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4章

第14章

然而達撒摩羅隻聽著顏非那簡略到不能再簡略的敘述,仍然麵現悲憫,歉然道,“竟然是這樣,是我問得唐突了。”

顏非卻仍然笑得燦爛,“沒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

“常常聽愆那提起你,此次一見,你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達撒摩羅說著,語氣中卻似乎另有意味,“你對於他的另一個身份知道的想必也不少?”

“他不願意告訴我太多地獄裏的事。”顏非淡淡說著,看不出表情,“但我確實知道一些。”

見顏非說得含糊,達撒摩羅知道他對自己依然存有一絲敵意。他和緩了神色笑道,“那麽,你應當也知道,青紅無常每過三個月必須要回一次酆都複命,否則地獄便會派出其他無常將之捉拿回去。“

”知道又如何?”

“若你要當紅無常,便必須要去酆都。你打算怎麽去呢?”

顏非那雙魅色橫生的眼睛一霎那竟顯得十分冰冷,麵無表情地看著達撒摩羅,“我聽聞畫聖吳道子之所以能作地獄變相圖至如斯栩栩如生之境,便是因為他曾去地獄親遊了一番。若是他能去,我又為何不能去?”

達撒摩羅有些意外,忽又溫和笑道,“市井傳言,如何能信呢?”

“市井傳言的話,又怎麽會記載在黑繩地獄文寫成的《扶燈小記》裏?”

達撒摩羅一怔,眉頭微微一皺,扶燈記乃是酆都歸命司裏的禁書,要得到判官的首肯才可能借閱三日,並且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書中內容。人間怎麽會有人知道?“你如何得到的扶燈小記?是愆那摩羅拿給你的?”

“當然不是。”顏非翻了個白眼,似乎認為他是笨蛋一樣,“放心吧,那本書現在還在酆都。我自然也有我的辦法。你若是要去告訴師父也行,我是不會承認的。到時候看看他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如何?”

這一番話中的挑釁已經非常明顯了,達撒摩羅為人一向謙和,甚少樹敵,卻不知道為何這少年對他有這麽深的敵意。他暗忖這少年隻怕不隻是看上去這麽乖巧簡單,卻不知道檀陽子對此是否知情。

他左思右想,重又笑起來,“是我多事了,賢侄莫怪。”

顏非輕哼一聲,眼神微微流轉,說了句,“師父有我當他的紅無常就夠了,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或鬼都好。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他說完,便拿著那支桃花,回了客棧。

檀陽子自己一人在屋子裏打了一會兒坐,修煉了一會兒長生訣。他十分討厭他們青紅無常必須經曆的這種不入輪回的轉世,尤其討厭找找到新的皮囊後的前十八年沒有記憶,又由於附在不應當出世的胎兒身上,所以童年常常會遭受到虐待或冷遇,令沒有記憶的他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雖然這些痛苦在恢複記憶後常常可以被他忽略掉,可傷害畢竟還是會在他的精神上留下痕跡,積少成多,便很容易變得越來越偏激。很多青紅無常死去並非死於和鬼的戰鬥,而是由於經曆了太多人間的黑暗苦痛,在地獄中也得不到安寧,最後或是自盡而亡,或是叛出酆都被昔日的同僚圍剿殺害,總之都不是什麽太好的結局。而沒有了命魂的青紅無常一旦自盡,便是灰飛煙滅,再不存在了。

因此若是能用長生術保持這具軀體的時間長一點,便可以少轉一次世,對自己的身心健康都有好處。

收了功,見顏非還沒回來,他便換來小二送熱水上來。今日奔波了一路,滿身都是風塵,另本來就愛幹淨的檀陽子身上十分不爽快。他脫了衣服進入浴桶,將全身都浸泡在蒸騰著氤氳煙氣的熱水裏,喉中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他伸手拔了發髻裏的玉簪,如雪長發瞬間傾瀉下來,在水麵上如白練般鋪展開來。

顏非拿著桃花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屏風後麵傳來嘩然水聲。轉頭看去,便見熹微的柔光從屏風後透出,勾勒出寬闊的肩膀、緊窄的腰臀。那剛硬中不失柔美的線條,在微醺的光色裏愈發朦朧惑人。顏非咽了口唾沫,整個人呆在原地。

檀陽子忘記拿換洗的衣服過來,便在腰上裹了塊布巾,轉出屏風來。晶瑩的水珠一顆顆附著在光滑而結實的胸肌、腹肌上,一直蔓延到被布巾遮住的小腹以下,布巾微濕,包裹著修長有力的雙腿,蜜色的皮膚因為熱度而泛著微微的紅暈,長及腰臀的白發濕漉漉地纏繞在後背和腰身之上,那一向冷峻肅穆的麵容也因著困頓現出幾分慵懶。

顏非一時間腦子裏翁的一聲,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是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沸騰了一樣,往著某一個可疑的部位匯聚過去。

檀陽子一出來,便看見顏非傻呆呆站在門口盯著他,手裏拿著一隻桃花,臉色紅得像要滴血。他有些奇怪,便問,“你呆站在那做什麽?從哪弄來的花?”

顏非卻忽然轉身,猛地拉開門,箭一般跑了出去,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檀陽子。

第12章 父母祠 (1)

檀陽子不知道顏非是犯了什麽病,青少年的心他真是越來越不懂了。他搖搖頭,擦幹了身體,換上了一件寬鬆的白色單袍,也未束發,推開窗聞了聞這春日融融的暖香氣息。這樣的味道在地獄裏是不可能聞到的,那裏隻有刺鼻的硫磺和酸液臭味,聞得久了仿佛正從身體裏麵開始腐爛。

過了一會兒,顏非總算回來了,臉蛋還是很紅,而且氣喘籲籲的,似乎在外麵跑了很久的樣子。他手裏還緊緊攥著那隻桃花,隻是有幾顆花苞顯然已經零落了。

檀陽子挑眉,“你幹什麽去了?”

顏非有點不敢拿眼睛看他似的,低著頭走到桌前將那桃花插在空空的瓷瓶裏,結巴道,“我 我出去散步 ”

“散步怎麽散得一頭大汗 我讓小二換一桶水,你也洗一洗吧。”檀陽子說著要出門叫人,卻被顏非攔住了,“不用了,我就用你的水稍稍洗一下就好。”

檀陽子皺眉,“這怎麽行,水已經髒了。”

“不礙事。”顏非的臉不知怎麽的更加紅了。

見他這麽奇怪,檀陽子也懶得分辨,就隨他去了。此時夜色已經漸濃,檀陽子便先上床躺下,聽著那屏風後偶爾傳出的水聲,昏昏沉沉在夢與醒之間徘徊了一陣。隱約感覺有人爬到**來,顏非身上熟悉的那種帶著點艾草味道的氣息彌漫,他便知道是顏非來睡覺了,於是特意往裏挪了挪給他騰出地方來。

卻沒想到那溫熱的軀體卻如影隨形地依偎了過來,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也被抱住了。迷蒙中的檀陽子嘴邊還是拉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來,這麽大了,睡覺的時候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抱著他的手臂。

朦朧中,似乎有什麽輕盈的東西在臉頰上啄了一下,軟軟的。

接下來幾天的路程都與第一天相似,白天趕路,晚上在驛站或是城鎮中的客棧裏休息。如此行了半月後終於遠遠可看到那倚靠著峴山鋪展開來的廣袤城郭,中間被一條玉帶般的襄水分開,晚輝清波,於宏偉中更添一絲柔情萬千。

他們一進城,便發覺城中氣氛異樣。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門扉緊閉。原本門庭若市的商鋪也冷冷清清,人們臉上掛著一層麻木冷漠,聽不到什麽歡笑喜悅的聲音。

顏非有些訝異,雖然沒來過襄陽,可也早就聽說襄陽是個不亞於汴梁的繁華城郭,可如今看著,怎麽卻是一副蕭條景象?

檀陽子也納罕道,“你不是說一個月發生了八起命案,雖然多,也不至於把整個城攪城現在這個樣子吧?”

“八起弑父弑母案,統共死了十一個人。我離開這一來一回也有一個月,隻怕現在已經不止八起了。之前這一連串的案子就已經弄得人盡皆知了,城裏謠言四起,有說是怪病肆虐的,有說是妖魔附體的,還有說是有高人下了詛咒的,但都預言這事還沒完。”達撒摩羅麵容凝重,看著路旁那正合上門板的食肆,“人們相信這詛咒會在全城蔓延,所有做父母的都可能會被他們突然發瘋的孩子殺掉。有些做父母的同時又是別人的孩子,防範自己的孩子的同時又要被自己的爹娘防範,最親近的人之間也失去了信任。據我所知,很多恐慌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們鎖在地窖裏,防賊一樣防著。有些父母還聯合在一起到處宣揚那些流言,讓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關起來,直到詛咒過去。官府也管不過來。”

親子關係,原本該是世界上最堅不可摧的紐帶,卻在一連串的命案和流言中被狠狠地撼動了。

“大概是因為我們人對於家有種強烈的執著吧?家乃是立城、立國之本,如果家內親人之間都在相互猜忌提防,對外肯定更是充滿敵意。八樁命案就足以攪亂整座城了。”顏非用一種不痛不癢甚至有些諷刺的語氣說道,“那些當父母的還說有多愛自己的孩子,現在出了點事,還不是自保為上?“

檀陽子瞥了顏非一眼。他知道顏非對於自己的親生父母將他賣掉一事心中一直懷有怨恨,此刻嘲諷幾句,也是正常的。這樣想著,心中對顏非又升起幾分憐惜。

他們鬼是不懂什麽叫家,什麽叫父母親情的。這些年在人間投胎輾轉也有過不少父母,但由於是不被期待的嬰孩,所以還是被拋棄的次數居多。就算僥幸沒有被家人放棄,到了十八歲記憶覺醒,對於親情的感覺也就淡薄了。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某個被重重記憶業障埋沒的角落,對於那類似於親人的親密羈絆仍舊有著一絲向往。

而這十年來,顏非雖隻是他的徒弟,卻是第一個給他這種類似親人感覺的。他想就算顏非可能會突然發瘋殺掉他,他也不舍得將那愛笑愛撒嬌的少年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窖裏。因此他也就愈發無法理解,為何會有父母緊緊憑著猜測就放棄自己的孩子,又怎麽會有父母因為家裏窮就把自己的孩子當做貨品出售。

達撒摩羅在本地也算是個有些名氣的算命先生,在城東有一座不大的宅子作為他和紅無常在人間的落腳處。此次檀陽子和顏非便不用再住客棧或去道館掛單了,直接去住他家的西廂房。

達撒摩羅的紅無常庫瑪摩羅是一名大約三十歲左右、相貌嬌豔成熟的女子,在人間以陶憫先生的內人身份自居。她一開門見到達撒摩羅便露出了明媚逼人的笑容,再看到他身後的檀陽子,那笑容微微一斂,可是又看到檀陽子身邊笑得很可愛的顏非,那笑容便忽然又綻放得前所未有的妍麗了。

“哎呀!這是哪裏來的小弟弟,好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