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八十章 不戰熊兵

傍晚時分,王婆留調兵遣將,親領艾源、安通、畢沅十多個同門師兄弟上陣,每個兄弟帶三、五個武藝高強的兵勇,共五十三人,一起上岸實施襲擾戰。馬匹有限,半數兄弟隻能步行跟隨。王婆留許諾上岸搶劫富戶,繳獲馬匹後,一定給步行的兄弟配備馬匹。

──他們攻擊的第一站目標是:杭州。

曾竹青、雷妙達等人駕駛“旋風號”把王婆留他們送到杭州灣錢塘江畔,襲擾戰隊在此上岸並對沿岸官兵的衛所、崗哨營地實施騷擾和襲擊,經杭州,順道而上,繼攻湖州、無錫、常熟,直達鎮江、南京。

按照約定,曾竹青、雷妙達他們把王婆留送上岸後,立即揚帆東上,經吳淞口進入長江,逆流溯江而上,三日後到達鎮江府蓼洲頭,接應王婆留等人。

王婆留的作戰計劃非常大膽瘋狂,單單幾十個人進入內陸腹地,置身於官兵民眾重重包圍之中,奔襲數百裏路,也需要非凡的勇氣。

王婆留抱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至必死的決心實施這套作戰計劃。他萬萬沒料到他這套腦殘兼冒險的計劃居然成功了,幾乎零傷亡的情況獲得輝煌的戰績。後來,王婆留總結他獲得成功的原因,不在他們有多少支火繩槍,不在他們有多少彈藥,不在他們有多勇敢,而在於大明官兵太腐敗了。

大明將領已腐敗墮落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有什麽樣熊將,就有什麽樣熊兵。

與王婆留當頭遭遇上的,是一批──不戰熊兵!

自唐之前,中國曆朝曆代皇帝發動戰爭或者抵製異族侵略,都是從農民中抽丁征兵,為帝王家打仗賣命送死是農民應盡的義務,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農民們耕帝王家的田,就要無條件服從皇帝征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膽敢抗命,殺你沒商量。自唐之前,中國境內所有王朝都沒有職業軍人這個概念。帝王征戰,兵從何來?王朝疆域內所有的人都是兵,其實就是實行全民皆兵的製度,凡六十歲以下的人,一挨國家有事,必須服役。這種兵役法在北方一些少數民族國家體現得尤其明顯,比如匈奴、契丹等國家,一旦與鄰國開戰,男女老少一齊上陣。

而在唐朝之前,中國曆代王朝也是奉行這一套兵役法。這套兵役法有很多敗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搞到農民忍無可忍。讀過《木蘭辭》的讀者應該有個印象,木蘭代父從軍,自己買馬打造兵器,甚至自己準備幹糧,皇帝請你替他打江山還不管飯哩,實在太離譜了。這些當兵的農民在打仗其間可以免稅,不過打完仗回家種田,該交的稅還是照交。

入唐以後,國家承太平日久。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那些農民兵好象沒有什麽用處,如果你這樣想就錯了,你以為這些貴族和士官集團官員是白癡呀?放著這麽多好處便宜不占,人不為己,當心天誅地滅。皇室權貴與士官集團集團挖空心思調遣這些士兵為自己擺闊充門麵,修建皇宮城牆,修建莊園屋宇,甚至充當修建陵園家墳的雜役,把這些農民呼來喝去,象使用奴仆一般羞辱作賤,你說爽不爽?既然爽,當官的就紛紛從軍隊中揀幾個兵丁替自己辦事、謀私利。有工資嗎?你休想。包飯嗎?你自己解決。

那時候這些皇室權貴和士官集團官員當然很爽,不過農民就很不爽。惹不起躲得起,於是農民被迫拋荒土地,落草為寇,紛紛聚嘯山林河澤,做強盜勾當去了。做強盜被逮住難免砍頭,但活得比當兵更有尊嚴。

到唐高宗武後那時,唐朝那套以農民為主,征召戰士的府兵製度基本完蛋了,折衝府(國防部)無兵可交,一旦國家有事,怎麽辦?安史之亂,讓無兵可遣的唐朝吃盡苦頭。幸虧郭子儀有辦法弄出一支軍隊,再塑李唐,否則唐朝提早完蛋了。郭子儀搞那套呀?他當然不會搞李唐搞過那套己經證明行不通的征兵法。李唐那套怎麽搞的?讀過杜甫《石吏壕》的人應該有點印象,“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婦出門看,老翁逾牆走。……”李唐那套靠欺壓農民的征兵製已經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郭子儀如果還興那一套,一個兵也拉不來。郭子儀絕不是腦殘之輩,他首創在民間招募勇敢的做法,說白了就是雇傭兵役製,因郭子儀這麽一弄,中國從此就誕生了職業軍人這個行業。

自唐朝末年實行雇傭兵役製以後,宋元明清,曆朝曆代皇朝都是由中央政府拔款招募士兵的。這雇傭兵役製的實行,對皇朝統治秩序的穩定有得亦有失,一方麵國家不再強製征召老百姓當兵,當兵成為自願行為,大大緩和階級矛盾;另一方麵,實行雇傭兵役製對封建皇朝的國防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

唐末宋初,雇傭兵役製初建草創之際,軍權掌握在地方藩鎮頭頭手中,直接威脅皇權,常常出現強臣壓主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朱溫易唐;宋祖趙匡胤陳橋黃袍加身,俱是實行雇傭兵役製帶來的流弊。正因為如此,趙匡胤才導演一場“杯酒釋兵權”的大戲,把軍權收回中央,不這樣做,他睡不著安穩覺。

兵權掌握在中央政府手中,皇帝可以睡安穩覺嗎?國防穩如泰山嗎?而後來曆史證明,事情恰恰相反。在那個朝代,西方一些國家也實行雇傭兵役製,但西方是個契約製社會,一紙契約明確雙方利益關係,大家都按規定辦事。雇傭兵們都有職業道德、職業精神。

但古代中國基本上是個人情社會,所謂“軍中無戲言,立下生死狀”的事情並不多見,僅存傳說之中罷了。因為皇帝並沒有跟兵部尚書簽訂契約,明確雙方利益和責任;長官也沒有跟士兵簽訂契約,明確雙方利益和責任。一切形同兒戲,上麵撥下一筆款子,下麵的官員寫張類似招工廣告的公榜招聘勇敢若幹,有人來報名當兵,按個手印,造個花名冊便萬事大吉,剩下的事就是等朝庭按時發餉了。這哪裏象一個國家招兵,跟一個土豪劣紳雇傭長工沒有區別。在權利不明確情況下,養兵如圈養犬羊,幾錢銀子養人不胖餓人不死,如何收賣人心?如何叫士兵死心塌地為國賣命?你指望人人都擁有文天祥、嶽飛這樣高的政治覺悟嗎?穿著補丁褲子餓著肚子也要精忠報國嗎?這種靠道德自律的做法顯然是不靠譜。

這種富有中國特色的雇傭兵役製催生出來的士兵和軍官都是怪胎,兵不象兵,官不象官,根本沒有什麽戰鬥力。宋代軍營專門收容失去土地的難民和城鎮流氓地痞作為補充兵力的來源,以便減少難民和城鎮流氓地痞對社會的威脅,軍營倒象個收容所,而不是代表國家拓土開疆的強力機器。明朝基層軍營也基本上傳承宋朝軍營的陋習遺風,甚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到了明朝中葉,這部巨大的軍事機器已經千瘡百孔,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克扣軍餉謊報軍員的將領,不堪重負的士兵,都使得軍戶的大量逃亡司空見慣。到了嘉靖年間,軍戶的逃亡率已經高得嚇人,大量衛所形同虛設,有的衛所竟然隻剩下一個人!就連濱海前線的遼東、山東、浙江、福建、廣東衛所都隻剩下30%的兵員,更要命的是,因為國家承太平已久,將領和士兵的素質都差得驚人,有的世襲將領連馬匹都不會騎,連旗幟都弄不清楚,平時和同僚喝喝酒、吹吹牛就算是盡職了,而士兵更是戰鬥力低下,忙於屯田,樂於領餉,就是不會打仗,上陣一觸即潰。前線官員章煥曾上疏皇帝,痛心疾首地描繪前線官兵說:“上陣如同兒戲,將無號令,兵無紀律,往往隔著敵人老遠開完火、放完箭就算完事,臨陣脫逃、殺民報功數不勝數。”

大明士兵過慣了燈紅酒綠的太平日子,都是吃喝玩樂的頑主,也就是說文明生活嚴重消磨、壓抑大明戰士的獸性。盡管浙江前線衛所的士兵裝備精良,但這些當兵的都是一班毫無血性的唯利是圖的痞子兵。大明士兵大多都是地痞流氓,什麽陣法、戰法根本不懂,隻知道舉紅旗時一窩蜂的往前衝,舉白旗時扔了武器就溜。打群架還可以,打硬仗基本沒戲。

現在,王婆留這幾十個猛士,遇上的第一個對手是杭州衛所千戶白占德。

白占德這貨是個世襲千戶,也就是他祖上立功爭來一個可以讓子孫頂職的崗位。父亡子繼,子亡孫繼,世世代代傳下去的武官職位。雖說這個衛所千戶的官職是朝庭欽定白家世襲的,但白占德坐上這個位子也費了不少周折,用了不少銀子。白占德的老子死後,按道理由他頂職。但給他委任狀的兵部大官員也不是傻瓜,一定要他上賄幾萬兩銀子才給他上奏,準其襲職。不送銀子給這些當官,人家不給你辦手續。

白占德花了不少銀子,才頂了他老子的崗位。現在他終於坐上這個衛所千戶的位子,回想謀求過程,真不容易呀!是時候變本加厲撈回本錢了。

明朝江南衛所大多數軍營,已基本上被世襲權貴徹底掌握並操縱,形成一種怪象,沒本事在裏麵混,有本事的不能進去。(正如時人所雲:有誌無由進,非才難出來。)

如今,白占德掌管著杭州千戶所了,我的地盤我說了算。他送了幾萬兩銀子給兵部大官才坐到這個位子,他也因此開竅了,你們當大官昧著良心這麽弄銀子,也允許我們當小官的弄點小錢嘛,公平買賣,不能讓你賺到了讓我吃虧呀?上麵要求千戶衛所常備兵員至少一千人以上,朝廷也會下拔一千人的餉糧給白占德養兵。白占德呢,他會哪麽傻嗎?真會招一千個士兵養著嗎?不,他才不會哪麽傻。如果你在那個時代,又坐在那個位置上,連吃空額都不會,你就是自封是天第一號傻瓜別人也不認可你。

白占德七拚八湊,才從自家親戚朋友中湊成一支“私家軍”,人員隻有三百人,離一千人還差得遠哩。不要緊,造個假名冊送上去,反正兵部大官受了賄,心照不宣,領了份上,依例給他下撥一千人的餉糧給白占德養兵。白占德吃著七百人的空額,日子過得非常潤滋。

那未,白占德那三百人的“私家軍”是什麽東西呢?吃空額是軍中慣例了,在那個時代並不可恨,因為大家都這麽搞,你不這麽搞就吃虧了。如果這當將領還帶出幾個虎狼之兵,還算是個合格的軍官。你看看這白占德如何招兵,他營中缺個守門的哨兵,年輕人都不願意做這個老是罰站的站長。這種爛透了的軍營,年輕人不願意當哨兵,向當官的上繳幾兩銀子就獲個優差,反正太平時日無戰事,大家都是混日子,誰看門都一樣。

白占德有個遠房堂叔叫白用,年已五十,行將就木,老眼昏花。既然年輕人不願意看門,白占德就招白用補這空缺,充當門麵。報了花名,試了力氣,當然不免也要向衙門上交一筆“手續費”,就收錄在營。裝模作樣列隊操練,站在營門點頭哈腰迎送長官進出,到了月尾便可依例領餉,好不快活啊!多虧世侄有心,給他這個老叔安排一份這樣的好工作,白用指望靠這份餉糧養老了。

白占德作為千戶所總指揮,也要幾個貼身衛士保護自家性命安全。外姓人他信不過,還是招聘本家人穩當些。白占德有個堂弟叫白勝,祖上也闊過,本來不至於淪落成為破落戶,捧這當兵的飯碗。由於這白勝連嫖帶賭,把家當敗得精光。白占德見這堂弟生得雄偉,有些膂力,是個將才。也把這白勝喚到營中,頂了百戶長的名堂,守定這個前程,心安理得吃這份月糧了。你叫他練兵──不懂;打仗──不會;領銀子呢?──丫的,一毛也不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