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三十九章 冤沉獄底

鎮江府正堂沈衝即時升堂,把驚堂木一拍,咬牙切齒望著王婆留道:“好個倭寇保鏢。”

王婆留挺胸昂首,怒視沈衝道:“倭寇自倭寇,保鏢自保鏢,為什麽兩句做一句說?再說倭寇們武藝高強,根本不用請保鏢。”

沈衝也不理王婆留分辯,繼續拍案喝道:“我們好意請你做保鏢,你卻勾通倭寇劫我們的貨物,太可惡了。如果別人都象你這樣的話,以後商人誰還敢請保鏢?左右,快把這賊的褲子脫掉,給我狠狠打。”

“在,遵命。”十二個皂隸兩邊攏起,七手八腳把王婆留按到地上,等候沈衝丟令牌,發下打多少板子的口令,再按上司打多少板子的口令執行刑罰。一般來說,他們不會多打犯人一板子,也不會少打犯人一板子。在公堂上,皂隸們都依程序規矩辦事,裝個秉公執法的樣子給老百姓看。不過,在堂下就難說了。王婆留乘這間隙大聲叫屈道:“你有什麽證據,平白冤人?放著作案的倭寇不抓,卻拿個無辜的人折磨,什麽道理?”

沈衝冷笑一聲,道:“既不通同,為甚倭寇認得你,說你是自己人呢?”

“誰人聽見?”王婆留猛地想起胡來說過他聽過此事,心中暗叫糟糕。

果見胡來挺身而出,大義凜然拍胸叫道:“我聽見,我可以作證。”

沈衝揮手示意胡來退下,語氣稍轉溫和,假裝好意規勸王婆留的樣子,和顏悅色道:“王婆留,本府知道你不是正犯,你隻不過是給倭寇打下手的從犯,我快快與我招出這班人姓名,窩家,巢穴,貨物中轉站,追得贓物回來時,我便作主釋放你,怎麽樣?”

王婆留根本不認得河內千裏與舍利姬他們,這些人姓甚名誰,住在哪裏?他一無所知,卻叫他如何招供?就算他指鹿為馬,把豬仔島的老白成小白成招出來,沈衝也未必會放過他。王婆留隻能徒勞叫冤:“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求你嚴查細訪,緝拿正凶,不要折騰無辜良民。”

沈衝氣極大笑,抓狂拍案道:“休再胡說什麽緝拿正凶,不勞緝捕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想抓的人,就是你。你不老實,好,很好,我會叫你老實,讓你知道老實的好處。我把你這個小倭寇……好好伺候一番。左右,給我狠狠敲打他三十狼頭。”言訖,抓住令牌,放飛刀一般擲到地上。

眾皂隸一齊動手,舉棒對準王婆留屁股,乒乒乓乓,每邊敲了十五狼頭。這些皂隸這次打人都是動真格使勁敲打。如果他們收了犯人的錢,打人時暗中收勁,或把狼頭終端敲在地下,表麵看來打得很狠,對犯人卻傷害不大;假如犯人沒進貢錢財給他們,他打犯人時狼頭末端必定接觸犯人的骨頭,一棒打下去去,皮開肉綻已算幸運,嚴重的話,甚至可以一捧敲碎犯人的股骨。不少犯人就是沒錢孝敬這些混蛋,被這些混蛋幾記棍棒打成殘廢的。

王婆留被這些皂隸重重敲打三十大板,痛得死去還魂。屁股的硬功他未練過,這是第一次試練,不免被打得十分狼狽。白眼一翻,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沈衝看見王婆留這麽不經打,隻得作個鬆局,叫差人暫且收監。沈衝認為王婆留跟倭寇勾通線索劫了他的貨船,解鈴還須係鈴人,抓捕其他逃亡的倭寇,須著落王婆留身上,撬開王婆留的嘴巴,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情報了。他沒料到王婆留腦子裏根本沒有存貯他想要的信息,隻是一廂情願地自以為是,以為濫用暴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這種貪官昏官往往對自己的能力評估過高,貪汙公款的時候,認為他百分之百可以保住性命長享富貴;當這筆不義之財被盜賊劫走之後,他也認為他百分之百可以把這筆贓款追回來。問題是他真的擁有這種無所不能的無上權力嗎?假如他得到河內千裏與舍利姬這些倭寇的落腳地點,他有能力搗毀倭寇的巢穴嗎?答案顯然是不能。後來俞大猷和戚繼光集結一萬名官軍攻打隻有一千多倭寇的橫嶼島,整整攻打一年多也沒拿下來。損兵折將,眼睜睜看著倭寇全身撤退。能征善戰的抗倭名將,尚且吃了這樣的大虧,你說給沈衝十萬官軍,他能掃平東海,洗蕩所有倭寇巢穴嗎?

顯然而見,沈衝折磨王婆留隻是追求一種表現無上權力凜然不可侵犯的快感。為了得到這種快感,則使濫殺無辜,幹殺雞儆猴的事也在所不惜。本來人類跟猴子卯上勁的時候,跟雞應該扯不上關係,為什麽殺雞的頭給猴子看?雞弱弱地問一句,這件事跟我有關係嗎?人類也許說,跟你沒關係,但我必須拿你開刀,誰叫你是弱者哩!

在沈衝眼中,王婆留就是哪隻傳說中的“肉雞”,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下王婆留砍了再說,看看你這些“倭寇猴子”知道害怕不?再不害怕,我就繼續殺雞,殺到你害怕為止。明朝政府在鎮壓江南倭亂過程中,實際也是執行這種濫殺無辜的“殺雞儆猴式”政策,結果倭寇越殺越多,遍地都是,殺不勝殺。

沈衝對王婆留膽敢抗拒他無上官威的行為感到無比氣惱:“哼,我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刑具硬?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手段,明日我就使出特別法寶──請君入甕。”當下拋出一麵水牌,抹上朱砂,大筆一揮,傳令道:

盜犯王婆留,定限次日,午堂聽審。

禁子過來給王婆留套上鎖鏈,安排收監。沈衝吩咐禁子將王婆留收入重監裏,並指示牢子小心看守,防止犯人脫逃。

王婆留被兩個禁子架著,昏昏沉沉的拖到牢房,隨著牢房門“吱扭”一響,悠悠轉醒。他打量囚禁他牢室,隻見這間牢室陰暗潮濕,僅靠旁邊牢室一個比拳頭略大的通氣口折射小許光線進來,是那種終年不見陽光的,條件最差的死囚牢房。整個牢房基本上密不透風。牢門也是封閉的石門,隻有打開石門的時候,死囚牢房的空氣才與外間交換一下。大門一關,牢房局促窘迫的窄小空間令人窒息。前死囚遺留下來的幹屎團,破衣褲,以及腐爛成碎屑的稻草,經年累月沉積哪裏。無所事事的牢子永遠不會也不屑抽點時間打掃這個肮髒的地方,他們認為這是社會渣滓的最終歸宿地,社會渣滓理所當然享受這種惡劣的環境待遇,他們用不著可憐這些社會渣滓,這就是他懶得清掃死囚牢房的理由。

王婆留即便是受到酷刑拷打,腦子變得遲鈍,但甫入死囚室,還是被終年不散的尿臭味熏出眼淚。而前死囚死在這裏殘留下來的腐屍氣味依然沒有消散,讓他感到無比惡心。

死囚牢房石牆很厚,差不多有一米左右,給人的感覺就象個石棺材;牢房又臭又黑,便是大白天進來也要點燈,不點燈就看不清楚東西。

禁子把王婆留拖到一個禁錮犯人的木**,開動機括鎖死王婆留四肢和頭脖。王婆留不免對禁子咆哮幾句,大吼道:“你們害怕什麽?石牆這麽厚,又給我戴上手銬腳鏈了,我就是個鐵鑄的金剛,也跑不出這間牢房,還用得著給我上床匣嗎?”

禁子冷笑道:“關押到這裏的罪犯已不是人了,是惡魔,這床匣不是為是禁錮惡魔的肉身而設計的,而是為了禁錮和封存惡魔的靈魂意識而存在的。你就慢慢享受這個過程吧!”禁子說的不錯,所有禁錮罪犯自由的刑具,都是為了推毀惡魔鬥爭的意誌而設計的。一些吃過這種苦頭並變得膽小如鼠的罪犯,會徹底變成戰戰兢兢的順民,容忍並接受強權的任意淩辱和殘酷剝削。

“我不是惡魔,如果我成為惡魔,哪一定是你們逼的。”王婆留躺在黑暗中,睜大眼晴,欲哭無淚。他恨透沈衝和他的打手們,這些昏官暴民太可惡了。他暗暗發誓,隻要神給他一個脫獄的機會,他會讓這些昏官暴民付出代價。“禁錮我的靈魂?你們休想,除非你消滅我的肉身。否則,哼,隻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報仇雪恨!”

次日,沈衝把王婆留弄到提牢廳,又是一輪威迫利誘。王婆留什麽也不肯說,沈衝自然怪眼圓睜,發下竹簽,叫皂隸在王婆留舊傷上又是一頓板子。然後使出火烙、老虎凳、夾棍等諸般刑具輪番對王婆留行刑,但王婆留的嘴巴如鐵鑄似的,一言不發。

看著王婆留不肯吐露一絲口風,沈衝對王婆留這忖倔強勁頭既驚佩又納悶,怎麽有這樣的硬漢?真是怪物啊!他象隻好奇的貓一樣望著王婆留的臉仔細研究半天,希望看出一點玄機,到底是一種什麽樣信仰讓他這樣維護倭寇的利益?左看右看,看不出王婆留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被刑具打到的地方依然是皮開肉綻。

沈衝十分驚詫地向王婆留問道:“受到這麽大的刑罰,這麽大的苦楚,你為什麽不把同夥招供出來呢?你為什麽還維護倭寇呢?倭寇給你很多錢嗎?倭寇給你的,我也可以給你,甚至十倍以上,跟我合作吧,把你的同夥給我招出來。”沈衝先入為主認為王婆留跟倭寇勾通線索劫去他的財貨,而王婆留卻沒有幹過這件事。也就是說,王婆留是不可能給沈衝滿意的答案。

在嚴刑拷打過程中緊閉嘴巴的王婆留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神情專注地盯著沈衝問道道:“你知道玉皇大帝住在哪裏嗎?”

沈衝聞言嚇了一跳,還以為王婆留瘋了,怎麽突然向他請教玉皇大帝住在哪裏呢?

“如果你說不出玉皇大帝住在哪裏,我對你拳打腳踢,你就能說出玉皇大帝的門牌號碼了,是不是?”王婆留說這句話時,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換上的是一付充滿鄙夷與不屑的冷笑形容。

“看來你是頑固到底,寧死不肯招供了。”沈衝搖頭歎氣說。“別以為我這樣就拿你沒辦法,我處你於死地的辦法多得是,不費吹灰之力,你聰明的話就乖乖跟我合作。”盡管王婆留已給沈衝擺明道理,證明他無話可說,但沈衝依然不相信王婆留的話,還是認定王婆留有罪。於是,他出了一張布告,傳曉江南各鎮。

正堂為曉諭事,照得鎮江府正堂令郎沈大攜帶家私進京貿易,途經微山湖遇上倭寇,劫去行李無數。盜賊得手後沿湖逃走,下落不明。近訪得係盜首王婆留,勾通線索,表裏為奸,已經捉獲,嚴審成招定罪。俟詳各憲外所有餘黨,如有知風來報者,官給賞銀五十兩,倘窩主故行抗匿,訪出一體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布告傳到南塘,唐三馬上派過家人到鎮江府知會沈衝,證明王婆留原係倭寇的孽種,如假包換的倭寇。沈衝、胡來等人聽到這個大好消息,更是信心百倍,看來沒有抓錯人嘛!先前看見這小子一付含冤受苦的委屈相,心中還有一點猶疑,擔心枉陷好人,現在該放心了,死倭種,還裝B,看我想些花樣慢慢收拾你。

小櫻桃和覓漢出城種地回家,看見城門下擠滿看布告的遊人,也擠在人叢打聽消息,問問識字的人,是怎麽回事?旁人告訴她說官府抓了個倭寇首領──叫作王婆留,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日即將處斬雲雲。小櫻桃聽到這個壞消息,如遭雷擊一般,嚇得亂了手腳,叫苦不迭。該怎樣救王婆留出來呢?先到鎮江大獄去探探監再說吧。

回家中,小櫻桃大哭一場,辭了覓漢,寫了個出賣田地的帖子當街貼了,不久便有個本地鄉宦,對她的房屋田地表示很有興趣。小櫻桃將她要籌款救人的事與這鄉宦說了,鄉宦感慨小櫻桃有情有義,也沒怎樣講價,照原價給了小櫻桃二百兩銀子。小櫻桃把地契送與那鄉宦,打個包袱,走到街頭雇了輛馬車,哭哭啼啼奔鎮江府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