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四十一章 欠債還錢

徐鳳儀對這徐文的忠告一笑置之,當場打開包袱,揀出一錠五十兩重的大銀子交給徐佛保。這徐佛保把頭撓了一會,很是吃驚,好象沒有見過五十兩重的大銀子一樣,吞吞吐吐道:“徐哥,你真有錢呀?謝天謝地,太好鳥,太好鳥,我可以鹹魚翻身了。”這徐佛保最近在賭場揮霍無度,又養著一大堆小妾丫頭,手頭很緊。

徐文不知徐鳳儀父親欠下徐長春一大筆債,他看見徐鳳儀不曉利害地把一錠大銀子塞到一個本地出名了的賭棍手中,暗暗搖頭,歎息不已。這真是傻子遇見瘋子,一個傻一個瘋,大搞烏龍!徐文如看傻子一樣望著徐鳳儀直搖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

徐佛保本來隻希望徐鳳儀借他一兩銀子敷衍一下窘局,掙掙麵子,出口惡氣。沒料到徐鳳儀居然如此大手筆,一下子就答應借給他銀子,而且是一錠五十兩重的大銀子,毫不猶豫交給他。如此看來,這徐鳳儀是發了財回家還債了!他作夢也沒有料到自己尚有鹹魚翻身之日。這半年來他日夜狂賭,已把家產敗得精光,現在他家隻餘一個空殼。徐佛保從徐鳳儀手中接過銀子一刹,好似給雷電擊中一樣,發愣半天才回過神來。然後他把手上的銀子甩來甩去,在徐文麵前耍弄了好一會兒方才住手,揚眉吐氣地道:“你不是嫌爺沒錢吃飯嗎?如今怎樣,快流水去給老爺準備好酒好菜。滾在一邊去,別妨礙大爺吃飯,否則我向你吐唾沫。”

徐文看見徐佛保有徐鳳儀這號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傻子撐腰,也沒了脾氣,諾諾稱是。見風轉舵是一般小商小販必修的功課,前倨後恭才是勢利人的本色,看在銀子份上,徐文低聲下氣邀請徐佛保、徐大山等人進店就坐,吩咐廚房大烹小割,店小二小心伺候。

徐鳳儀揀了一個臨窗的僻靜雅室作為他們今日吃飯敘話的地方。三人甫才進入雅室。徐佛保便不客氣把銀子揣入懷中,請王婆留居中坐下,他和徐大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側首相陪。徐鳳儀便向徐佛保兄弟倆請教手頭為何這樣緊張?他知道徐長春叔侄乃是徽州巨富,就算家道中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也有三斤釘,何止於窮途潦倒向人告貸的地步?徐佛保不料徐鳳儀有此一問,連忙陪笑道:“你幹什麽,你以為你是皇帝微服私訪麽?查考老子的底細來。我沒必要訴你。吃完飯,你若有錢,咱們親兄弟明算賬,該你還的錢有多少還多少!”

徐鳳儀臉有愧色,拱手致歉道:“恕罪,恕罪,不好意思,休在我麵前提還還債這二字,我性子認真著哩,冤有頭,債有主,我要還錢,一定與你叔當麵交割。你們別拿我作二楞子看待,你們憑什麽替徐叔接管欠賬?”

徐佛保爭辯道:“憑我是他侄兒,難道還不足夠嗎?哥是仗義多管閑事的人,這種事我知道了,遇上了,我就管向你要錢。若你不是無賴,趕緊還錢。”徐佛保很是態度強硬,讓徐鳳儀越預感到徐長春家出事了。徐長春家出了什麽事?徐佛保不肯告訴他,他暫時無法得知,但回到家向鄰舍朋友打聽一下就清楚了,因此徐鳳儀也不急。

徐佛保見徐鳳儀存心不把銀子還給他們,佯怒道:“我叔時時向我兄弟倆說起你父親借錢的事,你別裝糊塗了。我們知道得一清二楚哩,聰明的話,趕緊還錢,替你父親掙掙麵子,也算給我輩徽商臉上增添光彩了。誠實守信,欠債還錢,天公地道。這錢麽,我們可以替俺叔收下,我們是可以借用一下,請你還錢吧!”

徐鳳儀回家原本是向徐長春還債的,看見徐佛保橫插一杠,心下越加起疑,這錢決不能混混賬賬就交到徐佛保手中,於是正色地道:“我還錢,也要還到你叔手下,你叔手上有我的欠條,我得拿回欠條,才能把欠賬勾銷。你怎能越俎代庖,替你叔收賬?你知道我父親向你叔借了多少錢嗎?”

徐佛保見徐鳳儀問到骨節眼上,心想再也糊弄不了徐鳳儀。他隻是厚著臉皮撓撓頭,揮手一笑置之。

徐大山眼見他兄長向徐鳳儀追討欠債無望,坐立不安,抓耳撓腮,東張西望片刻。最後畢竟忍耐不住,也向徐鳳儀伸出手來道:“我手頭也很緊呀,床頭金盡,有上頓沒下頓,你不能厚此薄彼,隻給錢我哥,不給我呀!承惠,請給我五十兩。”居然有這樣要“債”的人,也是奇聞。

徐鳳儀吐了吐舌頭,“哦”地答應一聲,解開包袱,隨手拿出一錠銀子給徐大山。徐大山接過銀子掂了一掂,發覺銀子隻有十兩,臉上有些錯愕,瞪了徐佛保一眼,心有不甘地把銀子塞入腰包,也沒對徐鳳儀說聲多謝,好象徐鳳儀欠他一樣。徐鳳儀裝聾作啞,不以為意,畢竟他父親欠徐長春的錢,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自己落難時別人借我一滴水,功成名遂時還人家一桶油,是很多知道感恩的人都遵守的行為準則。

不一會兒,廚下送上酒菜,水陸俱全,好一桌豐盛的飯菜。三人輪番勸酒,飯菜不曾動筷,卻已幹掉十杯酒水。人在悶鬱的時候,喝酒當喝茶,三人俱驚詫對方海量,彼此惺惺相惜,暗暗佩服。

徐大山自覺不過癮,叫店小二換上大碗裝酒,於是三人又拚掉三碗酒。此時徐佛保、徐大山如在雲端漫步,麵頰似猴子屁股一般通紅可笑。再看看徐鳳儀,臉色也漸漸潮紅,不似關公,勝以關公。

幾碗烈酒下肚,徐佛保和徐大山俱吃不消了。兩人麵麵相覷,交換一個眼色,托詞解手,跑到酒店外嘔吐透氣。兩人喘息方定,徐大山拉拉徐佛保的衣角,瞪大眼睛問道:“咱們還向這小子索債嗎?這小子也很精明,堅決不上道。咱們恐怕灌他不醉了,又沒辦法套到他該還俺叔的錢,這事如何銷繳?”

徐佛保白了徐大山一眼,歎氣地道:“事到如今,還能瞞他多久?就在席上把話挑明,讓他還錢給阿嫂算了,憑阿嫂賞些小錢給咱們兄弟倆花花。我本想鬼混他一場,騙到他這筆錢跑路,奈何他鬼似的精明,堅決不上當,我已沒什麽辦法了。”徐大山也垂頭喪氣,點頭稱是。

原來徐長春下海幹這走私貿易的勾當,風險極大,遇上風浪,早已喪身海波。他平時也欠同鄉一些人的錢,這些人借要債發難,欺負徐家孤兒寡母,把徐長春的家私搶得精光。搞到徐長春的老婆分毫不剩,窮到差不多討飯的地步。徐長春生前曾向家人子侄提及徐昌向他借錢的事,但沒有告知家人徐昌借他多少錢,也就是說徐佛保他們並不知道徐昌欠債的具體數目。如今,徐昌、徐長春俱死,帶著欠條契約見閻王爺去了,可謂死無對證。如果徐鳳儀賴債,徐長春家人是拿他沒法的,徐鳳儀說欠債是一千就是一千,一萬就是一萬!

徐佛保、徐大山心事重重回到飯桌上,重端碗筷,跟這徐鳳儀吃喝嘮叨。徐佛保道:“徐哥做什麽生理?這酒量如此厲害,我輩望塵不及,佩服,佩服。”

徐鳳儀也多喝了幾杯,動了吹牛的興頭,得意洋洋地道:“我本來不會喝酒,因替我師父劉雲峰代理店鋪,做這首飾、布匹經紀的營生。在生意場上舟車往來,上交下接,那日不是在酒缸醉鄉裏鍛煉,應酬多了,酒喝多了,這酒量就練出來了。現在酒對我來說,算得什麽,還不是象喝水一樣。”

三人又喧鬧一會,徐鳳儀忽然正正經經向徐佛保請教道:“你哥倆可有受徐長春的委托沒有,怎麽有此雅興來向我討債?打開天窗說話吧,別指望瞞住我,我或許傻,但不蠢。”

徐佛保聞言放下酒杯,垂頭喪氣點頭說道:“實不相瞞,我叔徐長春已駕鶴西歸去了。他親自押貨下西洋,遇上台風,喪身海底,連一件骨頭都撿不回來。”

“死了,死了多久?”徐鳳儀聞言又驚又喜,驚的是徐長春這麽短命,居然死了;喜的是徐長春帶著欠賬證據喪身海波,他可以找到機會賴債了。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理,有把自己利益置於最大化的私心,也不能怪徐鳳儀起此邪念。

“有半年多時間,同船下西洋鄉親一百多人,死了八十幾個,隻有十多人幸免於難,搭乘其他海船輾轉還鄉,告之家叔已經罹難的消息。”徐佛保皺著眉頭說道。徐鳳儀看得出來,這貨並不樂意把這件事告訴他,是他防範甚嚴,徐佛保無計可施,迫不得已才把實情告訴他。

徐鳳儀聽罷徐佛保的話,感慨萬端,喝了一口悶酒,歎息道:“聖人說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間有些事確實不可強求,比如富貴榮華,比如長生不老,無論平常百姓,還是帝王將相,天公一視同仁。有些妄想,你心意越強烈,也越失望,遭到的挫折也會越多。知足常樂,平凡是福。為人一生,不要惑於錢眼,那樣你會不得好死的。兩位小哥,咱們一醉方休,在酒鄉裏同銷萬古長愁。”

徐佛保眼見徐鳳儀隻字不提還債的事,不免胡思亂想,暗自揣測道:“莫非他想賴債?不,我絕不允許他耍無賴,他敢這麽幹,我就殺了他!”一個大好的騙財機會化為烏有,徐佛保似乎心有不甘,不依不撓地試探徐鳳儀道:“徐哥,你帶錢回家沒有?徐哥千裏迢迢回家來,肯定有些緣故。飯後去見我阿嫂一麵,把欠賬還一些吧。”徐佛保知道他口說無憑,口氣也越來越軟。

徐大山把台一拍,狠狠地迫視著徐鳳儀,粗聲厲氣問道:“丫的,淨扯談,你到底還不還錢?”

徐鳳儀沉吟片刻,猛然抬頭,堅定地道:“還呀,欠債還錢,天公地道,我徽州兒郎向來誠實守信,怎會不還錢。煩請引見,我要見徐嫂一麵,跟她仔細詳淡。”

徐佛保和徐大山大喜,一齊俱倒道:“謝謝!謝謝!你是真正的徽州兒郎,我們知道你會格守信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