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98章 準備

“哎~呀~成~啦~”

“哈哈哈!成~啦~”

家裏看著倆神棍,最大的好處就是永遠不會缺了歌舞看。雖然他們的歌永遠是一個調子,舞也永遠就隻有那兩個動作。

張仙姑和祝大為了閨女平生第一次上奏本的事兒愁得半個月沒能吃好睡好,一朝聽聞居然讓她過關了,兩個人頓時開心得仿佛卸下了身上千斤巨石,高興得飄了起來。

兩個在院子中央拍著巴掌,跳著神棍神婆的舞步,相對而立,巴掌在左則屈抬右腿,巴掌在右則屈抬左腿,轉著圈兒地跳舞。

祝纓剛回家,在門口碰到每天迎她進來必問一句:“怎麽樣了?”的張仙姑,才把結果說了,張仙姑就和祝大衝進院子裏跳舞了。祝纓隻得反手拴好大門,免得嚇到了路過的鄰居。她自己卻站在門房那兒無奈地看著這兩個人。

害!祝家在半個坊裏已經沒啥麵子可言了,就隨他們高興吧!雖然住到了城裏,兩個人也難改掉不由自主就大聲說話的習慣。年紀越來越大,耳朵也越來越不靈,就更難讓他們壓低聲音了。張仙姑說點秘密還能小聲,罵丈夫從來不惜力氣。祝大,對女兒性別的事情是隻字不提,抱怨老婆的時候也是中氣十足。

兩人都還以為自己很注意“官員父母”的身份了,因為他們是“關起門來說話”的。

像今天這樣,左鄰右舍也都聽到了,隻能自家偷笑,當一回談資:“祝家可真是熱鬧啊!難為祝三郎了。”

花姐一直關心著這件事兒,她打聽消息又比張仙姑夫婦二人更有條理些,比他們早一點知道消息,但是直到祝纓回家把話說出來,她才敢相信這是真的成了。她高興地走到門房,對祝纓道:“今天慶祝一下吧!杜大姐,你來。這裏有一貫錢,拿去魏婆婆家店裏打一壇五斤的素酒,再買隻肥雞、買條大魚、再買二斤鹵肉、再買隻肥鴨子!看有什麽新鮮果子也買一些來。”

杜大姐道:“用不了一貫錢。”

花姐道:“那你看著買!”

祝纓道:“財主闊氣!”

花姐嗔道:“什麽財主?一個破落郎中罷了。”

杜大姐心裏頗泛起一點波瀾,在祝家有些日子了,也知道祝纓在幹的事,沒想到祝纓是真的堅持了下來。她拿了個籃子挎著,把錢接了也放到籃子裏,有點擔心地看了花姐一眼:我記得那一天在橋上,三郎是聽那個穿白的小娘子說了什麽氣話……

花姐問道:“怎麽?有餘錢你拿回來也行呀。再買兩樣你愛吃的蜜餞。”

杜大姐忙挎著籃子出門了,說:“我不是討吃的……”

花姐與祝纓對望一眼,都不知道她這是怎麽了。花姐推祝纓:“快去換了衣裳,今天咱們也不做飯了,就吃現成的。”

魏婆婆家的店就在坊內,一向生意興隆,她家有好酒,又從外麵別人家每日訂一批做好的菜品分售,隻有雞鴨是自己做,燉得極香,沒有禽類的那般腥騷氣。據說魏婆婆年輕時也是高門內的女廚,攢夠了錢,自己出來開個小門臉兒,她的女兒仍然是接了她的班。

不多時,杜大姐買了一籃子的東西回來,說:“都是幹的,再燒個湯吧,我買了個葫蘆。”煮湯她還是會的,大不了最後請花姐或者祝纓伸手調個味兒。

花姐笑道:“好。”

過一會兒,張仙姑和祝大的興奮勁兒也過了,見花姐也在看著,都點不好意思,都訕訕地了手。張仙姑對祝纓道:“你就看著你爹發癲啊?”祝大道:“什麽叫看著她爹發癲啊?她娘不是也……”

兩人鬧哄哄的,祝纓卷起袖子說:“今天大姐請客,我去把葫蘆切了,一會兒湯好了就吃飯。”

杜大姐忙說:“你們先吃,今天又有酒,湯要到最後趁熱喝才解酒舒服,我看灶火就行。”

祝纓道:“行。”她還是先把葫蘆給切了,一會兒杜大姐直接下鍋煮就行了。花姐跟進去,拿個小碟,把各樣調料的份量都揀出來:“一會兒加兩瓢水煮熟,最後把這些放進去就得了。”

然後花姐和張仙姑一起動手,在正房擺了一桌子,那一貫錢除了花姐點的幾樣,杜大姐又買了六種蜜餞、四樣幹果,最後交還一把零錢給花姐。一家人圍著一桌子坐,張仙姑道:“杜大姐,你先別忙啦,也先吃。”

杜大姐就拿兩隻碗,一隻裝飯,一隻裝了點肉,配一點鹹菜去房裏吃,張仙姑撕了條鴨腿給她送去,才回來安心坐下來倒酒。

前陣子張仙姑擔心得狠了,說:“今天可以睡個安穩覺啦。”

祝纓道:“嗯。對了,可能會有人來討情……”

張仙姑道:“什麽禮都不收!咱們家呀,平平安安的最好!”

花姐笑道:“也是為了小祝以後沒有把柄叫人拿捏。”

祝大道:“喝酒!”

一家子開心地吃了一頓,席間,他們又說起王雲鶴好像也有個奏本,祝大有點得意地說:“老三還想到他頭裏去了呢!”張仙姑也開心:“怪不得你兩個常在一處,原來是想以一起了。”祝纓道:“他辦事比我妥貼多啦!”

人家王雲鶴一本上去,穩、準、狠,儀典上一寫,齊活。別看朝上正在吵,多半吵不過王雲鶴的。就算有人反對,王雲鶴的幫手也多,冼敬那樣的學生雖然外放的,朝中、京城,別的學生、同門、朋友,又或者是仰慕他的人也會思量。

祝纓與花姐碰了碰杯,說:“我奏的事兒準了下來,可得加緊幹了。”

張仙姑和祝大升起了一股與王雲鶴爭競的心思,都說:“那你好好幹!”又不放心地叮囑,“還是穩妥些好,沒有王京兆幹得快,也不丟人!隻要你好好的就行。”

祝纓道:“我有數兒。”

祝大重新高興起來,給自己滿了酒,順手給閨女也倒了一杯:“來,喝!在家裏隨便喝!”

喝得半醉時,杜大姐燒好了葫蘆羹,端上來一人熱乎乎喝了一碗。杜大姐說:“熱水也燒好了。”祝大和張仙姑就先洗漱睡覺了,祝大又懶得洗腳,被張仙姑提耳朵罵,左鄰右舍於是又知道他不愛洗腳。

……

花姐今天心裏實在高興,杜大姐給她端了熱水時說:“娘子,三郎幹成一件大事是好。可是……”

“怎麽?”花姐的醉意去了幾分。

杜大姐猶豫著提醒她:“那個穿白的小娘子說,她又不能做官兒。三郎就弄了這麽一出,她瞧你的眼神兒也不良善呐!”

花姐鬆懈了下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哈哈,三郎本來就……沒事兒的。你也歇著去吧。”

杜大姐出去打水刷完了碗,把廚房收拾好了,才回門房西屋裏睡下,心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花姐因杜大姐說的這事兒有點想笑,趁著一點酒意,輕飄飄去敲了祝纓的門:“小祝,睡了沒?”

祝纓拉開門:“怎麽啦?”

花姐見燈光從北間那邊透過來,問道:“你還讀書?”

“隨手翻翻,寫點東西。怎麽?”

花姐道:“想來看看你。”

“那看吧。”

花姐笑了兩聲,問道:“這個事兒,就算這麽辦成了?”

“要等到人進了大理寺,正經幹了活、拿了俸祿,沒有人找後賬了,才算成了一半,”祝纓很冷靜地說,“就算是人進來了,也不是不能再黜了去的。你要黜個別的職位,千難萬難,要說黜了她們,沒幾個人會硬說不行的。眼下我還得盯著。你想,能增設,就是因為無關痛癢,既然無關痛癢,則減去也就不算什麽了。”

花姐的喜悅之情淡去,卻沒有什麽擔憂,她說:“你別為這個耗神才好。成與不成,不在一時一事,隻要你在,就很好了。再說了,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不然王京兆也不會跟著做。有良心的都會說你做得好,也都會照著做的。”

祝纓道:“我知道。”

花姐道:“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歇。”

祝纓道:“好。”

花姐沒向她打聽付小娘子的事兒,告示都貼出來了,付小娘子照著要求做就是了。王京兆那裏也有本具上,沒有大理寺的差,還有京兆府、萬年縣等處呢!花姐立意,付小娘子要借書,她幫忙,要漏題,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祝纓不知道花姐被付小娘子拜托過,她隻管想著手上的這一攤子事。不但是要選好人,還須得協調好整個大理寺的關係。好在現在大理寺獄裏沒什麽女囚,倒不著急執行。她回到北間,重新提筆,開始細細地寫招收獄卒的要求條件。

這些條件是不對外公布的,隻能存在她自己的心裏。

得選好看的!

祝纓對人的長相也沒什麽特別的挑剔,長得醜的未必就心地不好。但是,這個朝廷,它看臉。從古至今,選官就是個看臉的勾當。長得醜而能做官的,不是有個好爹就是有個好娘,然後才是因為他有才華。

第一批,她得把人弄得整整齊齊的,送到大家的麵前。擺出來一看,舒服、順眼,這樣才行。然後要兼顧能力,不過她想,獄卒來應選的人應該很多,因為這個獄卒不太限出身。她挑選的餘地就大,也就可以要求能力了。

想了一下,她又把好看這一條給抹了,改寫成“五官端正、健壯有力”。她要個頭都差不多的,這樣穿上衣服顯得整齊。還要幹淨整潔。身高麽……有張仙姑那麽高就差不多了,上下偏差個一寸多一點也能接受。

據她對京城女性的觀察,特別高的也不多,有些人個頭還有點矮。

然後是體力。

要能背起五十斤的重量物走個一千步。能跑,至少跑個五裏地不能昏倒。能把半斤重的沙包扔出去三十步開外。體態也要看,看起來就得是個能幹事的樣子。

人也不能太笨。

要識字,對世情也要知曉。京城人氏,至少要能說出幾條大街、巷子之類,還要知悉一些店鋪之類的位置等。還要考驗一下記性,打算準備幾個小故事片段,考她們快速記憶的能力。

還要能挨罵,什麽髒的、邪的都能聽進去而不會被激怒或者氣死。這一條,祝纓給畫了著重號。可以預見,她們將來會遇到不少事兒,這點挨罵的本事是要有的。

要膽大,不能進黑屋就腿軟,看到老鼠就尖叫。祝纓發誓,誰敢這麽幹,她就讓那人滾蛋!

婚不婚的無所謂,但是得能把大理寺的活計幹好。

寫完了,祝纓心裏也不太有底,不知道最後按自己的要求能選出多少人來。如果能合格的人少,隻好先弄進來,再嚴管教導了。

然後是規章,除了大理寺針對獄卒的普通規定之外,祝纓還要給女獄卒額外定一些規定。比如請假不可以超過多少天。不可以四處閑逛,不可以夾帶物品等等。此外,又有除禦寒防皴裂的口脂麵脂及治療皮膚病的藥之外,一概不許塗抹,不許描眉畫眼、塗脂抹粉。

有事必須提前講,不能事到臨頭再生事。不可與皇城內任何男性單獨相處,到時候被一起摁倒了,樂子可就大了。連她,也不跟這些人單獨相處。原則上,女丞管女卒,她隻負責定規矩,有命令下給她們。

她知道,現在講究的男人有時候也會敷粉簪花的,但是,她招這些女卒過來,一旦她們打扮起來,必然會有更多的麻煩,是要壞事的。謠言能殺人!

簡而言之一句話:幹事!幹事!幹事!不幹事的都滾!

獄丞,她也有自己的標準。這個長得好不好看就不那麽重要了,因為在陰郎中訂了那麽多的限製之後,能有多少來應選的都不一定,有一個算一個,到時候再說吧!

最後,她又猶豫地寫了個“仵作”。仵作這個行當,一般般的男人也都避著不肯幹,女人肯幹的就更少了。其實,她最早想提的,是設“女仵作”,這個理由最為充分,但是一想到種種限製,以及仵作也要現養,又費時,不能馬上見效。拖個兩三年,手藝粗成了,再有個什麽變故,這事兒就給拖黃了。

算了,招獄卒的時候觀察一下,如果有合適的,再想辦法。或者從獄卒裏有大膽的,先試一試。既然獄卒、獄丞都已經收了,再添女仵作就合適了。

寫完了,祝纓又仔細看了一回,就把這張紙給點著燒了。

……

第二天,祝纓到了大理寺,左司直等人已經恭喜完一回了,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今天就沒有再說恭喜的話了,反而問:“怎麽樣?要怎麽辦呐?!”

祝纓道:“當然是與吏部的陰郎中一道啦,公文都發了下來,到日子按部就班得了。”

左司直看她臉上一點自矜的樣子也沒有,道:“小祝,沉得住氣呀。”

祝纓道:“這有什麽?一本奏上,以後的日子就不用過了麽?該吃飯還得吃飯,該幹活還得幹活呀。”

左司直心中佩服,踱去幹他自己的事了。祝纓道:“你等一下。”拿了一疊文書給他。

左司直道:“哎喲,這是什麽?”

“你的差,上麵是你出京的文書。下麵是案卷。點兩個人,走吧。”

左司直一咧嘴:“好叻!”

祝纓再回去辦雜務,她的事務一日一清,與各部郎中吵架也沒耽誤了正事,事務並不累積,很快就辦完了早上的這一攤。胡璉道:“小祝,能幹呀。”

祝纓道:“別取笑啦。我現在才知道,上一個奏本,竟然有這麽多的麻煩事。以前看別人上奏不吃力,輪到自己才知道竟有這許多麻煩事。那些大人們上完本之後,也這麽爭來爭去的麽?他們不幹事啦?”

胡璉一咧嘴,指指祝纓又指指自己:“他們有我們呀。”

祝纓一想,那也確實是,鄭熹日常在外麵跟別的大人幹仗,大理寺裏他們忙成狗。

胡璉問道:“想好怎麽幹了麽?”

祝纓道:“先立個規矩吧。”

“嗯?”

“我得去獄裏一趟,上回因為事情還沒定下來,我就沒有親自去說,隻在老黃問的時候告訴他,我知道他會去傳話的。現在定下來了,我得跑一趟跟那邊的人說一說,安撫一下他們。”

胡璉笑道:“那我就不用擔心啦。”

祝纓帶著兩個吏,一個是老關,另一個是小陶,三人一起到了大理寺獄。大理寺獄的獄丞和獄卒們頭一天就接到了她的通知,不管是當值的還是輪休的都來了。聽說她到了,都站出來迎接,把她送到上麵的主位上坐了。

祝纓道:“都甭客氣。我也不是頭回來,大家也都認識不是?”

眾人短促地笑了一聲。

祝纓道:“我這些日子有些忙,沒能再過來,天氣開始涼了,大家夥兒在這裏過得還舒服嗎?”

他們都說:“還好還好。”又有機靈的添了一句:“您老體恤我們,家什都換了新的,還有熱湯吃。很好很好的。”

祝纓道:“跟我還說什麽這些客套話呢?我這些日子忙的什麽大家夥兒都是知道的。頭先事情沒定,本想定下來就講的,我也沒想到會拖這麽久。現在定下來了,就趕過來說一下。我對你們就兩句話,第一,現在有的獄丞獄卒,不裁!”

一句話落地,下麵就都開心起來。祝纓等他們安靜了下來,才說:“下麵是第二句,不管選的什麽樣的女子過來,不許欺淩、不許騷擾。”

“您放心,有您一句話,誰敢不長眼呢?”

祝纓目光掃過所有人,看得他們心裏發毛,才說:“我不希望大理寺獄裏出現任何不好的事情。她們來後,女監也不用你們去管,你們就隻管男監,女監有事,我自與她們算賬。以後,各管各的,互不相幹,上頭自有章程下來。”

獄丞與獄卒們都答應了。

又有人問:“小祝大人,新人什麽時候過來呀?”

祝纓道:“哪有那麽早?總要選拔的,你們家裏要是有合適的人,也可以。隻是有一條,雖是夫妻,在這裏也不許交頭接耳,你們隻是同僚。要親熱回家親熱去!”

眾人哄堂大笑:“好嘞!”

他們真的有點心動,祝纓管的大理寺,舒坦!家裏但凡能抽出一個人手來,真想過來掙這一份錢。每天還有一頓不錯的午飯,大理寺的額外補貼也是一筆。而且女監是真的事少!女犯本來就少!地方也沒有男監那麽大,就算親自打掃都不費力的。

真像祝纓說的“不會比在家裏伺候男人費力”。

安撫完了獄丞和獄卒,祝纓又將大理寺裏的吏們也分批集中,提前講了規矩:“她們隻管女監,不許亂跑,你們也不許去打擾。各自為政。不能獨處一室,真有事要說,屋子的門窗得給我開著。不許傳閑言碎語。有什麽事兒,她們要是冤枉了你們,隻管來跟我說。大理寺旁的沒有,斷案的人還能找出兩個來。”

開始聽著有點不開心的,聽到這裏也都笑了。有人說:“小祝大人斷案的本事,我們是相信的。”

祝纓也還是那樣的話:“家裏有合適的,也可以過來應選嘛!”

將這些都辦完,那邊鄭熹也下朝了,祝纓就端著一堆文書給鄭熹看。

鄭熹先批一些諸如左司直出差之類的卷,最後看到祝纓擬的章程,道:“還行。你打算在什麽時候選獄卒?”

“秋收之後,先讓消息走一走,叫有心的人都知道。秋收之後時間正好,不冷不熱的,也不耽誤農時叫人說閑話。先選了獄卒來收拾一下牢房,排個班,教點規矩應卯。獄丞畢竟是個官員,陰郎中所說也有道理,就在冬天。以後出了缺再選,就可選在春天了,暖和些。”

鄭熹道:“不錯。唔,男女大防,一旦大理寺傳出男女同僚的穢聞,確實要防著有人生事。”

祝纓道:“就算全是男人,傳出好男色,男男□□也不是不可能。隻要想找事,總能找得到。隻因這是一樁新聞事,盯著的人格外的多,才要格外的小心。”

鄭熹道:“那就去辦吧。”

“是。”

……——

采選就像采買,第一件要應付的就是請托。她之前還管過大理寺之吏升官以及選員補吏之事,也都受到請托,應付起來倒也不難。無論是張仙姑還是祝大又或者是花姐,對於請托這事的事,憑你拿出多少金銀來,統統是搖手不接的。這就省了祝纓無數的麻煩。

她的後院,雖然爹娘輩份大,但是真正的叮囑一句,絕不會犯這個事兒。

祝纓本心裏,十分想要田仵作的女兒,哪知田仵作是個仵作,女兒卻十分的膽小,看到血都能昏倒,想把她加塞進去她都要拚命往外撲騰。隻能含恨作罷。似鄭府裏相熟的仆人家裏的女兒,人家都不願意當這個獄卒的。

再有,祝纓也問杜大姐,願不願意賺這份餉錢,家裏的仆人她再去另雇。

哪裏杜大姐猶豫了一下,竟然說:“我還是情願在家幫大娘子幹活,陪小娘子出門。”

她也算過了,確實,獄卒的差使錢更多,活可能還少,但她幹不過來。當了獄卒,不得搬出祝家?賃房子一筆錢,吃飯穿衣一筆錢,再有,在這裏有個官兒護著,自己出去了,那叔叔伯伯的不得活吃了她?

祝纓連遭兩次失敗,甚是無奈。

除此之外,倒真有一些打算參選的人。他們都在打聽著,要怎麽選有什麽要求。聽說要家中父母或者丈夫同意,這一條其實還算可以。還有一些孤女,也琢磨著請裏長之類做保,也來參選,這可比別的都強!獄卒的出身要求沒有那麽嚴格,這也是許多人家願意女眷去報名的原因。

又在打聽有什麽要求,祝纓對外公布的要求很簡單的,一個是年齡,一個是要品貌端正且有保有薦,再就是很虛的健壯、品行之類。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可以,一時之間竟然十分熱鬧。

另外還有一等人,他們想著“王京兆也上表,要在京兆府也設,我們先報大理寺的試一試,選得上最好,縱選不上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兒,等王京兆張榜了,再試王京兆這裏的。京兆府外,還有萬年、長安等縣……”

一個一個,誰也不比誰傻。

漸漸的,竟有了點擠破頭的樣子。

而挑起這件事情的人自己,卻在某一天到了京兆府衙求見王雲鶴。

……

京兆府衙裏的人再見祝纓,就又是另一種的熱情。他們看祝纓是越來越順眼的。

王雲鶴聽說祝纓求見,忙說:“快請。”

祝纓見了王雲鶴,禮行到一半,就被王雲鶴很親切地執手邀進書房:“小祝啊,我正想找你呢!”

祝纓道:“您有什麽吩咐?”

“哎哎,你是官員了,談什麽‘吩咐’?”王雲鶴對祝纓的表現十分的滿意,儼然將她視作同路人。他對祝纓說:“你想到了我沒有想到的事呀!這件事上,你算是我的先生了。”

祝纓忙說“不敢”,她也不提醒王雲鶴,您說了不能牝雞司晨,女人不好當官理政。

王雲鶴問道:“你來有什麽事嗎?”

祝纓道:“大理寺要選女獄卒,據晚輩看,它比選男的還要麻煩講究。所以想跟您借個場地……”

王雲鶴讓她坐下,命上了茶:“你詳細說說。”

“秋收後,選一天,我請幾個同僚同來,帶幾個書吏擺張桌子,勘核了身份的,放進去。試幾項。一是跑、二是負重。身體健壯的擇入,再考點識字。獄丞的事兒,與吏部協商,那個人少,不拘哪裏再借一處,考完了,卷子一批,齊活。”

王雲鶴道:“還用別的地方嗎?還是京兆吧!不過……考試隻怕禮部要插手。”

祝纓笑道:“他們還能給人個狀元當當麽?”又正色道,“您想得周到,回來多少行文給禮部,請他們臨場。”

王雲鶴點頭:“除了體力、文字、身份,你還有什麽想法嗎?哦,京兆也想選些婦人看守女監,你是先想到這件事的,想來比我周到,是我請教於你。”

“不敢。”祝纓謙虛了一下,還是說了自己在大理寺定的規矩。

王雲鶴道:“不錯,這原是你的本意。”

兩人又細說了一陣,祝纓也向王雲鶴請教卷子怎麽出,王雲鶴說:“獄丞的卷可你可比照你考試的卷子來,或淺一些。獄卒,要能識得一些簡易公文。獄卒的字寫得好壞倒不在乎,隻要能識得清就好。”

他也沒想讓女監考狀元。不過既然是要定額了,就不應該被下麵的人舞弊。“是一樁收入,就要立下門檻,日後清查的時候,怎麽算合格、怎麽算不合格?要先立下一個說法。或識多少字,或……等等,我找劉鬆年,讓他寫幾篇簡明的公文。哪怕她為了考核隻背這幾篇,也得背出這幾個字來。”

“是一篇公文,用盡量多不重複的字嗎?”

王雲鶴含笑點頭:“不錯。”

祝纓道:“到了考核那天,我還想請幾個郎中,把一把脈,別弄個有隱疾的病秧子過來養老。”

“?”

祝纓道:“家姐也習醫術,也常往慈惠庵裏去。考核時人手不夠,我也能請那裏的尼師來幫兩天忙的。大人知道家姐的,大人府上女眷有什麽頭疼腦熱,也盡管吩咐。”

“哦?!是她?”

祝纓道:“是。”

她努力推薦了一回花姐,並且留下了自家的地址給王雲鶴,向他說:“醫術不敢說有多麽高明,勝在貼心。當年我問她以後的打算,她就說想學醫,尤其婦科。因為凡女眷,有婦科的病痛都羞於啟齒。男子醫術再高明,病人又不能與大夫親密交談,使大夫盯著臉仔細看。更不要提看到身上了……”

話沒說完,王雲鶴道:“她是個心地很寬廣的人啊!想的甚是!”

祝纓道:“所以府上有病人,千萬不可客氣。”

王雲鶴道:“哎呀,哎呀,一定一定!不是你說,我也想不到這一裏。不錯不錯。日後少不得要麻煩。”

祝纓很高興地說:“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高興的!近來換季,府上也要多留心呀。”

王雲鶴道:“當然。”

祝纓順勢向他請教一件事——為父母請封。

她的品級夠給親娘請個同品的命婦了。但是她家祖宗八代沒人當過官,她以前不懂這個!金大娘子教她時也沒提這個,因為金良他娘早死了,命婦的頭銜直接給了金大娘子。張仙姑和祝大就更不懂了,他們倆成天擔心女兒露餡,倒沒有爭自己的待遇。

王雲鶴道:“要你自己具本請封。婦人從夫、從子。令尊麽……隻好一個散官封翁,又或者是賜一個出身。”這樣的請封,祝大年紀也不夠,年節可能隻有一點慰問品,他平時是沒有俸祿的。張仙姑反而是正經的母憑“子”貴,祝纓什麽樣她就什麽樣。

祝纓笑道:“那可太好啦!”

王雲鶴見她真心高興,也為她高興,道:“考核的日子還早,你可先去具本請封。考核前三天你告知我,我也正想觀摩一二。你的那位姐姐,京兆府給她安排一間淨室,不要在外麵與人擠。”

“好。”

王雲鶴又詢問花姐於婦科之外還有什麽擅長之類,祝纓也回答了:“還會治一些外傷。庵堂裏多有被毆打得跑出來的婦人。”

王雲鶴又是一番歎息:“京兆府的教化還是不夠啊!”

……——

被祝纓大力推薦的花姐此時又去了花街後街送藥。

杜大姐勸她:“這裏亂,別總來了。”

花姐心情正好,道:“總要做點事的!深宅大院,其實也亂。小祝做了許多事,我總也要做一些才好。”

送了藥出來,不想竟又遇到了小江。

花姐起初沒認出來她,小江換了一身藏青的道袍,頭發在頭頂挽了起來,罩了頂小小的蓮花冠。她身邊的小黑丫頭也跟著換了身藏青的衣服,花姐是先認出了小丫,遲一步才發現是小江。

此時,她與小江已經隻有三步之遙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花姐微微低頭,行了一個禮。

她也沒抬頭,她也沒說話。

她知道,不能再與她對視。她也知道,不能開口說話。

兩夥人擦肩而過,小黑丫頭轉頭看去,隻見那邊提藥箱的那個丫環也在轉身,她們兩個對望了一眼。小黑丫頭跳前一步,說:“娘子,是她們。可是沒有小祝大人。”

“回家。”

“哎!也不知道小祝大人在幹什麽。”

……

小祝大人在忙著準備中秋呢。處理完奏本的事兒,跟王雲鶴那裏協調完,時間也往八月邁了。她得準備大理寺的中秋節。

安排當值的人,她索性就要自己值這個班了,這個活計卻被蘇匡搶了去。蘇匡痛定思痛,決定多幹一些苦活累活,讓鄭熹看得見自己。祝纓請示了鄭熹,就給了他這個班,同時安排了中秋節當值人的餐飲。

又以大理寺的名義訂了些中秋節的應景之物,照著品級陸續發下。她雖然砍價狠,但是這筆買賣也不小,還是有人願意跟她長期合作。

她訂購的那些商鋪,都拿東西送到她家裏,說:“樣品。”

於是祝纓又額外收到了各色月餅足有幾十斤、兩大簍的螃蟹、各色瓜果數筐、雞鴨魚肉、菜蔬、酒水之類還有人送了她幾盆**。這些還真是“樣品”,花樣是真的多,每樣一點也聚成一大堆了。祝纓就算不拿大理寺的那一份兒,這些他們家都吃不完。

祝纓還知道,商家會再準備一部分“損耗”,塞給一些其他經手的小吏之類。這種事是很難禁止的,祝纓能做的,就是控製品相,親自把關這些要發到同僚手裏的東西。然後再拒絕掉送到她家的貴重物品,留一些“樣品”算收了人情。

張仙姑道:“往年也不見有這麽多呀!”

祝纓道:“我換差使了。”

然後和花姐商議著:“快秋收了,這些月餅咱們也吃不完。除了往幾處相熟人家走禮,多出來或送到外麵給乞兒,再給佃戶家各幾斤。”

祝纓讓杜大姐揀些一筐果蔬配上十斤月餅、一些雞蛋送慈惠庵,再收拾一盒子月餅配上十隻螃蟹、一壇酒、一隻雞湊成四樣送給金良家。金良家回禮是豬頭豬蹄之類。又有溫嶽家,也和金良家一樣。

她親自把一簍螃蟹、十斤月餅、一條魚、一壇酒、一筐時蔬、一隻鴨子給送到鄭熹府上,甭管多少,凡是過節,她現在是不會忘了給這位上司多送一份禮的。鄭熹也知道她這個習性,也笑納了,命人蒸了螃蟹跟鄭侯一起吃。

鄭侯不無感慨地說:“我得到一個這麽順手的人時,我都五十歲了,他也三十好幾了!你小子現在就撞上了。”

王雲鶴那裏是鮮果和酒配兩盆**。

又給老馬、老穆這樣的“故交”與張班頭、楊仵作家也送了一些。

除了留兩天自家的飯,她左手進右手出,都分光了。

祝家裏,祝大不愛吃螃蟹,所以往年也不怎麽買這個東西。以前窮的時候下河摸點蝦蟹螺煮了,有時候鹽都沒有,吃了還容易鬧肚子也沒什麽滋味。他就說:“哪如吃豬蹄好?”

花姐把螃蟹配紫蘇蒸了,調了薑醋,熱了黃酒,再配上幾道小菜。給祝纓剝了個螃蟹,剔了一殼子蟹黃,澆上薑醋:“嚐嚐?”

祝纓拿了一吃,道:“鮮!”

花姐又給她配黃酒吃螃蟹,張仙姑也學著樣子,說:“哎,都是螃蟹,怎麽味兒就不一樣了呢?老三小的時候呀,有一回餓得慌,就弄這個吃,噫!僅此是沒毒罷了。”

祝大將信將疑,也嚐了兩口,接著就放開了吃起來:“味兒是不一樣了!京城真是個好地方,人進京貴,螃蟹進京也好吃了。”

祝纓笑著搖頭,花姐也由他去說。花姐說:“過了中秋就快秋收了。”

祝纓道:“今年我去盯去吧。”

張仙姑道:“你不坐衙啦?”

祝纓笑道:“今年我也得看著秋收呢!”

她現在的差使還管著庶務,其中一項是大理寺的公費收支。她本人是不怎麽懂種田的,但是大理寺是有產業的。各衙司都有自己的一分地,租出去也收租。她決定今年去盯一盯,也是為了知道一些稼穡之事,也是為了創收。這樣日後經手自家田產的時候心裏也能有個數。

張仙姑道:“往年他們管事的不盯嗎?現在就你去,你哪知道下地有多苦!”

“又不用我親自幹活。”祝纓笑道,“我的酒是不能白喝的,王大人已經答應了,他去巡視的時候,我跟著一道去。”

王雲鶴是個重視民生的人,秋收了,他要下田去看看。祝纓聽人說了,也纏著要跟著下去。王雲鶴去勘測水利,她也跟著去。

王雲鶴不是隨便下田的,他心裏有賬,看看收成,哪裏收成好,哪裏收成不好,這個時候最直觀。據此最終調整一下水渠的方案,開渠的時候盡量避免毀壞良田,又可照顧薄田。

祝纓跟著他,不但能學點東西,還能為大理寺、為自己家的田地爭取一點額外的水利方麵的好處。

她一身短打跟著去,戴著個鬥笠,也不嫌泥土髒,跳下田埂去捏土質,又或者親自去看水渠。

王雲鶴看她親自動手收割,開始還摸不著門兒,動作很慢,很快就能上手,割完一壟莊稼才收手。又見她拿鍬試著挖土,也很快就上手。王雲鶴就非常的喜歡,笑道:“這樣才是能做好親民官的人呢!你隻在大理寺,可惜了呀!”

他既惜才,又遇良才,不免又要多說幾句:“你在大理寺,主持完這兩件事後,過二年,當設法外放才好。不做親民官,不知國家事!要多在地方曆練,各地風物不同,頂好多任幾個不同的地方,間隔遠一點的。國家很大啊!不要以為私-出自民間就了解民間了,你隻不過熟悉你來的那個民間。別的地方,也是民間。”

“哎。”祝纓隨口答應著,這事兒也由不得她不是?還得看鄭熹。何況她也沒什麽別的追求,熬著就能升資曆升官的,她跟“天下”是真的不熟,不怎麽願意為“天下”考慮的。

王雲鶴卻很認真,對她說:“劉鬆年的稿子寫出來了,你先拿去。他寫的東西很有些門道,不要覺得戲作淺顯。你多看看對你也有好處。”

“是。”

祝纓跟王雲鶴混了小半個月,規劃水渠的事兒又學了不少,還硬從王雲鶴手裏多摳了五裏渠。她的田產那邊本來王雲鶴就打算再修一條小渠引水經過的,現在她又為大理寺的公田多爭了些額份,頓時心滿意足。

又親自監督收割。將佃戶名單再重新梳理一遍,做了相應的調整,按照家庭的人口、勞力的多少,生活的情況重新分派來年的土地。親自和佃戶算租子,不再讓莊頭之類占便宜。查出前任莊頭貪汙之事,一並把他給辦了。仿佛宰了一頭年豬。

沒了這人從中再剝一成皮,則佃戶可少交些,而大理寺的公費又多了一筆。

她敢幹這個事,也是因為這個莊頭是前任大理寺卿弄過來的,現在那位仁兄早不見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來主持大理寺了。

祝纓又重新提拔了一個人來管莊子上的事,在城外浪了小半個月,回去向鄭熹交差。

鄭熹道:“我還道你忘記回來了呢!”

祝纓道:“我不是每天都應卯,辦完了事兒之後再出城的麽?”

鄭熹罵道:“你是門口的鑼鼓嗎?別人戳你一下你必有回聲!讓我說你一句又怎麽的?!”

“那個,大理寺斷案子的地方,不就應該是事事有回響的麽……別別別別扔那個,那個沉,砸著疼!”

鄭熹放下硯台:“老黃!”

老黃趕緊打水給他洗去手上的墨汁,鄭熹道:“你那選獄卒的事,是不是該開始了?”

“是的!已經準備好了。”

鄭熹聽了匯報,又看了那幾篇簡明的公文,道:“這字很好呀。”

“嗯,王大人找劉鬆年寫的。”

“你膽子居然不小,敢直說他的名字!別叫他知道了!咳咳!他的書法也是不錯的,你揣摩揣摩。”

“您是不是見獵心喜?喜歡原稿您就留著唄,上麵的內容我都背下了。”

“呸!稀罕麽?”鄭熹有點猶豫,還是把原稿還給了祝纓,“不識貨!”

祝纓毫不客氣地把原稿收了,回去準備選拔的事項了。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的閑人都踮著腳尖往京兆府那兒看——要動真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