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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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身翻下山崖時聽到背後他失聲叫我的名字,嗓音被耳邊風聲割裂,想著一切竟然這麽快就結束,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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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還沒有落進鬢發,腰間驀然被摟住,岩壁上劃過撕心的刺鳴,我艱難地張了張口:“為什麽要追上來……”

他啞聲道:“你說你會在柸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說話終於沒有那麽吃力,我閉上眼鏡,不敢看他的表情:“我不是要為自己開脫,你父親去得很安詳,他是自願讓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親,去到了一個有你母親在的世界,也許你會認為我是想用撒謊來挽救,可……”

他打斷我的話:“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點,別說話,我們先上去。”

蘇譽是何等聰明的人,在我跳下山崖時他就應該明白,我不是任性要讓他著急,是再沒有辦法了,可還是執意跟著我跳下來要將我救上去,什麽時候看到過他這樣自欺欺人。

我摟住他的脖子,埋進他肩窩:“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顫,聲音不穩:“若是喜歡我,就活下來,陪我一生一世。”

我笑了笑,盡量打起精神:“先不要上去,你這麽抱我會兒就好,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說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有一個地方叫做奈何橋,靈魂們就在那裏等著排隊過橋,橋的對麵是一番新的人世,他們把過橋稱做輪回。”

他摟著我吊在半空中,緊得就像要將我揉進骨血,我離開他一點,看著他的眼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會在橋下等你的。你生來就該稱王於陳,建工於天下。不會為情所困,這樣最好了。我們約定三十年吧,三十年後你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們一起過奈何橋,入輪回道,這樣,說不定在另一世裏也還能做夫妻呢。”

他眼裏浮起痛色,我想伸手去揮開,他的唇貼在我額頭上:“但是我不在的話,你害怕怎麽辦?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他從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我怔了許久,心裏一時酸澀難當:“其實你不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害怕的,我已經長大了呀,隻是經常會在你麵前假裝害怕來撒嬌,讓你覺得不能丟開我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計,我……”

“我會害怕。”他低聲打斷我的話:“你不在的話,我會很害怕。”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發鬢:“那麽我就不在那裏等著你了,我死後也陪在你身邊,等到三十年之約一到,我們一起去奈何橋好了。不過,說好的三十年之約,提前赴約的話,你可就找不到我了,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業,要成為世人稱頌的聖明君主,我想你帶著一身榮光來見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來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麵色時不禁停了聲,試著探手在他眼簾劃出一個笑來:“生什麽氣呀,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軟劍在崖壁上劃出極深的口子,幾乎迸出火光,他抱著我往崖上騰挪,嗓音低啞得厲害:“不用許我什麽來生來世,我隻要你此生此世。”

喉頭一哽,此生此世著實是不能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騰起之時顫抖地紮進抱住我的那隻手臂,緊摟住我的桎梏毫無防備地一鬆。

身體急速墜落之時,我聽到自己輕聲道:“記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後喜歡上別的女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最後所見是他麵上不能置信的驚痛,藍色的身影模糊在我奪眶而出的眼淚中。漫天秋意,風中傳來他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這樣死去,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隻是若早知這樣快就是訣別,我一定會時時跟著他,不會讓最後這段日子我們聚少離多。

但老天爺對我還是不錯了。去年深冬直至今日秋暮,就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中,我得到了我的寶物,他從來就是我的寶物。

人生無所謂長短,有時一瞬便是長長一世,有時一世也隻是短短一瞬。一切都是宿命。當年長門僧斷言我是個命薄之人,他所言非虛,今日不過死於宿命罷了。

但慕言,我想,他一定會自責難過,有什麽方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麽難過就好了,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

一世安之第三章

十月獲稻,為此春酒。放眼一望,雁回山下稻田茫茫,看來慕言將衛國治理得不錯。

著實要感激君師父交給我一手做人皮麵具的好手藝,自陳至衛,一路回到雁回山,二十日走走停停,除了偶爾身體感到不適,一路都很順利。

二十日前,我在曲葉河畔醒來,大約是自荼山崖壁墜入崖下的江流,順著江水漂流至曲葉河。那時和慕言訣別,我以為鮫珠頃刻便要碎裂,可醒來時莫名自迷蒙裏看到胸中那顆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半則布滿裂紋。

我想,這就是我還活著的原因,可見上天也有好生之德,隻是好生得不夠徹底,那些裂紋每日加深一點,每加深一點就帶走我一分性命。

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撐個三四月吧。我想過是不是要回去找慕言,這世上唯有他令我放心不下,覺得哪怕再看一眼也好。

可想到終歸逃不過命歸虛無,給了他希望卻又讓他絕望,這太殘忍,而且.倘若再見到他,我一定接受不了還有三個月自己就不在人世了,想來想去,決定剩下的這三個月回到最初見他的地方,有他的那些回憶便足夠陪伴我愉悅度過最後這段時光。

回雁回山的途中,處處聽人議論,說老陳王薨,世子譽即位,即位之日封後,可陳王後的寶座上卻沒有什麽端莊夫人,僅放置著一尊玉製的靈位。

我想到在那個開滿千花葵的院子裏,他曾哭笑不得地對我道:“姑娘說的是冥婚?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慕言,我雖然會不甘,臨死前提出那樣的要求,即使死後也想獨占你,可……可都是一時任性隨便說說的,並沒有要你真的做到這樣。

一時不忍,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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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山仍是從前模樣,算起來我離開的時光著實不長,但兩年來真是發生了太多事。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環繞之下露出宗門一角,那已是我不能回去的地方。

後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連同那幅刻在石**的畫也沒有半分模糊跡象。

我在山洞裏暫居下來。

這裏的風景已看過十六年,春風吹過,夏日照來,秋雲掩映,冬雪紛飛,雖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心中還是覺得有些留戀,想要時時都能看到,但一日日體力不濟,總是提醒我時日無多。

深秋夜涼,偶有夜風自洞口刮進來,不太適合睡石床,幸而發現洞壁有一處掩在青藤後的穴窟,可供擋風禦寒。

我是真的做好準備此生就這樣結束了,想著若是能灰飛在此處也算是有始有終。可第七日的夜裏,剛即位為王的慕言竟找來這個地方,這真是始科未及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沉時分,我躺在青藤後的穴窟裏,聽著洞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微微火光照來,他懷中抱著一張七弦琴,隨意將火把插入一處滑壁,垂眸打量洞中許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隨身的瑤琴。

火把將洞穴照得通明,他穿著初見時的玄青衣衫,仍是那麽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個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終歸是眉眼中添了愁緒,唇邊笑意不在,隻顯蒼白病容。

我心中一痛。他停在一處空地之上,微微皺眉垂頭打量,那正是當初我慝棍子作畫的地方,如今什麽都沒有了。

良久,他像想起什麽,幾步到石床前。我看著他微微俯身,修長手指一寸一寸撫上那幅刻在石**的畫作,許久,緩聲道:“畫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長進了,我還記得當初你畫在地上送給我的那幅,也沒有那麽糟糕。其實我看出你是想畫什麽給我了,隻是想要逗逗你罷了。”

如果是尋常時候,我一定瞪著他喊出來:“你太過分了。”

可如今隻有緊緊抿住唇,克製自己不能發出一點聲音。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老是喜歡捉弄人,偏偏我每次都會當真,若是還有將來我一定要數倍地還回去可轉念想想,哪還有什麽將來,隻有便宜他了。

不過,如今我還活在世上,卻要躲著他裝作人世間已再沒有君拂這個人,這也算是對他的捉弄吧?不知他曉得了會怎樣生氣。但願他永遠也不要曉得。

洞中響起嫋嫋琴音,已沉的月色似乎也浮上來,探出天際雲頭,將一片白光灑在迷蒙洞口。

我喜歡聽他彈出的調子,更喜歡看他彈琴的樣子,那種風雅從容的姿態,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來。

其實他若非生來便是陳國的世子,也許有一日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看來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紅蝶,震動著朱色的翅膀,徜徉翩躚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間汩汩流出的幽遠曲調。琴聲戛然而止,他淡無表情的神色驀然鬆動,眉間隱隱流露出裁見慣的溫柔。

紅蝶靜靜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絲輕顫:“阿拂,是你嗎?”

我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擋住自喉間湧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我,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聰明理智,這一刻怎會異想天開至此。

那紅蝶棲息了一會兒,振動著薄薄的翅膀打算飛離,他似要起身阻攔,不經意間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聲似泉水敲響,展翼的紅蝶盤旋一陣複停在弦柱之上。

這可真是隻奇怪的蝴蝶,也許是慕言血統中也遺傳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

他的手指按上蠶絲弦,神色間有了然亦有沉痛,輕聲道:“你是想聽我彈琴?那你想聽什麽曲子?”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著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麽,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升日落,夕陽映餘輝。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藤後的穴窟裏,看著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隻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鬆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麽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可看到這樣的他,一邊心裏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一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著地彈到什麽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願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隻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洞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洞裏響起她輕啞的哽咽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舍得扔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隻蝴蝶過一輩子麽?”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是什麽表情,沒有再抬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於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麽舍得丟下他。舍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觸到,試著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沉默裏,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麽樣的?”

洞中隻聞鬆脂燃燒時微弱的“劈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常哭鼻子。”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沒什麽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競忘了抬手去擦。一陣風吹來,微微撩起青藤,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隻是虛驚一場,抬眼看到他們前一後緩緩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灑下大片鬆脂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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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