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67

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麵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拚命搖頭,氣喘籲籲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麽夢境,我在這裏,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裏,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麽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裏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隻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抬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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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裏,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隻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麵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著什麽。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麽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並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複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麽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麵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麵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鬆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麵上,看到他閉了雙眼,發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將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裏,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裏……”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隻是一些。”將我摟進懷裏,“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於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麽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麽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隻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隻有兩個月了。你為什麽不能當隻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麽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發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麽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麽?”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麽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隻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牆,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後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是那樣沉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隻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隻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麽辦法,我隻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於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麽?”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麽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隻秋蟲的啾鳴,庭院裏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尾聲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隨著另一半鮫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隻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入腦海的畫麵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隻是在我麵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隻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裏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麽。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遊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潛台詞,但被華胥引禁錮過的精神遊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複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於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裏,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著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匯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爭吵最終歸結於一聲杯子碎響,配合著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將孤的壽命分給王後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並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並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鮫珠能將睡意都淨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鮫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麵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將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著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著睡著,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裏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薑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薑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淒慘。可薑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為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名目都是現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停”。插手這場戰事,按道理來說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適,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最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將結束,我唯一好奇的隻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事著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麽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問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著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塗,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