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60

如何定義失去慕容安,這感情沉澱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點還是愛多一點?或者他毫無猶疑地讓我為他織出這夢境隻是想再見她一麵做一個了斷?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暈出現在眼前,我抱著琴正要移步進去,君師父不知在何時出現,待反應過來時兩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沒記錯的話,這正是方山的紅葉林,白日生機勃勃,夜裏枯死無聲。

我欲開口詢問,君師父卻先一步出聲:“真是巧,正趕上文侯派人接蘇珩回吳城那日。”頓了頓,又道:“師父被拋棄的那一日。”順著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遠處的水潭旁立了兩個武將打扮的男子。我回頭道:“您跟著我做什麽呀。”

問出這問題時已經猜到答案,但聽他回答還是感到心驚,因在我心中君師父一向不是個好殺之人,他這輩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藥,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順利毒死但後來還是詐屍了……就是這樣的君師父,此時卻表情狠厲:“我說過,若是他今次仍是選擇王位,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華胥之境隻能用虛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卻隻是將過去重現,令蘇珩再做一次選擇,無所謂虛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蘇珩選擇王位,一切便與現實沒什麽不同,即便不帶他離開,他也遲早會醒來,若想讓他醒不來,隻有在幻境中殺了他。

我想,君師父潛意識裏可能還是覺得蘇珩會選擇王座。這就像我當初殉國,縱然如今這具已死之身產生種種不便,可若時光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從衛國的高牆上跳下去。

坐在出紅葉林必經的一株老楓上等著蘇珩,為了讓他一眼看到,瑤琴就放在膝蓋上,撥出叮叮咚咚的調子。馬蹄聲疾馳而至,到樹前十丈遠時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頭看著我:“師父守在這裏,是還有什麽吩咐?”

我仔細打量他,從眼前的這張臉上,完全看不出日後的悲痛,大約人都是這樣,放棄圖一時痛快,失去後始知珍惜。我抱著瑤琴撐著腮,看夠了之後搖搖頭:“我不是慕容安,不過蘇珩,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

現實中反彈華胥調,幻境中事便能顯現在塵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彈華胥調,塵世中事亦能在夢中展現。撥起最後一個音,被虯枝割碎的陽光裏,今日後發生的事一件件鋪開在半空中。

龍鳳喜蠟燃出的明明燭光裏,他新娶的夫人靜靜倚在床沿,而他眉頭深鎖坐在軒窗下,執起酒壺一盞接一盞地豪飲。

被加封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煙花散盡,君師父抱著剛足月的蘇譽出現在他麵前:“她是魅,你也知道魅生育子嗣多麽困難。她死了,這是你們的孩子,你好好照顧他吧。”還有被困在瀝丘那夜,妖冶的紅蝶自她額間振翼而出,在他的懷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曲華胥調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刻,馬上的蘇珩緊緊鎖著眉,眸子漆黑得可怕:“這是……什麽?”握著馬韁的手在輕微地發抖。

我收起瑤琴來:“你覺得,這應該是什麽?”

他抿著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臨下看他半晌,不曉得為什麽就歎出一口氣來:“你也猜到了對不對,這是真的,這些事已經發生了二十三年,你以為現在的所有真實,不過是我受人所托為你編織的幻夢,雖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對她已毫無意義,可那個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來一次你會選擇什麽……”

他額上浸出冷汗:“這太荒唐……”

我想了想,輕聲道:“現在我告訴你,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若選擇王座,就回到現實中繼續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陳王,若選擇慕容安……”

我頓了頓:“你再也回不了現實,但慕容安,她會在你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那座竹樓裏等你,等著你和她一世長安。”

我騙了他,他若選擇王座,藏在楓樹後的君師父鐵定一劍要了他的命。但選擇不就是這樣麽,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貴。

二月春風擾人視線,眨眼的瞬間,那匹黑色駿馬已嘶鳴一聲朝著林子深處揚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淺草被遠遠拋在身後。

我回頭朝樹後的君師父露出一個笑臉:“您猜猜看,他是去哪裏了?”邊說邊挑起手指撥了兩聲琴弦,眨眼間已在慕容安的竹樓外。

作為一個沒有呼吸的死人,最沒有壓力的就是做偷窺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發現,相比而言君師父就費力多了,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快隱蔽起來。

房中並未看到蘇珩,透過啟開的軒窗,發現慕容安靜立在一座屏風前。本以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許久,未見她移動哪怕一分。

我拿不準方才撥出的兩個音是讓我們快進到了什麽時候,按理說應該是一盞荼之後,若蘇珩是回來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該出現了,難道,他縱馬飛奔卻不是回來找她的?

我探尋地看向君師父,他根本無暇理我,目光全數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門嘎一聲被推開,少年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扣上,我撫著胸口覺得一塊大石頭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動了動,卻沒有回頭:“我是怎麽說的?若是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不過半日你就忘了?”

房中一時無聲,蘇珩發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於鎮定下來,五步的距離,他要握住她卻被她不動聲色躲過,可終究是他的動作更快,就像是他們比劍,自第一次勝過她,他從來是不緊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終於還是被他握住右手,一個用力狠狠扯入懷中,就像他從來知道什麽時候用什麽方式能讓她屈服。求她原諒是沒用的,隻能令她屈服。

他閉了閉眼睛,更緊地摟住她:“我不會再離開。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著頭,大片的水澤滑過指縫,滑過臉頰,一滴一滴,靜靜落在他肩頭。

同君師父一起步出蘇珩的華胥之境,他一直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著實要算圓滿結局,搞不懂他還在不滿什麽。

也許是為慕容安不值,兜兜轉轉,蘇珩終於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麽,可她卻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盡善盡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比如慕言,我從前一直很擔心他這麽萬能會不會藍顏薄命,幸虧他娶了我,所娶的妻子是個死人,這不完美的姻緣大約能讓神明放他一馬吧,我想。

君師父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不愧是慕容安的徒弟。

榻上蘇珩麵容平靜猶如熟睡,我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隻是快速離開長安樓混出安樂宮,因最遲明日宮人一定發現陳侯薨逝,他這年齡明顯不到壽終正寢,不管怎麽說我都是嫌疑最大的個。

蘇珩誠然是死在華胥引之下,我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刺客,倒像是又做成一樁生意,隻是滿足人心欲望罷了。

曆經浮世繁華,他最想要的還是和她一世長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一個她還活著的夢境,公道得很。

推開外間大門,侯在門外的小宦侍殷勤施了個禮,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道:“陛下好不容易睡著,公公多操心,切勿讓旁人擾了陛下清靜,奴婢的琴弦斷了,不知何處能夠修繕,好趕在陛下醒來之前同他彈奏方才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趕緊著了個宮女領我去修琴,自己則兢兢業業地守在蘇珩寢居外。

回頭再望一眼長安樓,雀簷在秋陽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樓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蘇珩找到了他的長安,而刺陳的任務已完成,得趕緊找到百裏瑨把我的身份換回來,回去柸中等著慕言,我也就找到了我的長安。

想到這裏由衷地覺得愉快起來。頭項是秋陽和煦,耳邊是秋蟲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腳下是秋草鬱鬱,長安長安,多美好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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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響起劍擊之聲時,我正在考慮如何甩掉跟在身邊執意要領我去修琴的小宮女,嚇了一跳本能回頭,卻看到離麵門不足兩寸遠的一柄劍鋒被另一把劍險險格開。

一瞬的愣怔裏,發現眼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許多持械攻來的黑衣侍衛,而本以為不知去向的君師父卻牢牢護在我身前揮劍抵擋。

第一反應是一手刀將身邊同樣愣怔的宮女劈暈,第二反應是看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麽容易,陳侯之死多半敗露了。

君師父的劍術師承慕容安,雖不如蘇珩快速,但勝在靈動輕盈,舍劈砍而精練點刺,有生以來曾見他對敢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個人,可今次看上去竟有些費力,這些黑衣侍從配合得太完美。

劍花繚亂,君師父僅能護著我步步防守,不多時便退到一處峭壁邊緣。我曉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陳侯將安樂宮修在荼山之巔,為的是將堪稱奇景的斷石峭崖收入宮中後花園,而此時君師父帶我主動退至此處,一旦走投無路就從這裏跳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考慮到他的出招風格,覺得更多是為我們尋找一個易守易攻的屏障。

果然,我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麵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揮劍向我的那麵被君師父嚴防死守,而且,沒有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他明顯比較能放得開手腳了。

情勢幾乎已經開始向我們扭轉,好幾個黑衣侍衛均命喪君師父劍下,卻突然從右前方閃過一道皓皓的劍光。

我不懂劍,那一瞬之間竟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攜著疾風之力狠狠劈開君師父設置的屏障,順勢擦過他肩臂帶起道血痕,又在頃刻間變幻招式直直向我而來,那百步之外穿透飛花落葉的優雅劍式,醞了無窮力量快似閃電的果斷劍招,我看清這個人,甚至看清劍柄處微光輕點勢如流星的湛藍寶石。

慕言。長劍一瞬間沒入我胸膛,刹那裏聽到鮫珠碎裂的微響,就像無聲的暗夜裏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一把握住似乎還要繼續深入的利劍,血順著指縫滑落,想要出聲阻止,可生命流逝得那樣快速,讓我幾乎沒有張口之力。秋陽白得慘淡,荒草在風中搖曳,他冷冷看著我,漆黑的眼睛銳利無情:“竟敢扮成我母親的模樣行刺我父王,果真以為陳國無人,能夠任你們來去自如為所欲為?”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想不明白他說的話,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被困在侍衛之間的君師父看到我,大喝一聲:“阿拂。”

混亂的視線裏,看到慕言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整個人都僵在那裏,持劍的手停在半空,劍鋒仍沒在我胸口。“慕……言……”

我咳出一口血來,往事如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恍惚半天,在刹那裏似醍醐灌項。

他是陳國的世子,我怎麽會沒有發現。

蘇譽,取母姓為慕,去興字為言,那些貴族門庭裏長年規整的優雅,那些久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儀,那個以十萬鐵騎踏平衛國,將天下耍得團團轉,天生就該成為一國之君的傳說中的蘇譽。

他是我麵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

怪不得成親那夜他問我陳國滅了衛國,我會不會恨他,還任我將他誤認做陳國的將軍。怪不得他從不過問我家裏的事,得知我身體的種種異常也沒有表現出震驚。因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可為什麽要瞞著我呢。我早說過,衛國滅亡是王室無道,公主殉國是在其位當其責,死過一次的君拂已不是從前的葉蓁,之所以這樣努力,隻是想要為自己而活罷了。

歸根到底他是不相信我真的這樣看得開,若能早日明白我的心意,坦白告訴我他是蘇譽,又怎麽會這樣呢?天意如刀。天意果真如刀。

費力地抬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長手指伸過來,貼上我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摩挲著要撕掉我臉上的人皮麵具。

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做了許久才做成功。麵具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蒼白臉色更見蒼白。

我終於攢出一口氣來,卻無法抑製生命從破碎的鮫珠裏一寸寸流失。本就是天人兩隔,不止一次設想過和他永別時會是如何情景,沒想到會是這樣。

鮫珠完全碎裂,這具身體便會頃刻灰飛,我想這大約是不消片刻的事,卻奇怪地沒有半點恐懼,其實我這麽膽小。

隻是不能讓他親眼看著我在他麵前消失,一定不能。我還是想擠出一個笑容,至少讓他記得最後一麵我是這樣笑著,不知道該說什麽,有太多話想說,可,我搖頭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不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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