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選拔
女人紮堆,無論是幹什麽,在當今閑人男子的心裏,他都得給這蒙上一層嬉鬧的色彩。嬉鬧還算是好的,圍觀女人嬉鬧,一些不正經的人甚至會有些□□的想法。
但是閑人們不知道,還有一群人與他們同樣關注著這麽一件女人紮堆的事情,並且神情嚴肅。
第一個是祝纓,她是立意要把這事兒辦成了的。第二個是鄭熹,他也不希望大理寺的事搞砸。然後就是王雲鶴為首的一批人,包括京兆府及轄下的各路官員,因為他們馬上也要辦這件事。王雲鶴的奏本已經批了下來,政事堂公議的結果是:可行。著京兆府及轄下諸縣先試行。
因是選獄卒,就不必勞動吏部了,祝纓口頭邀請了陰郎中,陰郎中有所意動,口上卻推辭:“我就不去了吧。”祝纓再邀他一次,他又推拒,祝纓竟然沒有第三次邀請他,這令陰郎中扼腕,心中微有不快。
祝纓壓根兒就沒想讓他主持這件事!他不願意,那是正好。祝纓是故意的,就卡在他快要答應的時候,不再邀請了。
反而是邀請了胡璉這位大理寺的熟人,自老王休致而左司直出差,胡璉與祝纓在大理寺裏就是關係很親密的同僚了,再請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以為自己是個君子,跟這等事不相幹,他就沒去。祝纓最後把那位升了評事的鮑同年也給拉了過來充個數,湊個三人考官。報上去,大理寺正與鄭熹都準了。
不想鄭熹橫插一手,跟裴清要去旁觀一下,冷雲見他們倆走了,也是想湊個熱鬧。
因是借的京兆府的地方,王雲鶴理直氣壯地說要列席旁觀一下,範紹基也就來了,何京也來了,都是熟人。熟人裏還有萬年縣令,長安縣令也到了。其餘如新豐縣令等隻恨自己離得遠,不能趕過來在王雲鶴麵前露個臉兒。
京兆府的人,祝纓幾乎都認識,但是與王雲鶴並肩有一個人,卻是眼生。祝纓看他的位置,上前迎完了就問王雲鶴:“不知道這位先生是?”
“唔,你還要好好謝謝他哩……”
那人說:“住口住口住口!”
祝纓一看這人,清瘦,一部修剪得極瀟灑的胡須,年輕時也是個周正人兒,又有點傲氣。將他再一打量,便恭恭敬敬地說:“劉先生好。”
王雲鶴笑道:“呐,這是他自己看出來的,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
劉鬆年一聲哼。
到了場地,王雲鶴那邊已經下令安排好了。王雲鶴這邊下了朝就換了一身便服,身後一群人也是如此。
十分巧的是,鄭熹這裏也是都換了便服的。一時之間,五彩紛呈。騷包如冷雲,金冠上鑲著顆大紅寶石冠沿兒上一圈兒全是珍珠,腰間掛著的也都是精致物件兒。鄭熹含蓄一點,也是金簪玉佩革帶絲履。王雲鶴簡樸些,綢袍黑巾。因為穿的不是朝服,也就不拘於顏色了。青藍紅灰種種顏色,有織紋、有繡紋,花鳥蟲魚、福壽萬字都有。
鄭熹也認識劉鬆年,跟他見禮。
他們又都說:“我們是來看看的,你們隻管幹你們的正事去。”
胡璉臉色都有點發青,鮑評事更少見高官,一時開口都不知道說什麽。隻有祝纓與這兩位打頭的都熟,還能從容應付,請問他們想怎麽看。
王雲鶴指指自己的衣服說:“瞧,我都這樣了,一旁坐著看就成啦!”鄭熹也是這麽個意思。
京兆府的差役有心露臉,早把椅子搬出來在邊上排了一溜,祝纓有點猶豫:我這上頭一坐,你們兩邊坐著,到底誰是誰的上司呢?
也隻能硬著頭皮說:“今天先是勘核身份,還沒到考核的時候呢。”
王雲鶴道:“無妨,我正要從頭開始看。”
祝纓隻得讓下麵開始。
她已經預料到報獄卒的人會比考獄丞的要多,因為門檻低,京城裏身份不高而收入也很低的人還是有不少的。什麽胥吏之家、各種手藝人、小商小販、才放良的奴婢、失地而打零工討生活的平民之類。
但是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此時女子報名,自己來的少,有陪同的多,多則是父母兄弟丈夫等等一家子陪著,少也要呼喚一、二女伴同來湊個熱鬧。又有一些人,本是無心的,周圍忽地有一個小姐妹不知道為何心動了,她們也就一呼啦想同來試試玩耍了。報名的上百,連上親屬得上千號人來來回回,烏泱泱一片,又引起更多愛熱鬧的人圍觀。最後連小販都來賣零食了。
祝纓原本預備的一張桌子收名帖、核身份、發號牌,那就不夠用了!
隻能緊急再添了兩張桌子,三排大隊排起。衙役維持著秩序,叫陪考的不許排隊,隻許自己排。今天是拿號牌,人還不能走,祝纓要根據今天的人數來決定接下來怎麽做。人多有人多的考法,人少有人少的考法。
此時祝纓一看報名人多,底氣也就硬了。命人引拿到號牌的人到一間屋子裏去,那裏,花姐與尼師等幾人都在,一一給這些女子號個脈,檢查一下有無疾病。有疾病的,收回號牌,記錄下此牌已空。尼師花姐心地好,有疾病還要多說點治療方法,堆的人就更顯多了。
祝纓對記錄的書吏說:“不要慌,你就一個一個的記。別看她們後麵有多少人。”
直到中午,已經有一百多人報名了,王雲鶴和鄭熹都說:“不想竟有這些人。”這不是個點誰誰家的某某來領這個差,給她們白領一份月錢。而是正經出告示,說要選拔考核的。這都有那麽多人,他們都驚訝。
臨近中午時,刑部的時尚書突然也換了身便服到了。
刑部的時尚書原本是派了個郎中過來觀摩就罷了,因為刑部也有個大牢,如果大理寺這個試點成功了,刑部也該照此辦理才好。中途聽說另兩位要去,他也就臨時決定湊個熱鬧。禮部的鍾宜是不想來的,因為沒他什麽事兒,但是大理寺又補了個公文,請他們在選獄丞的時候也派個人監場。鍾宜就決定,獄卒的事兒,他也要看一看。
大家又讓了一回坐位,王雲鶴請大家去京兆府吃午飯,下午再繼續。
祝纓以為,到了下午的時候,這些高官應該都去幹正事去了,不想他們決定再看一看。尤其時、鍾二位,他們到得晚,上午的考核他們還沒見著呢。
到了下午,繼續勘核。哪知人是越來越多,祝纓覺得不對,對小陶說:“你去打聽一下,為什麽人變多了?”
小陶回來說:“他們有看不起病的,說這裏的免費看病的,都來……”
祝纓啞然,道:“看來,以後要把號脈這一項放在最後麵了。”
中間又出了點小事故——有一個女孩子,她沒有父母的同意文書就來了。負責勘核的人要趕她走,她在那裏不依,又吵了起來。
祝纓派人去問,說是:“年十九,父母雙亡,所以無有同意的文書。”
祝纓道:“問明是哪裏人氏,這裏正有京兆的主官,查明她果然無父無母,就給她號牌。”
過一時回說:“就是京兆長安人,父親是開武館的車猛,前兩年才死的。”車猛這個人,祝纓還真知道。她對街上的三教九流等等是十分熟悉的。車猛開的是武館,因為職業的關係,與所謂□□就有一點點牽扯。說是武館,也就是幾間房子,開館授徒的意思。教一點拳腳槍棍。
但是她不點破,而請長安縣去查一下有無此人。長安縣來了精神,飛快命人去查,須臾回報:“正有此人,此女該年十九。”又核記載之年貌,也給了車小娘子號牌。
一天下來,竟有數百人報名,祝纓道:“明日再發一日號牌。後日就開始考核。”
第二天,除了王雲鶴還過來轉一轉,其他的高官就沒有來了。祝纓心中也有了主意:發號牌的時候是有點亂,場麵有點大了,雖然也傳出了可以有女獄卒的風聲,但是如果發生什麽失竊、踩踏之類的事情,未免也是一種麻煩。以後必須重新規劃。
第三天,正式考核開始。還有些才聽到消息,將信將疑的,想要來報名已是不能夠的。又有一些是想蹭個義診的,也想往裏擠。祝纓下令,一概拒之門外。此時京兆的衙役們就不客氣了,拎著棍子一通維持,終於把場麵安定了下來。
而王、鄭等人又來了,時、鍾等也要來瞧這個熱鬧。
……
祝纓才鬆快一天,便又得應付上官了。
她給考核出了一點簡單的題目,連夜調了紙張,讓每個人在紙上各寫自己的姓名,這張紙就是她們的計分紙和考卷了。這也是一關,不會寫名字的也不淘汰,由文吏代寫,但是第一項她們就不得分了。
然後將這些人分組,十人一組,但是祝纓卻發現——有拿了號牌而今日未到的人!她對文吏道:“把名字核實一下,也記錄下來。”
旁邊鄭熹問:“有多少人?”
祝纓道:“兩日共計報名了七百六十三人。”
鄭熹道:“那是百裏挑一了。”
祝纓心道:哪兒啊!今天有四百多號人沒來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師的義診的!還有湊熱鬧好玩,動真格的就反悔退縮的。要不是臨時弄個保書、帖子還要費點事兒,信不信能有幾千號人過來?今天到的也就將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裏挑八個,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這種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會說的,隻說:“初篩要去掉不合適的,留下參加考核的就沒那麽多了。”
高官們都點頭,這個他們懂,朝廷取士也是這樣的。
第一項寫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為此時女子能讀書識字的是少數。尤其是獄卒的門檻低,身份越低、人越窮越沒有條件讀書,這是無法強求的。
祝纓粗一分組,二百八十四人,不夠二十九組,就把零頭四個混在了其他組裏。
再來第二項。
第二項是跑!有些邁不開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動的,也計分從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著自己的計分紙,從起點跑到終點,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終點把計分表交給終點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們的計分紙上計到達的名次。按名次給分。
王雲鶴問道:“為什麽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纓道:“算起來方便。”她學了好幾年算賬,覺得比起上中下之類的,各項算分更加直觀一點。
其次是搬重物,也計分。然後又是拋擲,還是計分。
有些人在寫名字的時候就開始臉上變色——是真不會,但是祝纓不放人走,還得讓她們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時候跑到最後一名難過得落淚的,也有因緊張,扔重物拋手險些砸到自己的腳,因而臉色煞白的。祝纓都沒要趕人家走。
裴清問道:“為什麽不黜?”
祝纓道:“隻是其中一項。一帆風順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頓打還能站起來的,也是很難得的。”
王雲鶴低聲問劉鬆年:“如何?”
劉鬆年道:“一身跟你一樣的臭味。”
因為人多,第一天也就測這兩項。
當天把計分紙收回,各人回家,明天來領,繼續測試。
觀看的高官們對她這種設計倒是沒有提出異議,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她是在選獄卒。否則集這許多婦人在一處,首先就不合時宜。
鄭熹道:“明天要著緊。”
祝纓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個結果了。”
他們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後處理完正事之後再過來看,一如今天。祝纓也是,需要到大理寺應卯,簡單處理完雜事再來。
當下各自還家。
祝纓回到家裏,祝大和張仙姑又在跳舞。祝纓忙大理寺的時候也沒忘了他們,為他們請封的奏本也批了下來。這件事沒有任何的阻礙,兩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請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門的大堂上。
祝纓道:“得啦,還要做衣裳呢!”
張仙姑就說:“我跟金大妹子說了,她還說,以為咱們家有別的想法就沒提。裁縫咱也用原來的那家的,我的頭麵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點私房錢呢!
祝纓道:“舊年的珠子還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這東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壞了。”
張仙姑道:“該給花姐也一同辦兩件的。年輕小娘子不弄,我一個老太婆倒……”
祝纓道:“嗯,再給爹打兩根好點的簪子。”
祝大臉上的笑容都沒停過,說:“哎哎,好好!哎喲,我日後也是老封翁啦!哎喲……”他笑著笑著,又問,“咱家不能隻有一個杜大姐好使喚吧?就她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呀。”
張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顯擺不是?你別說是為了老三,她什麽樣子,你不知道?你就為了自己風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呐?!”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們也覺得有點奇怪哩。”
祝纓問道:“誰?”
祝大道:“鄰居也說,咱們家太省了,我知道他們是說摳門兒。你現在這樣威風了,沒個小廝跟著,也確實……”
祝纓又問:“那爹是怎麽說的?”
“我說,不習慣,又怕人不可靠,再有個什麽親戚的打上門,麻煩。”
“嗯,就先這麽說。我手上的活兒弄完了,再辦這一件。”
張仙姑也罵:“你還嫌她不夠忙是怎的?”
那一邊,花姐還要安撫杜大姐:“幹爹不是衝你,是為了搪塞外麵的人。唉,這個家你也是知道的,進項就隻有小祝一個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請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來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這種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這個人慪氣。她雖然是個粗使的仆人,心裏也很明白,這個家,祝大說了不算,頂門立戶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這位老封翁靠譜得多。老封翁說起來不靠譜呢,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著些了。害!這不上不下的,也就這麽湊合吧。讓她幹活,她就幹,老封翁要作夭,她就當沒聽到得了。據她看,這一家人也都是這麽想的。這個話就不能說出來了。
祝纓又要攔著張仙姑:“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娘想,甘大是個多話的人麽?他肯勸我,多半是有道理的。隻是我又忙,耽誤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靜了下來,祝纓才得以休息。
……
考核的最後一日,祝纓先到場,把評分紙給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然後把記錄的書吏給揪了出來:“這兩份為何排名一樣?”
並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這是跑步的結果,同時抵達的人也有,卻不多,祝纓都記得呢。
她指著其中一張紙說:“這個明明是在後頭的,你怎麽把她的名次劃了重寫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當我瞎?
文吏道:“這個確實……”
祝纓道:“想清楚再回話。”
文吏終於說:“她跑到最後,急哭了,看著著實可憐。”
那邊鄭熹等人看著有趣,時尚書與祝纓不熟,問道:“你記得準?”
祝纓道:“回尚書,大概記得一些。昨天那個二百三十六,跟他說了幾句話。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紅色上衣、間裙,青布鞋,頭上左邊一朵紅花,右邊兩根銀簪。”
時尚書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後背都濕透了。
鄭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纓道:“大人,這個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沒幹別的。是咱們自己人黏糊。”
鄭熹也不生氣,道:“計回原分。”又皺眉看了一眼文吏,讓他退下,另換一人過來。
祝纓將計分紙檢查一遍,又揀出幾份計分有誤的,都一一訂正。從頭到尾,她都沒管誰哭誰不哭,隻看成績。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罰書吏。書吏們大氣也不敢喘。
接著便是今天的考核項目。人進來,領計分紙,又廢了五十二份——她們放棄了,隻得二百三十二人,於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組。
先是二話不說把人拉到小黑屋關了半天,根據哭鬧程度打了個分。黑屋關完,又跑了幾十號,隻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讓人背書。背的是劉鬆年寫的那個簡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讀出來,則背誦的能力可以放寬。如果有人能背出來,則讀寫可以放鬆。如果有人既能讀寫又背得頗多,那就得高分。
萬年縣忍不住問道:“怎、怎麽又回來背書了?”
祝纓道:“看看心誌是不是堅定。”
關完黑屋再背書,你說看心誌是不是堅定?萬年縣道:“這也忒狠了。”
“我現在不狠一點,以後有的是她們覺得狠的人。到時候再想跑就晚了。”
時尚書心裏道:刑部如果要女監,倒不必這麽苛刻了。他觀察了兩天,覺得祝纓這麽選拔出來的婦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幹活,也很健康,也識字。仿佛頭一次發現,婦女當差仿佛也可以。雖然他的家中粗壯的女仆沒有十個也有八個,見天燒火洗衣。
不想還沒完,背完書,還得回答問題。因為上官太多,祝纓不好在他們麵前說難聽的話,考驗她們受閑話的本事。而是問了一些苛刻的問題,譬如“做獄卒有人閑話怎麽辦?”“懷疑你們作風不正怎麽辦?”“有女囚賄賂你怎麽辦?”“在衙裏遇有人調戲怎麽辦?”
然後是算分,於分數高的裏麵,祝纓將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標準與這些項目一同權衡,選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將他們的保書之類都封存入檔。
鮑評事道:“怎麽是二十四人?”
祝纓道:“再試一下,有口齒不清的,膽小笨拙的,一見上官就發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們有什麽問題,也可以問一下。”
此時,外麵也有人慶幸的,也有人哭罵的。祝纓都不管這些,隻照著自己的步驟來。
她把這二十四人帶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屍間,再打一回分。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試,不管是什麽,都是堅持完了一項再退出的,到了現在,有人一見白布蒙屍,布沒掀開,人就又跑了四個。
最終幾項考完,隻得二十人。
從停屍房拉出來,王雲鶴問道:“黑屋還罷了,牢房總有些昏暗,為何要看屍首?”
祝纓道:“難保有死在牢裏的人,獄卒怎麽能害怕這些呢?與其招了來中途再受驚嚇,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說了,不讓她們看血淋淋的屍體,怎麽能鍛煉出來?日後出去拿人,我還指望能帶上她們呢!她們要不頂事,哪有理由再招辦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來的計劃。不能到時候再現找,從生養到熟。現在這些先幹獄卒,理順了,老人帶新人。
最後才是主考官問問題。
鍾宜搖頭道:“幾個雜役一樣的差使,何必這麽興師動眾呢?”
鄭熹雖也覺得過於隆重,有些項目太難,仍是說:“初創之時難免的,日後可再增刪項目。都是要領腰牌進皇城的,小心一些也是應該的。”
鍾宜就不再說話了。
祝纓那邊,先是把自己訂的關於大理寺獄卒的條款都說了,說:“能受得了的,就留下,留不了的就離開。你們入了複試,不與她們同,一人領一百錢走。”
女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二十人竟都留了下來。
王雲鶴與萬年縣等人聽了,也覺得祝纓這規則想得周到,但是不許塗脂粉這樣的規定,是稍有點來苛了,他們在心裏把這一條抹了去,思忖著這兩天的所見,已打起了腹稿。
接下來才是最後的考試。
全是一些問題,先是很和氣地問:“姓名,籍貫。”
當先一人進來的時候,報:“付氏,京城人氏。”祝纓道:“是你?”
來的竟是付小娘子,祝纓早看到她了,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識趣,不上來認人。直到祝纓問起,她說:“正是妾身。”
她無論是書寫還是背誦成績都不錯,祝纓以為她是可以試一試獄丞的考試的。付小娘子苦笑道:“大人容稟,妾有一個兒子正在病中,妾是一天也不能耽擱的,早日尋些生計,也好早日讓他過得好些。”
萬年縣也想起來了:“哦,是她!”
王雲鶴問道:“怎麽回事?”
萬年縣低聲說了:“她是個寡婦,丈夫是個濫賭鬼,前陣兒死了。因是意外死的,他們發現了屍首,我們驗了一下。當時,祝丞也在場。”他想起來了,當時男人死了,祝纓首先說的是,讓他查一查是不是妻子謀害的,這個祝丞,京兆傳說他心軟,我看他的心未必是軟的呀。
旁聽的人裏就有人起意,很想最後為付小娘子說兩句好話。這樣的寡婦帶著兒子,本就是值得同情的。
最後選定的八人裏,倒有五個已婚的,三個未婚的。已婚的就包括了寡婦付小娘子,未婚的包括那個父母雙亡的武館家的女兒車小娘子。祝纓最後把她們的名字計下,宣布了名單。
也不是人人都很淒苦,譬如那個看起來與車小娘子很親近,一問果然是好朋友的甘小娘子,未婚,一家子和睦,但是就是好這個,就是想要幹點事。家裏爹娘也同意,親自給送了來了。還有一個就是大理寺的小陶的媳婦吳氏,親爹也是大理寺的吏,一家子都是幹這個的,親爹給送來的,親娘還說:“生的孩子不用擔心,我給你帶,你隻管上番去!”
其他十二人都失望極了,有人失聲痛苦,也有跪地陳情:“小女子家中也沒有別人了!求求大人了!雜活也做得!苦也吃得!不給錢也行,隻要三餐一宿!否則……”
祝纓仍是麵不敢色,命人:“拿錢來權作車馬費。”
萬年縣不忍,道:“都是弱女子,何必……三郎,鐵石心腸呀。”
祝纓道:“我心匪石。”
萬年縣被噎得不輕。
祝纓將最終名單寫下,呈給鄭熹,又謝王雲鶴的幫忙,王雲鶴道:“無妨,我也有些收益。”
祝纓道:“頭回做,還是有不到的地方。號脈、驗身,該放在最後的。平白費了尼師和大姐這些心力。”整個慈惠庵最後都被她拉來幫忙了。
王雲鶴笑道:“她們也是辛苦了。”
“項目也略苛刻了些,我總想著,不能出紕漏。與其日後已經登了名、當了差再惹麻煩,不如現在就把能想到的危險都黜了。”
王雲鶴道:“你是頭回做,嚴格一些是對的。”
祝纓又狀似不經意地說:“京兆,此番多謝京兆。那些,”她指了指正在封存的保書、計分紙之類,“您要用時,一張條子。”
劉鬆年聽了,又一聲冷哼:“果然是一身王雲鶴的臭味兒。”
時尚書就笑道:“你們兩個鬆鶴延年,他又算什麽?”
祝纓看他指著自己,心說:那也不幹你事啊!她控製住了表情,沒有拿臉嘲諷時尚書。
鄭熹已經看完了名單,說:“哪有什麽味兒?倒是換季了,該換香了。”冷雲知道劉鬆年說的是什麽意思,但他得給鄭熹麵子,裴清亦如此。冷雲說:“嗯,我家新合了一種,我覺得味兒不錯,回去叫人給府上送些。”裴清也假意討要香方。大理寺一派和睦景象。
鍾宜看著祝纓,感慨良多,他知道祝纓的來曆,心道:當時竟沒有看出來,反叫鄭熹搶了先啦。隨口說道:“後生倒也清秀挺拔,當以前輩為標榜啊!”
祝纓也十分禮貌地垂手應“是”,多的一個字也不說。她現在心情不錯,不跟這些老頭子計較。
王雲鶴聽外麵還有人哭,派人去看了,回來說:“依舊徘徊不肯走。”
王雲鶴道:“三郎,那些檔,給我留著。”
“是。”
王雲鶴就派人出去說:“今日的主官考向京兆薦了你們,半月後,京兆府在此選拔獄卒。你們可不必勘驗身份,徑來此領號牌。要耐心準備,都回家吧。”
長安、萬年的縣令見王雲鶴如今安排,心道:被小閻王篩下來的人,能挺到最後那也是不錯的,想來王大人也用不了這許多,記得也就八到十名?我又不要她們守屍體!隻消能住黑屋的,那人是大大的多呀!
兩人又重整了麵孔,打算向祝纓討要名次單子。湊合著使唄!
祝纓也答應了,又叫人:“再給她們幾個每人拿二百錢。”
付小娘子等人才高興,又聽說發錢,以為要黜了讓她們回家。付小娘子顫聲問道:“大、大人,不是說我等已經錄過了嗎?為何還要給錢?”
祝纓道:“你們不得回家嗎?一道錄了,是件好事,你們幾人或一聚,不用錢?一家子不用慶祝一下?借了別人的衣裳來應考,回去不得謝謝人家?”
付小娘子等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祝纓又說:“給你們三天時間,安排好家裏。大理寺的規則你們剛才都知道了,三日後學禮儀,錄門籍、領腰牌,裁領新衣。”
付小娘子等人喜極:“是!”
祝纓看這一群人,差多的身高,也就付小娘子略瘦些,車小娘子稍高一點,到時候穿個差不多,嗯,挺好的。
上官們看在眼裏,都想:味道確實有點衝。
……
這天晚上,祝纓又去了鄭府。
鄭熹對陸超道:“去,把前天新合的香給他拿一匣子回去!別叫人說身上有怪味兒。”
祝纓一邊接一邊說:“我也不會用香,這是什麽?怎麽用?”
鄭熹大感丟臉:“別說你是我的人!”
“行!”
鄭熹氣結。
陸超笑著對祝纓道:“喏,隻要一點,點著了,一屋子都香。放到炭鬥裏熏衣服……”
“不要理他!”鄭熹說。
祝纓把匣子收了,說:“大人,我回去就把本次考錄的事兒記下來,也有做得不到的,都下回改進。”
鄭熹道:“以後就不要太嚴苛啦!”但是又說,“不過大理寺與他們那些衙門可不一樣,嚴一些也是應該的。我看你今天選的這些人倒是不錯,都是能幹事的。這就很好,不要光選那些外強中幹的貨……”
祝纓灌了兩耳朵的教訓,乖乖離開鄭府。
回到家裏,花姐等人早回來準備好了飯等她了。賀的是她辦成一件大事!
祝大就說:“場麵大嘿!威風!”
張仙姑就說:“我在外頭見著了,你跟好些大人說話呢。”
兩人絕口不提外麵有人罵出題目的考官是個缺德鬼,拿人關小黑屋,還特麽要看屍體!招的是獄卒,是看活人的,你讓人去看死人算什麽?!!!
花姐則問:“是不是太張揚了?”
祝纓道:“我這不是正要回去寫奏本嗎?”
三人齊聲驚呼:“還寫?”
祝纓道:“事情辦完了,不得給陛下一個交待麽?”
她的交待也簡單,先說原因,因為是頭一次辦這個事,所以要廣而告知,才搞得盛大一些。現在大家都知道有這麽個事,以後隻要簡單公布一下,大家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也就不會出現攜家帶口報名的事兒了。
再說自己考核的項目,因為“世人皆以為女子柔弱”,所以要從中選擇“意誌堅強”之輩,又是獄裏用的人手,得耐磨耐摔打。選獄丞就是考試,跟吏部郎中一塊兒考,又會請禮部來監場,所以不會是現在這樣鬧騰的。
最後說,都是因為皇帝的英明,才有此次盛事。您瞧,整件事情上沒有踩踏,沒有毆鬥,其樂融融。
隨附了本次錄取人員的姓名和基本情況。
她這裏寫完了,那邊花姐也給她把宵夜做好了端來。祝纓出了“書房”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聽花姐閑聊。花姐先說了一些京城的小趣事,看祝纓吃完了,才小聲問:“這般選拔,會不會得罪人?以前都說你心軟,現在很有些人說你不知道為什麽心腸硬了起來。”
祝纓笑道:“那又怎麽樣?一味的心軟,那可不是什麽好名聲,我又不是為了他們的舌頭順溜活的。”
花姐有些羨慕又些釋然地說:“是呢,凡管事,不能一味當濫好人。”
祝纓道:“好。”
花姐又有點擔心,說:“做官總會有許多人詆毀的。”
祝纓道:“噫!跳大神的時候罵我的更多呢,也不用我得罪他們,隻要我是個下九流的,他們心情不好了要個出氣筒氣到我路過都能罵兩句小兔崽子怕不是個賊種!我偏不走下流路,氣死他們,嘻嘻!”
花姐心疼又驕傲,說:“那是!你最好了!”
“嘿嘿。”
花姐搶著收碗說:“你明天還要早起有事呢。對了,我明天去慈惠庵。付小娘子這回該放心啦,小郎也能換些更好的藥了。”
“他怎麽樣了?”
“打壞了,就是養著。小時候的傷病有兩樣,小孩子活力旺盛,凡小傷,恢複得極快。但要是傷得太重,就容易落下病根,帶到長大、帶到死。我們盡力叫他旺盛起來。”
“唔,他有個好母親。”
花姐說:“我既羨慕她,又擔心她。當年我和娘管家的時候就聽到好些閑話,什麽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啦,之類的。那還是我們自己家的產業呢。現在做了官做了吏,會更難聽吧。小祝,你是怎麽應付這些人的?”
祝纓這回是真的茫然了:“啊?誰說我不行?他是眼瞎嗎?要不就是嫉妒我。”
花姐終於放聲大笑:“小祝!小祝!”
“哎!怎麽了這是?”
正房張仙姑也聽到了笑聲,也出來了問:“怎麽了?怎麽了?”
祝纓道:“沒事兒,大姐給我講笑話呢,我沒笑,她先笑了。好生奇怪。”
花姐笑道:“對對,是我奇怪。你快些休息吧,明天我對付小娘子說,別把傻子的胡說八道放在心上。”
“本來就是嘛。”祝纓說著,把鄭熹給的香拿了出來,說,“這個,我也不太懂。”
花姐道:“這可是好東西,既然給了你,我先給你熏一熏衣裳,明天他聞了也好知道你放在心上了。”
……
祝纓第二天去應卯,還是向之前一樣,先處理大理寺的雜物。因為她監督了今年的秋收,給公費又多搶了一筆錢回來,從現在開始到明年秋收,大理寺的物用就更加充盈。除了添十個新人的補貼之外,還有大筆的剩餘。
祝纓就算了一下,這筆錢糧,拿出去存著或者放貸,平價貸出,要商人有物品抵押,或幾月,或一年,加利贖回。她隻要市麵上那些高利貸一半的利息。這也是很高的一筆了。她自己也不要這筆利息中飽私囊,雖然她知道有些管賬的人會這麽辦,所謂“借雞生蛋”。
辦得好的,一年經手這些公費就能給自己弄下半套宅子出來,狠一點的,一套小宅子也就出來了。
但是,據祝纓所知,玩脫了的也是一大把。大理寺的案卷裏,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玩脫了的官兒。有流放的,有徒刑的,還有玩得太大耽誤了一件大事,即使數目不太巨大,但是誤事,被斬了的。此外一些玩脫了上吊投河的也有。為了追贓,把他們家都抄了的也不少。
他們的上峰受連累的也有。
她就仔細挑選,必貸必有抵押,還得是她認得的、知道價值的抵押品,以保證大理寺不能虧本。否則,大理寺也不能在她手上這麽充裕。
今年冬天,可以給各人再添一些柴炭的補貼了,祝纓想。
寫寫算算完了,胡璉湊了上來:“怎麽樣?祝尚書?”
“胡說什麽?你真沒浪費你的這個姓兒,張口就胡說呢。”
“你不就是我們的戶部尚書麽?你算盤一動……”胡璉已經有經驗了。
祝纓道:“家裏過冬的炭,夠用嗎?”
“哎喲,要添炭補?小祝,你是這個!”胡璉給祝纓挑了個拇指,“哎,我告訴他們去!”
“別!上頭還沒批下來呢!”
“嗐!你給他們拿大頭,哪有不同意的?不求上峰多麽大方,他們吃肉,給咱們喝口湯那就算好人啦!就怕那一等自己貪得無厭,還要克扣下屬,該發的都不發,叫下屬又累又窮,顯得他這衙門清廉的!我呸!缺了八輩子德的玩藝兒!哎,還是咱們大理寺好!鄭大人好!冷、裴二位亦好!小祝你最好!”
祝纓抱著胳膊搓了兩把:“肉麻死了!滾呐!”
胡璉笑著滾了。
祝纓道:“哎~等一等,今天有京兆送來的卷檔嗎?快給人家辦了!”
“放心!批好了拿給你看呐!”
祝纓道:“緊著些。京兆肯給咱們行方便,不是靠兩句好話的,咱們也得給人家辦事。”
“懂~~~”
祝纓和京兆諸府縣的關係好,不是隻憑她在王雲鶴麵前裝好孩子的,京兆府及諸縣需要大理寺複核、審批的卷宗,祝纓都是優先給他們安排。大理寺現在的效率是極高的,等閑也不故意扣下麵的公文,但是,複核和複核也不一樣。有的就是隨筆一畫,不準,什麽原因都不寫清楚,讓下麵來回折騰,就是通不過,進而影響下麵官員的考核。
有的,比如京兆的公文,或者是落祝纓手上的文書,就都給細細的說明,讓你改都知道怎麽改。有些要幾個人簽的,她去找人簽,比京兆府再重複遞簽又方便不少。
所以萬年縣令跟她熟了,也能說重話,也能讓她看案子。
京兆這一天隻有一個簡單的複核,幾個丞簽了名,當天就給結了。
祝纓簽完名,鄭熹也回來了。說一句:“今日照舊。”
祝纓等人散去,就抱著一堆文書同自己的奏本又去找鄭熹了。鄭熹道:“你又什麽事?”
祝纓道:“這是公事,您先看。”鄭熹先看一些往來的文書,祝纓都給整理好了,他很快看完批完。然後是添炭補,鄭熹道:“你從哪裏變出來的錢?五鬼搬運?”
祝纓笑道:“哪有那個玩藝兒?這不,才查了一個碩鼠麽?”
鄭熹批了。
祝纓又拿了關於女丞女卒的預算,鄭熹也批。批完了,嚴肅地說:“光錄用了人還不夠,要把這些人用好,不能出事。你這回鬧得有點大,給我老實蹲著!今年之內你都不許生事!她們,也不能有事,有事,我唯你是問!”
祝纓這才拿出奏本,道:“您看看這個。”
鄭熹看了,說:“倒還說得通。”又指點她要寫得惶恐一點,要檢討,要寫自己從中學習到了什麽,以前是不知道的,現在知道治理國家之不易,要誠懇地拍皇帝的馬屁。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當場就改了,鄭熹滿意地道:“遞上去後,就老老實實把這群娘子軍給我管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