她想親自看一看那個王八長什麽樣兒。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卻見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沒什麽人圍觀,也沒見著什麽抓老婆的男人。祝纓信步走進了庵堂,與裏麵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們也都笑著說:“小祝大人。”也不用合什行禮,都笑著繼續幹手上的活兒。還有人指著一邊的屋子對她說:“花姐在那邊。”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花姐不是每日都來庵堂,隻要她過來的時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帶來幫一點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難的時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樂意過來。張仙姑則是因為自在,她還沒有習慣有人伺候,總覺得有生人盯著不得勁兒,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幹活就回門房裏別出來。
花姐正在給一個老婦人配藥,祝纓就在一邊看著。杜大姐告訴祝纓:“那男人一大早罵罵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許有亂人,要拿了他去關著,他說自己不亂走,就在牆根底下蜷了一宿。”
祝纓道:“那也趁早離開這裏的好,別叫他再找著了。”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還要再養幾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淨。”
等花姐配完了藥,祝纓接了花姐回家。花姐因付小娘子的丈夫離開了,心情變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說笑了,還跟祝纓說:“將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開始進補了,配些芝麻丸給幹爹幹娘吃吧。”
祝家進補,大魚大肉多吃就算補,花姐進補,十分仔細。祝纓道:“好。”
三人回家說了付小娘子的事兒,張仙姑也為她高興。
……——
祝纓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後又往街麵上,尋到老馬老穆,叮囑他們:“幫我多盯著點兒慈惠庵,有人鬧事兒護一下大姐。”兩人都答應了。
他們在老馬的茶鋪裏坐著,老穆身上的戾氣隱得幾乎不見了,老馬也像是個平常人。祝纓喜歡這樣的時光,也喜歡聽些街上的雜談。老馬說:“您家小娘子真是個好人哩!窮人也肯治。”祝纓道:“慈惠庵都這樣。”
老穆道:“她們是積功德,算著呢,跟存錢似的。您家大姐不圖這個,就是幫人。不過呀,她還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標致一個小娘子,年紀雖然不算很小,看著跟那些個娘們兒不大一樣,有好這一口的。”
祝纓挑眉,花姐可沒跟她說這個呀!她說:“多謝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講,叫她小心些,出門叫人陪著些。”
老穆道:“說您心狠,是真狠。說您心軟,又是真軟。也不知道您是什麽樣的人。”
祝纓道:“人不就在你跟前麽?”
二人閑說一陣兒,祝纓跟老穆一同離開。老穆道:“不回家麽?”
祝纓道:“大姐治的什麽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呐。”
祝纓道:“不然也是閑得慌。”
老穆的住處離花街的後街不遠,河上一座橋,橋這邊就是花街,橋那邊則是熱鬧的龍蛇混雜。老穆就住在橋那邊,他給祝纓帶過了橋,指著一處小院說:“就這裏了,幾個私娼,前兒有叫打了的,吳記那裏她們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藥了。”
祝纓問道:“既然是求藥,大姐怎麽過去了?”
老穆道:“後來送過兩回藥來。是個好人呀,還能再親自來。”
“那邊亂人多麽?”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們盯著就成,反正也沒旁的事兒。哎,那邊那家小娘子那兒,您不去看看?”
祝纓見他呶嘴,順著方向一看,說的是小江的家。祝纓問道:“她近來怎麽樣?”
“嗯,還行,是個從良的樣子。平素不出門,一個小黑丫頭忙裏忙外的。她也教幾曲琵琶,也收些房錢。也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調笑,很好。”
祝纓見他誤會了,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老穆已經走近了小江家,裏麵的琵琶聲早歇了。這個時候花街開始上客了,小江這裏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細聽聽,隱約有敲木魚的聲音。祝纓道:“你怎麽到這兒……”腳步聲起,老穆已經疾步開蹓了。
祝纓哭笑不得之際,門被拉開了,小黑丫頭拿一盆水往外潑。祝纓一提足跟,足尖點地一滑,一手按著衣擺,避開了這一盆水。小黑丫頭潑水的時候沒留意有人,水潑出去了就知道闖了禍,一聲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裏麵小江問:“小丫,你怎麽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纓,更是一嚇:“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纓道:“看清了,沒濺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裏麵小江已經提著個棍子出來了,看到祝纓輕輕把棍子放到了牆邊倚著。問祝纓:“小祝大人?是有什麽事嗎?又有賊了嗎?”
祝纓道:“落衙四處轉轉,近來案子少,怕那點本事荒疏了。不意轉到了這裏,沒有打擾你們吧?”
小江道:“我本也無事,什麽打擾不打擾的?你要早些過來,還能請你坐一坐。現在這時辰你該回家啦,不然趕不上宵禁又是麻煩。”
她現在說話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纓道:“哎,我這就回去。這裏近來可還安全?”
小江道:“不過還是那個樣子。京兆治下,亂也亂不到哪裏去。風月場上,好也好不到哪裏去。”
祝纓道:“關好門。”
小江也不知道還有什麽話能說,她也很久沒與人這樣說過話了,來這裏學琵琶的都是妓-女,勸人從良?也不是由她們自己做主的,說出來白刺人的心。教她們接客?自己都覺得惡心。閑著教兩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認兩個字。
又不想就這麽結束了這段對話,又找不著話題,祝纓要走的時候,不遠處又傳來的打罵聲。祝纓看過去,小江則皺了眉:“真是下賤!”
祝纓問道:“怎麽了?”
小江冷聲道:“怎麽了?親娘要叫閨女賣身,不是下賤是什麽?狗都知道護著崽子呢!爹娘賣女兒、兄弟賣姐妹的我見得多了!凡事其實不由當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這樣幹!這個不一樣。”
祝纓道:“怎麽?”
小江大口地喘著粗氣,說:“自己就是個下賤人,好容易把女兒托付給人,也有人不嫌棄是娼婦生的女孩兒,把來當親生的養,養到十五歲上,要給正經說門親。這當娘的看女兒長得好,又會寫算又知書又會彈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誰個養了十幾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兩口就過來日日攔著。這樣狠的娘實在少見,你沒見那打手都不狠攔那二老麽?”
祝纓道:“你回家,關門,不要出來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別陷進去。”
“……啊?哦……”
祝纓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門兒了,我這兩天淨遇到這樣的事,先是丈夫賣妻子,後是親娘害女兒!枕邊人待她不如花姐這樣的生人好,養父母倒比親娘還疼閨女,別是個假的娘吧?!
她踱了過去,見是一處私娼的院子,圍了些人觀看,一對中年夫婦看起來與這裏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潔,衣擺濕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穢物,仍然頑強地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半掩,罵道:“還不快滾!我生的,我愛怎樣就怎樣!”
一個清麗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會針線女工,也會種種家務,願意奉養您,您為什麽非要操持此業呢?”
旁邊還有紈絝少年起哄,指指點點:“這個是真良家出來的嘿……跟在這裏長大的不一樣。”
言語之間頗為意動。
濃妝的婦人更有些得意,要趕那一對夫婦走:“你已壞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兩下推搡著。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說:“哪有你這樣當娘的?別人恨不得女兒從良,你哩?別是嫉妒女兒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濃妝婦人臉上掛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個什麽東西……”
到底是覺得她過份的人多一點,他們指指點點,婦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纓:“這位小官人麵生得緊!”
祝纓不想理她,但是紈絝少年裏還有人認出她來了:“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也是無妄之災,隻因跟王雲鶴走得近了一點,也被有些人拿來教訓自家孩子。這一位麽……
祝纓冷靜地說:“八郎,令尊說你在家裏讀書的,你讀到這裏來了?明天見著了,我得問一問。”
“你你你!你別告訴我爹!”
祝纓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紈絝,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她說:“都散了吧。看人家人倫慘禍還這麽高興,回去要挨打的。”
這些人裏大部分比她年紀還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紈絝們一個哆嗦,真的散了。祝纓也不再管這個濃妝的婦人,隻是想:今晚過去了,明天呢?
……
連著遇到這樣的兩件事兒,祝纓近來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還得沒事兒人一般,接著忙那些細務。新人漸漸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給他們培訓了,幹活嘛!一幹邊學。
祝纓在大理寺內行走更順暢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進來的,鄭熹用著順手,她用著就更順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還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來行個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時人緣還要好上幾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籌碼可以與別人做交易。老黃自己選不上官,但是還有兒子,祝纓就拿來與太仆寺那裏做交換,接了太仆寺一個請托,把老黃的兒子安排去那裏,兩下了無痕跡,卻承了兩份人情。
做完這個事兒,心情也沒有變好一點,她始終有點惦記那個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麽幺蛾子連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裏還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蘇匡。
蘇匡是終於回來了,他近來是個大忙人,才眼饞祝纓參與了周遊案鄭熹就另給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辦。他是主簿,職司不是外派推案,鄭熹還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轉了一圈回來想表個功,發現祝纓已經轉做大理寺丞了!
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纓手裏了,蘇匡一口老血好險沒有噴出來!
他憋著氣,跟鄭熹匯報完了。鄭熹誇獎道:“辦得很好。”
蘇匡心裏美滋滋的,告辭出來,又變差了——沒升職啊!沒升職啊!我哪點不如祝三了?鄭大人說的要坐得住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蘇匡有心事的時候,就少踩人,左司直驚詫不已,悄悄對祝纓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著什麽壞呢!”祝纓道:“不管他!光看著他有什麽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給我,我來盯著他!”
祝纓翻他一個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頭要有案子,不想出個差?”祝纓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對著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問:“你能安排?”
祝纓一歪頭,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纓道:“咱們細看,我先給你看幾個,你看哪個行,我給你報上去,上頭總能批其中一個。”
“好!真出去了,回來給你帶特產!”
祝纓跟左司直告別,不再出去閑晃,回家認真讀書。這一天花姐回來得很晚,晚到祝纓覺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與杜大姐回來。祝纓問道:“怎麽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個男人簡直不是人!這幾天他沒來,還以為他良心發現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回去把兒子帶了來,今天,就在山門外頭,把兒子捆起來打!三、四歲一個小孩子,被親爹抽得滿地滾!付小娘子跑出去,頭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她說著說著,難過得蹲下哭了起來。祝纓問杜大姐:“人被帶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還沒!那個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夥兒一頓數落一頓攔,也不過攔兩天罷了。那孩子怕撐不過兩天,小娘子撐不過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還說,親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纓的臉沉了下來,蹲下來勸花姐:“辦法,總是有的。”
花姐抬起頭來,問道:“是麽?要怎麽做?”
“我想想。”
最簡單的,找兩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這王八不敢再鬧。這個辦法有一個弊端——她得被王雲鶴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這王八打廢了。這個辦法也有一個弊端——會被王雲鶴清查,且容易把付小娘子等人牽連進去。
祝纓想找一個沒有後患的辦法……
第二天,祝纓從大理寺回來,花姐已經回家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說:“那孩子被打得狠了,付小娘子要答應回去,一看孩子這樣,尼師說,先治孩子。這才暫時留了下來。那男人揚言,要是付小娘子走脫了,就找尼師要人。”
祝纓道:“辦法倒是有一個……”
正說著,門外鬧了起來。祝纓道:“怎麽回事?”
杜大姐去開門,才打門開打,話還沒問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賤人,你果然躲在這裏!”
祝纓與花姐麵麵相覷,祝纓按住了花姐,搶步出去,還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沒個正事,在外麵與鄰居閑聊到晚飯的時候晃回來,正看到自家門口圍了一群人,還有人要搶“他家的仆人”。祝大急了:“哎!你們幹嘛呢?!!!跑別人家搶人來了?!!!我花錢雇的人!!!左右街坊,來幫個忙啊!!!”
這是一個常年喊叫的神棍,近來養得好了,愈發氣韻悠長。左鄰右舍聽了都出來,也有帶壯仆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裏長鄰長的,給飯前增添了許多的熱鬧。
祝纓就不急著出去了,先聽張仙姑出去問原委。原來,這是杜大姐的叔叔帶著她的“丈夫”,來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門少,最近因付小娘子的事鬧得熱鬧,她跟著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訴了她叔叔,她叔叔打聽一下路,找上門來了。
杜大姐的“丈夫”說:“我可付了十二貫的聘禮的!我們鄉下人家,這可不容易!”
祝纓一看這貨,都有白頭發了,胡子亂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條腿,一開口還少了幾顆牙。不但髒,他還長得醜!心說,杜大姐不是什麽美人,人家也是整潔幹淨。這是個什麽東西?哪個豬窩裏爬出來的?
杜大姐的叔叔則說:“這位大娘子,不是我們想訛人,的的是我的侄女兒!她爹娘死了,我想給她找個歸宿,這能有錯嗎?”
張仙姑可不吃這一套,裏麵杜大姐嘴笨講不出理來,往祝纓麵前一跪,外麵張仙姑先開腔了:“吃絕戶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奪她家的田、再把她賣一注錢!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把骨頭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鍋!”
祝大心裏,自己家的仆人,已經花了錢雇了來,已經給她做一身衣裳還打了幾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別人給帶走了!他也嚷了起來:“喪良心的!你給她找婆家,還是給他找老公公呢?打量著沒二年她就能守寡,你還能再賣二次是怎麽的?”
鄰居們大開眼界!
平素裏,他們背後也會說,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對璧人,模樣也好、也有學問,老兩口卻是有些粗俗。但是因為他們說話風趣,也就多半與他們打趣。現在才發現,這二位一開口,粗俗之外竟還有點別的東西。
裏麵,祝纓歎了一口氣,對花姐道:“大姐你隨我來,我有個辦法,隻好先救杜大姐了。”
兩人進了西廂,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繃著臉,祝纓道:“各位鄰居熱心,裏長鄰長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說我扣了別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萬年縣一趟,將此事斷個明白。”
鄰居都說:“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說“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難處了嗎?”
祝纓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來。”
一擁而上,連杜家人一道到了萬年縣衙。
眼看宵禁,萬年縣令都回後衙要吃晚飯了,又來了這麽一出,他隻得重新穿戴了出來。那邊祝纓先報了自己的官職、姓名,萬年縣令正六品,祝纓從六品,兩人差別不算大。他和氣地對祝纓說:“祝丞既然是官員,有事何必親至?”
祝纓苦笑道:“下官也想派個仆人拿個帖子應官司來的。可下官居官不久,這不才得一個女仆來伺候家母家姐,男仆未及覓得,這便來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見祝纓與縣令說話和氣,心裏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個十二貫是掏空了家底還借了親朋,還要新婦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還債,不能打了水漂。一個是已經收了人家的錢,不能不“交貨”。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個說:“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個說:“孤苦一生,聘一個妻來暖被做飯,傳宗接代。”
萬年縣令要再問杜大姐,杜大姐隻管磕頭。
祝纓道:“唉,她父母死了雖然還沒到三年,不過呢,回去再停個半年也就出孝啦。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你們兩個,誰將她欠我的債還了,就把人帶走吧。”
“債?”萬年縣令也驚了。
“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纓眼也不眨地說,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張紙,上麵寫著些字。杜大姐的叔叔這一頭也看不到,她把這張紙呈給了萬年縣令。
萬年縣令展開一看,確實是一份非常合乎規範的契書,借方是杜大娘,不識字,印的手印畫指節。貸方是祝纓,簽字畫押。證人是花姐,簽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側把手指上的紅印擦掉,眼中含淚看著祝纓。萬年縣令道:“杜氏,你上來。”命驗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節的長度,當然是吻合的。
萬年縣令拿那一紙契書,對另兩人道:“你們二人,誰付一百貫?”
一百貫?
二十貫夠當年的張仙姑扭頭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頭的。杜家叔叔雖有點薄產,全賣了也沒有一百貫!但是他已經收了瘸子十二貫了,怎麽也得再掙紮一下,他說:“大人,您看這丫頭,她像是能借這麽多錢的人麽?誰肯借這麽多錢給她呐?!”
祝纓道:“是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半個子兒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個奴婢,七貫,貴點也就十貫。買人不貴,養人貴!她是家姐施醫贈藥時遇到的,說能幹活,卻是有病。人嘛要,來都來了,不能看著她死,隻好治一治,藥材用了不少,不多,零星花了十九貫九百零七錢。大夫也得錢,家姐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請得動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們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湊個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連料帶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買的,兩雙一百文。住我家裏,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連料帶工,五貫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飯,這幾個月我就不算錢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壞了些家什,家父的壺不太值錢,家母新買的蒸鍋也不太值錢,大姐的藥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來算個兩貫。她沒洗過綢緞衣服,不會幹活,給我把年節賜的好緞子衣服都洗壞了,連工帶料,算個五十貫不算多吧?打壞了一件瓷器、兩件玉器。這些我都得著落在她身上討來。折價四十二貫。加起來,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報得這一串價有零有整,加起來……萬年縣令心算沒那麽快,示意文書記下來算一算。文書一通算,算了出來:“確實合得上。”
萬年縣令問杜家叔叔:“你們何時上門?”
“就……就剛才……”
萬年縣令就信了祝纓說的是實情了,他認為這麽短時間不可能造這樣的假出來。
他本來是懷疑祝纓的,因為這是一個常用的侵吞百姓財產的手法。什麽你欠了我的錢之類。講道理的給你利滾利,不講道理的直接偽造證據。一個幾貫錢就能買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纓花這份心思。
哪怕沒在這丫頭身上花這麽多錢,寫了個虛的借條,那也是一開始雇她的時候動的事,跟現在這個沒關係。又問杜大姐,杜大姐隻會說:“小祝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萬年縣令就認了祝纓說的是對的,有想起來:“她父母屍骨未寒,你就要發嫁她?真是禽獸不如!人領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議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錢帶人走。這二人哪有這些錢?瘸子癱倒在地,哭得慘極了。萬年縣令喝道:“肅靜!”
即時寫了判詞,判杜家叔叔把錢還給瘸子,瘸子聽到這裏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錢給祝纓,再把人帶走。
祝纓道:“且慢,我還沒算利息呢?”
這些人算利錢,那是利滾利的算,不是高利貸也夠受的了。多少窮人的家產,欠兩三年錢就沒了。杜家叔叔臉也青了,連連擺手:“人我不要了。”
祝纓笑道:“如今滾一滾利,我能買這樣二十個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個哆嗦,萬年縣令無奈地道:“祝丞。”祝纓笑道:“既然如此,讓他具結,他們全家哪怕一條狗敢靠近我家方圓十裏,他全家連人帶狗的腿都給它打折!”
萬年縣令品級比祝纓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有案子複核落她手裏,也肯賣她這個麵子,也知道這些人,氣上來了不為這些錢,就為了麵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纓的證據是齊全的。如果祝纓要求萬年縣幫忙追索一百貫的債務,萬年縣也頭疼。不如趕走這個鄉下人,讓祝纓把女仆領回家,免得萬年縣還要麻煩。
一個小案子,萬年縣令馬上就給結了。
杜大姐不停叩頭,祝纓趕緊給她提了回來:“回去找大姐領罰去!”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樣子,生怕萬年縣看不出破綻是怎麽的?
萬年縣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纓對鄰居們一拱手:“多謝各位主持正義。”鄰居們都說:“哪裏哪裏?”心裏想的是,平日裏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個狠角色!
……
一家五口回到家裏,杜大姐認真給祝纓磕頭,哪怕是賣斷終身她也認了,落叔叔手裏不如給祝家當一輩子仆人。
祝纓把借據交給她:“拿去玩兒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纓道:“吃飯了,吃完了還有事兒呢。”
花姐道:“對對,還要讀書呢。”
祝纓笑笑。
杜大姐把借據一揣:“我去燒火。”
吃完了飯,杜大姐刷碗,花姐拿著針線到了西廂。祝纓在寫東西,花姐等她寫完一張小紙條才說:“那個借據……”
借據是下午外麵人吵嚷的時候祝纓拉著花姐現寫的,花姐也簽了名當證人,杜大姐的指節是祝纓隨手畫的,手印是借著拉她起來的時候印的。
祝纓道:“拿給王大人,他也不能說是假的啊!他最講證據了。”
花姐道:“淘氣。這點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頭。”
祝纓道:“他會看一看的,隻要證據齊,他也沒話說。”
“你寫的什麽?”
祝纓道:“不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吧,你這個主意,付小娘子那裏可不可以用的?”
祝纓道:“那不是公然挑釁麽?一個是欠我的錢,二個是欠我的錢,三個還是欠我的錢,萬年縣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了。何況,我也沒有那麽多的錢呀。”
花姐道:“是啊,讓有心人聽到了該找你的麻煩了。”
祝纓,從六品,祖宗三代窮鬼,哪來那麽多錢叫別人欠她的?
“付小娘子——”祝纓說,“你別管,我來想辦法。一會兒我出去一趟,別問。”
“好、好。小祝,不要因為我一時多事,叫你幹不好的事。”花姐說。
祝纓笑笑:“我幹的事,怎麽會不好?”
等祝大和張仙姑躺下,祝纓悄悄出了門,一路到了慈惠庵,輕輕翻過圍牆,摸到了付小娘子的住處。識字是吧?
她往付小娘子枕邊放了張小紙條,再一顆小石子將她打醒。確定付小娘子看到了紙條,她才離開,摸到了花街後街。
花街正熱鬧,祝纓不走近,看著一對老夫婦堅定而無措地在一個小院子外麵。拿個彈弓,彈了一張團起的小紙團,確定他們看了上麵的內容,四處張望尋人。祝纓悄悄地回到了家裏,洗漱,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