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鑿空
夏天就要過去了,花姐的第一個有名有號的病人溫母眼看著大好,花姐歡欣之餘卻又擔心著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在庵堂裏頂了杜大姐之前幹的活計。頭上的傷也結了痂,天氣火熱不好再捂著,索性就晾開了。她的兒子仍然虛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陣兒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經對祝纓說過她的事兒,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與祝纓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花姐猶豫了兩天,到底不放心,嚐試著問祝纓:“別是你妨死他們的吧?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麽代價,不如就讓她來吧,她盡力多救治些人好來折抵。
祝纓當時正在做絹花,聽了忍不住笑了:“什麽?什麽?妨?叫你別信什麽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這樣的結果。”
花姐仔細看她,祝纓也回看,花姐從祝纓的臉上實在不出端倪來,說:“你說是就是。”這才漸漸高興了起來。
她們倆說說笑笑,將張仙姑也引了來。張仙姑近來家務活都有杜大姐承擔了大部分,愈發的閑了,問祝纓:“明天我同溫大娘子約了去庵裏,她家大郎陪著呢,你也來吧?”
祝纓心想,這陪母親上香也是許多人該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時間也正好。便說:“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隻有祝大依舊去找老徐,說:“他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纓道:“那你雇個車,坐車去。天還熱著呢,別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應了,且說不用給他錢,他自己有錢雇車。張仙姑在他背後真翻白眼,這一回倒是沒有再下他的麵子——張仙姑看到了正在掃地的杜大姐。自從家裏有了仆人,張仙姑說話也越來越克製了一點,總覺得要給家裏人留那麽一點麵子才好。隻是常常會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來了。
外頭杜大姐並不知道自己是張仙姑的一道緊箍咒,掃完了地,又檢查水缸是不是滿的,再看碗櫥上的紗布有沒有蓋好、老鼠夾子上有沒有老鼠之類。最後回到自己房裏,拿出個笸籮,搬張凳子坐在大門邊上做針線。祝家給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隻有一身。上次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祝纓要給她帶添一身,她沒有要,討了半匹張仙姑用剩的布,準備自己做。花姐幫她裁了,她現在自己縫,預備縫完了的碎布再做兩雙布鞋。
一邊縫一邊想,這樣的主人家,算不錯了,給衣裳給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也沒什麽規矩。吃飯就一張大桌子,隻有祝纓偶爾會在自己房裏加一頓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來不是一家人,二來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麽在廚房、要麽在自己房裏,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飯菜盛滿,再揀剩下的給自己盛,也能每天吃點肉。
也不挨打,她想。
縫完了一隻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當天晚上,拿見花姐和祝纓又一處讀書,便揣了那張契書到了西廂,當地一跪。
祝纓正在西廂北屋裏的書桌後坐著,花姐打橫,一見她跪下了,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麽了?”
杜大姐把契書拿了出來,也不說話。祝纓與花姐對望一眼,花姐過去扶起她:“有什麽話,起來說。這個,不是讓你收好嗎?還沒燒掉嗎?”
杜大姐將契書放到桌上,說:“我拿著這個沒用的。”
祝纓道:“沒用就燒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過來的。”
杜大姐見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過來,全是看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這麽大的恩情,就這麽拿著月錢,跟沒事人一樣?想想好像也不對勁兒。鄰居背地裏說:小祝大人心軟是心軟,心軟的人硬起心腸來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靈,心裏有那個意思,因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麵,總也不能將那個意思翻出來。
花姐道:“小祝。”
祝纓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讓她去安撫杜大姐。杜大姐這個樣子,她看在眼裏也明白。日子過得下去,誰想當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纓甚至一開始都不是買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這書是看不下去了,帶著杜大姐去了東廂,兩人低低說了一陣兒。杜大姐心眼兒實在,花姐當然是個好人,尼師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書奉上。花姐隻好收了她這契書,對她說:“雇你的時候講好的事兒,還是不變。”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這樣心裏未必好過,與她又聊了一陣兒,約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點笑來。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來,祝大出去買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燒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鍋綠豆湯,預備放涼了回來喝。
吃完了飯,一家人才換上出門的衣服。祝纓最利索,換一身夏綢,穿一雙輕便綢鞋,腰間還是那把腰扇,拿著個長盒子出來。先到正房裏:“來,挑幾枝戴戴。”
張仙姑正對著鏡子來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頭丫環,張仙姑還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裏麵是好枝當季花朵樣子的絹花,各色都有,說:“哎喲,這是哪兒來的?你又亂買東西啦!我的東西夠戴啦!你瞧,我這簪子金的也有、銀的也有,鑲珠子的、掛墜兒的,你又買了花兒來!這得多少錢?你得攢著些錢才好!哎喲哎喲,這麽多的花樣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聞言道:“瞧你這樣兒!孩子給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數兒!”但是也說祝纓,“老三啊,你也是,花錢別這麽大手大腳的,得給自己攢點兒,以後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張仙姑道:“那你還說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兩個就夠啦。今天溫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們我也不戴這個。你該拿去給花兒姐戴戴的,年輕輕的,正該打扮,別總那麽素淨哩。以後也不用總給我拿啦,得多少錢哦……”她心裏還嘀咕,要是你也能這麽打扮起來,該多好。這整天,官兒做得威風,我的心裏卻像做賊一樣。
祝纓道:“沒多少錢,我自己做的。”
張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纓看她拿了兩枝,托著盒子出去了:“我給大姐送去。”
那邊花姐也梳妝到了尾聲,看了盒子也說:“你買這個做什麽?我們會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麵忙還不夠,還要再費這個心。依我說,你也別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是不是?什麽都放在心裏琢磨,別累著了。”
祝纓笑道:“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來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來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揀了朵嫩黃、淺粉並蒂的往鬢邊一插,對著鏡子照照。祝纓看著絹花襯著她的臉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麽呀。是花兒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溫家母子也剛剛到。兩家人寒暄,溫嶽與祝纓說些宮裏的閑話,什麽禁軍拿了個私自倒賣宮中器物的小宦官。那邊溫家婆媳與丫環都一陣驚呼,兩人看過去,卻是婦人們見麵互誇,溫小娘子誇花姐頭上的絹花好看,張仙姑一時得意,說是祝纓做的。
溫嶽道:“小祝,還有這手段?”
祝纓道:“哪兒啊,上回破案,物證裏的個絹花,覺得著好。隨手一做,宮樣的絹花三百文一朵,我這個也就隻值三十文。”
溫嶽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麽樣了?”
“女仆就這一個啦。男仆要跟我出門的,還要仔細些才好。我這人,麻煩。”
溫嶽道:“旁的還罷了,貼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著以後管家的樣子去找、去養。唉,都以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實不是的。養仆人也像習武,你功夫下在哪裏,就在哪裏出本事。”
祝纓道:“是。你說的對。”
那邊女人們拜了佛,又四下轉轉,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著比之前輕快一些,卻又仍有愁事。她這裏倒不怕被丈夫綁回去了。可是她兒子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弄得她依舊憂愁。有個兒子,她還能守得住,沒有兒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眾人聽得一陣歎息。又歎息她兒子的花費,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無底洞。
花姐道:“總是要有個正經營生的。”普通女子家裏沒給她本錢,除了嫁人,針線,洗衣之類,也沒個來錢的項目。花姐想勸付小娘子學醫,比如兒科,既能照料兒子,又能有門手藝。或者婦科,像她這樣,其實也不錯。
溫母和溫小娘子聽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說:“花兒姐說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試。”在她們看來,花姐也算是官眷,行醫屬於個人愛好、積德行善,所以不將之視作一個職業,而將花姐願意為她們診治視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習得醫術並以此為業,則多個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養活自己和兒子。
溫母道:“你現有兒子,要好好養他養大。不能隻悶頭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樣劃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說的是。”她其實也在想生計的事,做小買賣是連本錢也沒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顧兒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這裏住著,幫著打雜抵了食宿,也好照顧兒子。
溫母叫溫嶽:“先取兩貫錢來給尼師,供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試試。”
付小娘子忙道謝。
他們做了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錯,在庵堂用了清淡的齋飯後,各自還家。
……
祝纓將張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還沒回來,張仙姑要歇個午覺:“天兒熱,你們也都睡一陣兒吧。”
祝纓和花姐出了正房,給張仙姑把竹簾放下,對花姐說:“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熱的,你走蔭涼地兒。”
祝纓笑道:“好。”
她取了頂鬥笠戴上,此時的鬥笠已不是扮貨郎時的粗糙貨了,編得細細的,用細布包了邊兒。先去老馬那兒喝了碗茶,再往賭場轉了兩圈,也不下注,隻在那時看看就出來。最後到了花街。
午後的花街,懶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經換了主事人,一個笑盈盈的三十來歲的女娘看著像是個話事人。祝纓沒進去,轉看了九娘家,還是那個老樣子,看起來像是更幽靜清涼一點。她也沒進去。
又踱到了後街,站在橋邊,猶豫先看老穆還是先去井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到了。”
祝纓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兩個人,杜大姐手裏還提著一個小藥箱子。溫母所贈的藥箱有點大,沉,花姐隻在應官眷之邀的時候才讓杜大姐背著那個箱子。現在就一個小藥箱子,輕便。
三人竟在這裏不期而遇!
祝纓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問:“你來幹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藥箱盡力提高一點,以示女主人沒人做不好的事。祝纓對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給她們送點藥,都是苦命人,我能幫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這條花街整個兒空了才好!她也沒地方安置這些人,也不知道讓她們做什麽好。一個兩個的,家裏正缺仆人,再雇一二也沒什麽。這麽些人,能幹什麽?都跟她當郎中還是都跟她去當尼姑呢?
祝纓陪著她,默默去送了藥。這個地方居住的條件比小江出租的那個院子還要差一些。小江為人喜歡整潔,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盡量保持幹淨。這個院子,很有點繁花開敗之後的腐敗味道。東一個西一個的紅燈籠,她們盡力在破舊的房子上裝飾一兩件新東西,倒得這裏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間屋子裏,裏麵一股劣質香粉的味兒,祝纓打了個噴嚏。有住在這裏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纓身上鉤,祝纓板著臉一聲不吭。正經的房子也有個習慣,譬如正房三間、廂房三間這樣的格局,這裏的房子是挨著牆建,一排成了個回字形,能蓋幾間蓋幾間。一間房子裏,一個等著被淘汰的活人。
祝纓悶聲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藥,與她一同走了出來。身後的女人們低聲嘰喳:“怎麽辦?她男人嗎?會怪她嗎?”
兩人到了橋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著的。”杜大姐也說:“我都陪著娘子來的。”
祝纓笑笑,望向不遠處,那裏隱隱約約的有個院子裏正有人進進出出,搬出些什麽破爛鬆枝、白幡之類,又往裏搬幾件家俱。
這時,一個小黑丫頭沿路走到橋頭,張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頭,見小黑丫頭抱著一個籃子,裏麵幾個瓶罐。祝纓道:“小丫,你又出去買東西了?”
花姐道:“哎,我們家小丫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她說的小丫,還是在家鄉時的丫環。
小丫跑了上來,好奇地看著花姐,花姐也對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給她們送藥的那個娘子,我們娘子說,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誰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來坐坐嗎?”
花姐也有點好奇,問祝纓:“行不?”
小丫說:“來嘛來嘛!”一力的攛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纓正要說話,卻見小江拉開了院門往外張望,小丫說:“哎喲,娘子!”
小江往這邊走,好像在找著什麽,走近了,小丫喊:“娘子!這裏!你看看這是誰!”
小江道:“我還以為你丟了!你又淘氣!”也走了過來。花姐與她見禮,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臉上一點客氣的模樣也淡去了,隻剩一臉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氣氛的違和,也不吭氣,依舊福一福以示道別。小江看著她鬢邊一朵絹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卻問祝纓:“祝大人來幹什麽的呢?這裏可不是看風景的地方!也沒什麽景好看的!”
祝纓揚了揚下巴,小江順著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騰了地方,給新的牛馬使,有什麽好看的?”
花姐一聲也不吭,祝纓道:“你總看著這些,心情會不好的。生計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個女人能幹什麽呢?你能做官,我能嗎?嗬嗬……你們男人就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疼。”
祝纓定定地看著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頭。
小丫也感覺到了不到,低聲解釋道:“我們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這裏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雖沒見過,但是娘子平日裏是誇她的,還說,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個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顧些苦命人,如今這是怎麽了?
小江聲音大了一點點,說:“誰說是庵堂的?我必要舍做道觀!”
祝纓道:“那你得準備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滿頭包,如今無論僧道都須得考過了才能有度牒——錢依舊要照交。”
小江氣得瞪她。
祝纓一臉無辜說:“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氣得夠嗆,還以為他是故意帶著那一位命運極佳的女子過來看她笑話的。但祝纓又不是說來看她的,說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氣苦,說:“也沒什麽好回的,我也在這裏看一看不行麽?”
說著,賭氣往那裏看去,說:“她不是個東西,那個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養她。”
祝纓道:“是啊。”他們願意為她拚命。
她說:“回去吧,一會兒有船要過來了。大姐,我們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見不著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橋上跺了跺腳,氣道:“回家!明天找個裁縫!”
“娘子要做什麽衣服?”
“道袍!”
……
這邊祝纓三人回家,杜大姐依舊不說話,花姐小聲問道:“那位小娘子是?”
杜大姐聞言看了花姐一眼,也緊張地等著祝纓的回答。祝纓說:“珍珠,她是珍珠。”
“誒?啊?啊!”花姐吸了口冷氣,問,“那?”
“回去說。”
“好。”
三人回到家裏,張仙姑已經醒了,祝大也回來了,兩人正念叨呢。張仙姑問:“你們三個去哪兒了?”祝纓道:“我跟大姐出去送藥。”
“哦哦,那是好事兒。”
杜大姐放下藥箱就去廚房準備做飯,她的手藝不好、廚藝隻比糟糕好一點。煮個粥之類得心應手,燒火燒得又快又旺還省柴,讓她調個滋味做個菜,就能要了祝家一家人的命。所以張仙姑也不念叨她不早早回來做飯。
杜大姐去燒火,張仙姑就要去做飯。她的手藝也不咋地,花姐說:“幹娘,等我一等,我來吧。”祝纓道:“還是我來吧。”
她去換了件衣服,套了個圍裙。無論是刀工還是調味,好歹是正經官家廚子教的,那是比她們都好得多了。張仙姑不肯讓她做飯,祝纓道:“再不動動手,刀工都要廢了。”
吃完了飯,杜大姐刷碗,花姐又去了祝纓房裏,問:“究竟怎麽回事?她不是脫籍了麽?怎麽還住在那裏?”
祝纓就把珍珠的境況說了,花姐道:“她是個有想法的人,也強,也有心結。害,我說什麽都跟說風涼話似的,隻怕她今天又要誤會了。”
祝纓道:“不然呢?終究得她自己走出來。我已叫老穆幫忙盯一下,別叫有人騷擾她。”
花姐猶豫了一下,說:“還有一事,你要謹慎些。你……”她打量了一下祝纓,人如青竹,不好說什麽頂俊的貴公子,卻也是個可親的小官人。祝纓以前就可愛討喜,現在更是溫和可親。小江已然命苦,又無依無靠,給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太多的關懷,如果沒有個界限,容易讓姑娘誤會。
就好像在陷阱裏放了一塊肉,肉也無辜,獵物也無辜,可是陷阱又是實實在在的。
她把自己的擔憂說了。
祝纓道:“我去那裏,也不是特意為了她。連她,都是今年辦案的時候偶遇才知道的。”
“咦?”
祝纓道:“以前,我娘也不讓我去那種地方。後來,我自己也不願意去。但是近來我總想到一些不好看的地方去,去看看,看一些京城繁華、宮殿壯麗輝煌、侯府錦繡富貴、咱們家小日子紅火之外的東西。我怕自己忘了,忘了世間還有苦。忘了苦,心裏的刀就鏽了、鈍了。我……不想變成周遊那樣的人,連變成王大人那樣的人也不想。”
“小祝?”
“大姐,我要做他們那樣的人,真的太容易了。”
“當然,你是有本事的,也肯幹,心地也好。”
祝纓搖搖頭:“我一直以為,人隻要努力,總能有辦法過得差不多的。可你看看,付小娘子不努力還是那街上的人不努力呢?小江心地不好嗎?她們換來什麽結果了?是老田不能吃苦,還是杜大姐不能幹活呢?他們又怎麽樣了呢?”
“小祝!”花姐嚴肅地說,“你別想迷了!以前,娘常說,滿眼是菜,就不知道吃什麽了。你上桌了,在桌邊兒坐著了,別想那麽多,咱把飯一口一口的吃,好不好?”
祝纓看著她嚴肅的樣子,輕輕一笑:“就是跟你說說,不說不痛快。其實在橋上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一件事。”
“什麽事?”
祝纓道:“我要寫個奏本。女人做官,也不是不可能呀。”
……——
她還從來沒寫過正式的奏本呢!現在就要寫一個!這是她這兩天一直在想的,世間的不平事何其多?像杜大姐、時小娘子又或者牛家養女那樣的事更是不知凡知,花姐當年,不也是如此麽?又如鶯鶯燕燕她們……
叫她遇一個撈一個,她既沒這個想法,也覺得心思。她想了好幾天,不由想到王雲鶴所言的“有序”。然而這些人的不快活,難道不是因為現在的“序”麽?既然“序”這麽要緊,又能為惡,那麽王雲鶴所言之“變法”又何妨一試?
她知道,王雲鶴說的“變法”當時大半說的是法條的修改補丁,這不妨礙她有其他的想法。
她想,她或許可以先做一件小小的事情。
她既在大理寺中,對這個朝廷的所有部分裏最熟悉的就是大理寺,所思所想,便也從大理寺開始。大理寺獄裏囚犯有男有女,既然男女分監,為什麽不設個女獄丞?不招幾個女獄卒呢?不是要講“禮”嗎?“禮”不講究男女大防嗎?
大理寺現在雜事歸她管,那她覺得這樣就不錯!
大理寺關的女囚還有許多以前的誥命夫人呢,弄個把女獄丞看著怎麽了?萬一是冤的,牽連的,弄男獄卒看著,還要不要臉了?
見她這麽快就平靜了下來,花姐道:“我來!”她也卷起袖子,幫祝纓磨起了墨。
祝纓心裏打了個腹稿,主要是為了奏本的格式,哪裏要進一格,哪裏要另起行之類。然後提起筆來開始寫,畢竟是第一次寫奏本,除了格式,大概別的東西都是照著自己曾經看過的有限與大理寺有關的奏本扒的。
她就有一樣本事,節儉,極少寫錯字要浪費紙的。寫了一遍,把奏本攤在桌上晾著,對花姐說:“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花姐問道:“我能看嗎?”
“怎麽不行?”
花姐一邊走到她身邊來看,一邊說:“我常聽說,大臣們寫奏本不可以讓別人知道,奏了之後都有不叫人知道的,何況上奏之前?你要當心的。”
她隻說了這一句,沒等到祝纓的回答她已看得入迷了,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猛地轉身:“小祝?!”她聲音都劈掉了。
祝纓皺皺鼻子:“從九品,差強人意。還得給資格加限製,否則那些鬼東西就更不會同意了。什麽上查三代啦之類的……以小江的腦子,不比大理寺一些笨吏強?一旦事成,時小娘子難道不能爭一爭的?切!”
花姐顫聲道:“以前從沒有過的,就怕他們不答應。”
“有什麽東西是以前就有的呢?咱們住的房子,也是以前沒有的,也是有人造出來,有人買下來,咱們租過來。咱們吃的米,種它的田也不是平白就有的,也是有人開荒,有人把薄田養肥,有人種米,再到咱們碗裏,不是嗎?哦,米還得煮熟呢!”
花姐道:“可也就像開荒,要費時費力,不知多少功夫,有時候一場大雨,又要重頭再來。”
“沒指望容易呀。吵是一定會吵的,吵完了也不一定能成,可這是我能想到的,我現在能做的可能成的最大的事了。
鑿空,也未為不可。”
花姐道:“你做的,怎麽會是壞事?哪怕難些,總會成的。你能幫到許多人,能救許多人,你能做到的!你真好。”
祝纓拿扇子扇奏本,把它吹幹,口中說:“我才不好呢!路,我開了,誰願意走、誰能走下來,隨意。誰耐煩遇著一個小娘子,拉一把,再遇一個哭天抹淚的,又掏錢?救人有癮是怎麽的?施恩似的!見天地意**著想要救風塵,是病,得治!我就是要自己痛快了就行。”
花姐笑得側過身去,好一陣兒,見祝纓收起奏本,花姐猶豫地問:“文詞會不會太平易了些?”
祝纓道:“我第一要把這事講清楚,硬拗典故,朝上那些老頭兒哪個不比我強?叫人看出破綻來一嘴就能給我堵回來了,我可不冒這個險。”
“你遇事總是能辦得很周到的,一定能成的!”
花姐說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跑了出去,一會兒,端起一張托盤,放到中間的海棠桌上,說:“來,喝一杯!”
祝纓走過去,她正把托盤上的東西往下拿,一壺酒、兩隻杯、兩雙筷子、切得薄薄的牛肉,煮得爛爛的鹽水豆、炸得脆脆的小魚幹,幾塊雪白的豆腐。
祝纓也坐下來,花姐給她斟酒,兩人一人一杯,慢慢吃著,碰一碰杯,也不說話,突然你笑一聲,突然我笑一聲,然後兩人又一起笑了起來。吃完喝完,人也微醺,花姐道:“叫杜大姐幫忙收了,你也睡了吧,明天還有正事呢。但願喝得不多,明天起來不會頭疼。”
祝纓道:“沒事兒。”
她的酒量其實有一些,隻是不是海量,不敢在外人麵前放肆喝。第二天起來,一點宿醉的頭疼也沒有,神清氣爽,揣著奏本去應卯了。
……
祝纓到了大理寺,先辦理雜務,辦得非常順手。
幾個大理丞也都會看風向,胡璉是早就倒戈的,其他幾個人也都沒使絆子,先含糊地看著。
不幸祝纓此人精力太好,上躥下跳的她還不累,還能應付上頭三重婆婆。自從她來了,連夥食都比以前好了幾分,花樣也常變,花費居然沒有變多。大理寺有一筆公費的支出,經祝纓的手一辦,賬目清楚,又總能花到想要的地方去。譬如某丞,他特別費筆,不用他說,祝纓就把他的支出裏筆的那一項多一些,將他不愛喝的茶減去一點,則別人也沒話說,此人又得實惠。
因為她買東西會殺價,就能從公費裏省出一筆錢來,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以大理寺的名義幫襯一二。又訂個標準,免得多寡不均,出現生孩子多的得的多、老婆死得勤的得的也多之類的情況。
她規定,隻要鄭熹在大理寺,一個大理寺的官員,成婚、生子、父母去世,各得一次補貼,每年,如果生病,得一次補貼,自己不生病,家中有人生病的,可以得補貼的一半。補貼以各人官階品級各有等差,約摸是各人一個月俸祿的樣子。
千頭萬緒,在她手裏服服帖帖,記性還好,上下近三百號人,姓名來曆家庭情況都能說出一二,有難處時她還能記得,以大理寺的名義或者是鄭熹的名義給點幫助。自己舍出臉去殺價,實惠便宜了同僚,別人不知道,反正不管事的同僚、小吏是相當滿意的。誰不願意被照顧得舒舒服服的呢?
沒多久,大家也都覺得有她管事是真的挺好!隔壁太常、光祿都饞哭了,那二位不止饞一位大管事,還饞她能跟京兆府溝通。京兆府腰杆子越來越硬,很不好打交道呀!
胡璉有一句話:“不會幹事才叫好搶風頭。事事比我高明,那叫能者多勞,得謝他辛苦。”說這話的時候,他剛嫁女兒,就得了額外一份紅包。
祝纓倒覺得這些事沒什麽,不過張張嘴吩咐一下,再看看賬簽個名的事兒。而且她幹這些事也不是沒收獲,反正她的桌椅是被擦得最幹淨的,杯子永遠有熱水,想要什麽一句話,大家都幫她。想要落衙後喊人打群架,也能聚個百來號人衣服一換,跟她上街。估計老穆的兄弟都沒她多。
因為管事兒多,她與幾位上峰的接觸也就變多了,鄭熹也愛書,裴清也愛書,兩位大理寺正更是如此。祝纓覺得這個便宜她要是不占,那她就是個王八蛋。把公費的開支裏添了一項買書,書就放大理寺裏,也不帶回家,大家愛看,就借著看。一些是大部頭的典籍,一些是時新的文集、雜記乃至話本之類。
典籍說的是“備往來公文及斷案用典之查詢”,文集雜記話本的理由則是“了解世情”。愛讀書的、不愛讀書的都有適合自己看的,隔壁楊六都跑來借過兩次話本,隻是不幸把冷雲藏在大理寺不敢帶回家的小本子拿走了,被冷雲堵住捶了一頓。
祝纓就向鄭熹建議:“專騰出一間屋子來放書。再給書都貼上簽子,每人發個號牌。安一個書吏放著,專司借出收回。一本賬,某日誰借某書,何時歸還。也不能叫一個人占一本書太久,就限定或三天、或五天。超期了、破損了、丟失了,就讓他買一本或抄一本補上。”
鄭熹深以為然。祝纓扼腕:該收點押金租金的,那樣大理寺的公費又能多出一筆來。不過她不敢說,鄭熹麵前說在大理寺做這樣的買賣,鄭熹非得喊溫嶽來打她不可。
她幹的事兒還挺多,本職也沒耽誤了,該她複核的案子也核得仔細,與各處普通的公文往也處理得。
也因此,她處理完今天的事,鄭熹剛好下朝,她再揣著奏本單獨去見鄭熹的時候,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鄭熹對現在的大理寺滿意極了,看祝纓的眼神跟看兒子也差不多了。笑問:“怎麽?又有什麽事?等會兒叫他們買一本劉鬆年新出的集子。”
祝纓答應了,然後將奏本遞到了他的案頭。
“這是什麽?”鄭熹一邊問,一邊翻看,“喲,你終於想起來寫奏本啦?”
他越往下看,越嚴肅,最後問道:“你怎麽想起這件事來了?”
祝纓道:“上頭寫了。”
“我讓你說沒寫的那些。”鄭熹才不上這個當呢。
祝纓無奈地道:“前陣兒,在京兆府,不小心,喝了點酒。”
鄭熹大驚:“什麽?你在他麵前幹什麽了?”
祝纓對對手指:“就,一點小紕漏,已經過去了,過去了哈!不過下官深以為憾!就想,酒色財氣。一個人犯法,總逃不了這幾樣東西。管著女囚的地方,占一個色字,可不好!大理寺可不能出紕漏。與其千叮萬囑,出事重罰,不如不給他們犯錯的機會!您看看,這樣弄,成不成?”
鄭熹沒有馬上同意,他沉吟了一下,道:“凡事,以不變,應萬變最好。利不百,不變法呀……要老成持國。”
哪知祝纓也不是輕易就能被騙到的,她說:“老頭子嘛,不敢動。”
“嗯?!!!”
“不是說您,我是說,不是誰家裏都有一個像您家裏侯爺那樣的人的,”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侯爺雖然上了年紀,體力不如年輕時,腦子還沒死。其實吧,許多人家裏都看著一個老頭子,討厭一切改變,但是呢,子孫一旦變出些好東西來,他樂得享受這東西的風光。”
鄭熹歎了口氣,想了一下,道:“陛下……”
祝纓心道:我就知道!你就是顧忌他!
她說:“咱們大理寺自己弄,兩個丞、八個卒,要是嫌多,再砍掉一半。不過先報多一點,後麵有餘地嘛!怎麽弄她們的賬目,我也已經算好了,附在後麵,您看。樣樣都給想好,要有麻煩了,咱們就停下。要能弄好了,以後提起來也有得說道。難處我也想到了,恐怕要打嘴仗,還有日後男女同僚之相處一類。這個也好辦,從根子上就給它堵住了!取良家子嘛!又或者,胥吏之妻、女、姐妹,也可以應募。您看?”
鄭熹思之再三,仍有一點猶豫。建功立業,他必然是想的,但是他的皇帝舅舅上了年紀了,不太喜歡吵鬧多事,又因龔逆等案,越來越敏感。許多人都有一個想法:有想法也要等“新君”。這個想法是非常犯忌諱的。
鄭熹又不很想“等新君”,又擔心現在幹得太多,“新君”登基看他眼光會有不同。
不過祝纓說到了他的心裏——“許多人家裏都看著一個老頭子,討厭一切改變,但是呢,子孫一旦變出些好東西來,他樂得享受這東西的風光”。
那確實,隻要把這功勞推到老頭子的頭上,叫老頭子覺得是他自己想到的。
鄭熹指著其中幾行,說:“把這裏,擴寫一下!用你的口氣寫!”他不想搶下屬的功勞,在他手下出的成績,他自有一份識人之明。
祝纓老老實實上前,見他指的那一行是“七年,麗州獄丞霸占女囚三人,斬。十二年,章縣獄卒□□女囚,絞。”她說:“在複核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個事兒,那會兒沒想明白。現在想著了一些。”
鄭熹讚許地道:“要說,一直輾轉難眠,覺得這些事情有負聖恩,要怎麽避免才好。”
祝纓又舉出一個“節婦被誣入獄”的例子來:“這樣被冤枉的,或一時沒有查明,朝廷也該給她最基本的體麵。”
兩人嘀嘀咕咕,最終定稿,起手是寫皇帝聖明,下令徹查,令許多陳冤得雪,大理寺秉承著這樣的精神,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最後也隻寫大理寺預備這麽做,因為大理寺特殊,它關押犯官家眷等,得體麵。如果是真的犯人,一旦判了,是它自己不要體麵,那就與大理寺無關了,反正,皇城之內,得體麵。祝纓寫的預算也都附到了後麵,並不多,連吃飯有個小食堂都想好了,反正不用別人多琢磨,隻要點頭就行!
鄭熹最後說:“遞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