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不在線

第4章 因為它是布娃娃

“王儲殿下,如果我說青驊殿下是自己從楚國逃跑出來,我是被他挾持的,不知您會不會相信?”我低聲下氣、惴惴不安,拿手揣著心窩子,姿勢比老佛爺旁邊的小桂子還要小桂子,對啟賓雨原“不恥上問”。

“嗬嗬。”啟賓雨原慢悠悠地用折扇敲打著他自己的手掌。

“那想必您想把我送還給楚王殿下了?”我更加心驚,“如果我說,其實您根本不必這麽做,您會不會相信呢?”

“嗬嗬。”

“其實楚王殿下早就教訓我說,要多熟悉熟悉這邊的風土人情,我就自己一路慢慢熟悉回去好了——不用給楚王殿下報信,不用找人陪我,因為我……要給他一個驚喜!”我硬著頭皮越編越沒底氣,“您願意成全嗎?”

“嗬嗬。”

“嗬嗬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我終於暴怒了。

“嗬嗬的意思就是,多麽有趣。”他柔聲道。

我不必再費心問什麽東西這麽有趣,他輕輕展開扇麵,反手亮給我看。

扇麵上畫著一個仕女,但我記得在店堂裏初見時,仕女曲線玲瓏、雙頰泛起細膩的紅暈,看起來正當妙齡,而今扇子再展,她竟胸部下垂、腰部臃腫、眼窩泛青,雖然仍算得上美人兒,卻已是半老徐娘。啟賓雨原將扇子徐徐搖動,皺紋爬上她的眼角,逐漸開成**,霜色染上她的雙鬢,她已經成了老人了,這還沒完,她的肩背越來越佝僂,臉皺成個核桃,這都還沒完!她老得皮包骨頭,頹然倒地,腐爛得隻剩白骨,白骨被看不見的手削成一根根……扇骨?!扇骨被組裝成扇子。於是啟賓雨原手中的扇麵上又多了一把動畫扇子,而這新扇子同真實的扇子看起來一模一樣,更要命的是畫的扇子扇麵上也出現了一個仕女,青絲垂髫,看起來正當妙齡,逐漸變老、變老……我嚇得尖叫一聲,閉上眼睛,還是忍不住從指縫裏偷看。啟賓雨原慢吞吞地把扇子合攏,再慢吞吞地打開,扇麵雪白無塵,美人兒、老人,全都沒了。

“紅顏白骨,轉瞬即逝,但在這轉瞬之間,我們仍然汲汲營營,是不是很好笑?”他道。

“你,這個扇骨,真的是人骨削的?”我顫聲問。

“是不是呢?”他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抵著紅唇,“其實我也不知道。想弄清楚,隻有一個法子。”

“什麽?”

“親手削一根美人兒骨,看看與這扇骨是不是相同。”啟賓雨原手指從嘴唇上滑開,向前指,“幸好我們已經有個好原料。”

他手指的前方,一大塊水晶牆麵,牆麵那邊關著向瓏青驊。這是所謂的“單麵水晶”,於是我們看得見青驊,青驊看不見我們。他一個人偏著頭,對著牆角,表情時而詫異,時而不屑,天曉得在想什麽。

“你要削青驊的骨頭?!”我很受驚嚇。

啟賓雨原的手指搖了搖,那指尖是纖美而蒼白的,像上帝忘了在上麵染一點顏色:“不是我,是你。你想探索真知,那麽,最好的方式是親自試驗。”

“我不要了,不要了,”我直往後退,“把他送回楚國吧。他是楚王的俘虜嘛!”此刻我確定青驊在司楚展雁手裏都比在啟賓雨原手裏好。要命,這些王族,一個比一個變態!

啟賓雨原微蹙青煙般嫋娜的雙眉,像是傷了心:“可是怎麽辦呢?展雁王兄已經把大家都送給我了。”

“大家是誰?”我驚嚇加三級。

水晶那邊的門開了,兩個衛兵押著青納進來,把他往青驊身邊一推。啟賓雨原凝目望著他們道:“大家指的當然就是青驊殿下、青納殿下……”

我鬆了一口氣。

他謙卑而殷勤地轉向我:“以及冰然芳駕。”

什麽?不!一口氣噎在喉管裏,我跳得三尺高。當年體育課老師如果見狀,一定盛邀我參加市運會撐竿跳比賽為校捐軀。

“是的,好了。”啟賓雨原伸手挽留我,“再跳也跳不穿屋頂去呀!省些力氣罷。”

他的手涼而微濕,似蛇。

“司楚展雁為什麽把我送給你!”我怒火中燒。司楚展雁如果在這裏,我誓與他拚命。

“為什麽?”啟賓雨原吃了一驚,是真的吃驚,隨後便笑了,笑容裏綻放著隔世的蒼涼,“小朋友,你真以為誰離開你就不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並不以為司楚展雁會有多舍不得我,隻不過……沒有什麽隻不過,是我天真。

“司楚展雁已經知道我幫青驊逃到這裏了?他很生氣?”我小聲問。

“確切地說,他一發現你們失蹤,就派人傳話把青納殿下送給了吾,並建議在下往這個方向找你們,因為這裏是最佳逃跑路線。至於生不生氣……吾想他一直很生氣。”啟賓雨原微笑。

“話說,你要了我們幹什麽呢?”我幹笑。

“好問題。”啟賓雨原望著天花板沉思,“歲月漫長,人生苦短,要了你們三個,總歸有點用的吧,吾想?”

“才沒用呢!”我迫切地提點他,“我除了吃飯磨牙搗蛋之外一無是處,青納那家夥別看是王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蠢得可以。

青驊,青驊簡直是一隻猴子——”

水晶牆那邊,一直專注地看著牆角的青驊忽然直起腰,似有所抗議,青納伸手把他按住。

“他們是看不到我們的吧?”我有點心虛。青驊似乎在抗議我叫他猴子?

啟賓雨原再一次向我保證:“這確實是單麵水晶。”

嗯,青驊並沒有看我。那個牆角有一層微妙的轉折,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麽,但肯定不是我這個方向。果然是我多心了!我繼續向啟賓雨原進言:“所以,你看,你不如把這麽沒用的我們,直接放走好了?”

“你玩過布娃娃吧?”啟賓雨原忽然問。

“什麽?”

“費心地打扮它,跟它說話,把漂亮的發飾插在它的頭上,讓它穿漂亮的衣服,抱著它去各種地方,如果它想跟別人走,你會哭給它看,如果哭都沒有用,你會——”

“布娃娃怎麽會跟別人走?”我困惑。

“對,因為它是布娃娃。如果別的娃娃想跟別人走,你最好把它變成真正的布娃娃。”啟賓雨原輕輕觸摸我的臉。

我毛骨悚然。

啟賓雨原繼續:“你可知道小女孩玩布娃娃,晴天雨天、水裏火裏都隻管拖過去。夏天穿毛鬥篷,冬天穿薄紗裙,為什麽不呢?好看呀!至於漂亮的發簪怎麽固定?直接****腦袋裏麵。她傷害它?不,她愛它。”他微笑著甩了甩頭發,“她甚至可以給它喂湯,不管它要不要,在它布做的嘴唇上割一條細縫,一勺一勺地灌進去,直到她厭倦為止。”

這時我離他很近,他將額邊的劉海兒甩開,我看到他額角有一道疤,延伸進他金絲般細密的頭發裏,不曉得有多深。

“你是那隻布娃娃?”我怯聲問。

他又笑了。嘴唇紅得晶瑩,真是個水晶一樣美麗的人兒。這個笑容持續了好一會兒,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那個女孩子,你們才是那隻布娃娃。”

“呃?!”

“我會給你們戴發飾,給你們穿花裙子,陪你們玩各種遊戲。我會很愛你們。除非——”

“除非?”

“也許你不合我的胃口?即使你養好了傷,你也沒有向瓏家兩位王兄生得美麗?”他細細打量我的臉。

我絕處逢生:“是,是!我醜得很!我又醜又笨!”

“笨就糟了。”啟賓雨原輕歎,“吾最恨笨人,總把他們剝了皮扔到沙漠裏,除非——”

“除非?”我胸膛裏可憐的小心肝兒,是要被他驚嚇多少次啊!

“除非你能幫我想想,怎麽打扮那兩隻美麗的布娃娃。你證明自己不是笨人,我才留你。”他語調輕柔,手指有意無意地撫弄著潔白的扇骨。

“我想,我會想的,我不是笨人!”我嚇得屁滾尿流,“王儲殿下,您……您看,向瓏青納適合穿著淡色的亞麻襯衫,襯衫領口解開兩個扣子,配一柄銀色的長劍?青驊呢,適合穿髒兮兮的軍裝,上麵多撕幾道口子,在他的臉上也要抹幾道汙跡,頭發剪短,剪得亂一點,很適合他吧?”說著說著我就入戲了,把自己幻想成範思哲首席設計師,隔著水晶玻璃牆舉起雙手在他們腦袋上比畫——他們兄弟都側對著我,都在看那個牆角,並且,為什麽都開始咬牙?

“有點意思了。”啟賓雨原嘴角噙著笑意,“但還不夠。”

“用水晶杯子盛蝙蝠血給他們喝,抹紅他們的嘴唇,”我狂熱的哥特愛好與腐女情一起發作,“陰暗的黑夜,讓他們站在石頭古堡高大窗口沉默不語。嘩!那是一幅油畫!”

“動作。”啟賓雨原提示我,“要加上一些動作。”

“站窗口的話,還是什麽都不做最有味道啊!如果有客人進了古堡呢……青驊先出來迎接!他要騎在獅子的身上,製伏那頭雄獅,從自己脖子上解下鋼鐵的項圈,給獅子套上,青納隨後出來,風度翩翩,手持一柄雪亮的細劍,刺死膽敢襲擊客人的毒蛇。”幻想得太了,我心跳加速。

“很好,你通過了。”啟賓雨原微笑著拍拍手,水晶牆應聲而落。青驊在那邊轉頭,定睛看見了我,第一個反應是一個箭步衝過來,張開雙手擁抱我:“你這個惡毒的小鬼!”

咦,怎麽罵得惡狠狠的?

咦咦,怎麽他張開雙手不是擁抱我,是想掐死我?

我嚇得往啟賓雨原身後躲,這家夥像煙一樣身子一扭就飄開了,留下我在青驊鐵爪下口吐白沫地掙紮:“放——手,喀喀——你瘋——了!”

“你還是人嗎?你想讓我跟大哥被獅子吞掉,毒蛇咬死?!”青驊目眥欲裂。

他聽到了?這個水晶牆果然不隔音!我把控訴的目光投向啟賓雨原。騙子!

“我沒有。”啟賓雨原比猴子還聰明,立刻看懂了我目光中的含義,連連搖手,“那真是單麵水晶,從那邊想透過水晶牆看見、聽見,都是不可能的。”

蠢蛋才信他呢!

“是真的。”青納在那邊緩緩地站了起來,竟然替他說話,“我們是通過這個窺鏡和傳聲管看到、聽到你們。”

他的身後,他們一直在盯著的牆角,有亮晶晶鑲鏡片的管道……“你瘋啦?你弄這個機關幹什麽?”我繼續用眼神譴責啟賓雨原。

“我不撒謊。在誠實的同時,我會用曲折一點的方式達到戲劇性的效果。”啟賓雨原展開扇子掩住紅唇微笑,扇麵上一片冷月廢墟。

“驊弟,住手吧。”青納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會殺女孩子,隻是教訓她。但力道用得太大,也會傷到她。你不會真的想傷害一個女孩子。”

青驊憤然把我往外一推:“有時我真不想跟這種人講究教養風度。”

好疼,我摸著脖子眼淚汪汪:“你聽我說完!然後那個訪客是小公主,你們扶她上馬,三個人一塊回家……”然後就縱馬逃出啟賓雨原的控製範圍。我是這麽策劃的啦,如果啟賓雨原聽我說前麵一段覺得可采信,真的COSPLAY起來,我當然是那個小公主啦!區區獅子和蛇而已,他們的身手這麽好,怎麽會製伏不了呢?於是我們就可以跨上駿馬,揚鞭逃跑了啦!這麽奇妙的主意……想騙過啟賓雨原,果然還是我太奢求了吧。

還害得青驊青納都冤枉我。我偷雞不著蝕把米!

“真美,真好。”啟賓雨原拊掌,讚不絕口,“就按冰然小姐說的去準備吧。你們好好兒請向瓏兩位殿下養傷,讓他們美美地參加遊戲。”仆從們應聲而出,把青納青驊“請”了出去。

“放我哥哥走!他還帶著傷呢!”青驊回頭大吼,“你這渾蛋——”

“驊弟,死則死矣。”青納安靜地道。

青驊一怔,回過頭去,沒有再說話。

我們現在待在啟賓雨原的“別苑”,簡直像他的一個遊戲場。所有人都聽他的,到處都打扮得古裏古怪。他一聲令下,叫人將花園小路都鋪上地毯,於是大家就要鋪地毯;他讓每個人都穿白袍子,胸前畫一顆紫色的心,所有的人就畫心;甚至,如果他想起來叫獵狗穿著繡花靴子去跳黃浦江,獵狗就不敢去跳蘇州河!瘋是真瘋……好玩也是真好玩。

如果我不是顧慮到我的小命的話。

我總覺得他拿我們玩著玩著,一個膩歪,就叫我們人頭落地。

青納青驊還在養傷中,養好了大概就要排練我提議的那個了。至於我會怎樣?天知道!啟賓雨原倒是不斷給我量這邊的尺寸、那邊的尺寸,說要給我做衣服,手勢溫柔,我總覺得他在準備給我做一身屍衣。

恐怖!

我得給自己找一條生路。

左思右想我瞄上了傻豹——啟賓雨原覺得他是個瞎子還能趕車,很好玩,就把他一塊兒帶回來了——因為他又瞎、又傻,別人不太防備他,把他當牲口使。於是他來來去去都方便。我如果能跟在他身邊出去,豈不是就能溜走嗎?

這麽琢磨著,我一有機會就盯著傻豹,想盯出個跟在他身邊溜走的機會。啟賓雨原安排我住在一個帶陽台的房間裏,陽台上可以看見濃鬱樹林向北方大片大片延伸出去,延伸至幾百米,與遠方的黛色漸漸融合,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線。北邊天空總是陰鬱的,像積蓄著千年萬年雨雲,而南邊方向的天空卻清淡溫和。陽台上豎著幾尊大理石雕像,是長著翅膀的美麗孩子,一律痛苦地向天空伸開雙臂,像祈禱著什麽,有些鴿子會飛到這裏停著曬曬太陽,咕咕叫著走幾步,又振翅飛去了。它們能離開,傻豹能離開,隻有我沒有得到啟賓雨原的允許就不能下樓。

幸好那些大理石雕像,還有樓下的欄杆、石頭噴泉座什麽的都需要三天兩頭擦洗,擦起來挺累的,別苑的人支使傻豹來做。做這種活要帶好多刷子毛巾,還要帶好大的水桶。

它大到什麽程度?豎著到頭頂,橫著張開兩臂還合抱不過來,有個小車推著也累,那些人也真狠心,就叫他一個人辛苦,我故作殷勤,擠到旁邊幫忙,一來是真的擔心他,二來是想趁機躺進大水桶裏,魚目混珠。

這真是我唯一想出來能裝下我的道具。

啟賓雨原明察秋毫,笑眯眯地就過來了:“妹妹,不要亂玩。回樓上去哦!不然失足跌進水桶裏,我要心疼的。”

心疼個屁!

再說,誰是他妹妹?他還真能拿自己不當外人!他是賓國王儲,整個賓國都是他妹妹!我才不是!

可他笑容裏透著那麽一股子陰鷙,我愣是屁也沒敢放一個,乖乖上樓去了。

其實,他就算不來,我也沒法“失足跌進水桶”。跌進去我也沒法兒呼吸啊!還沒等逃出去,我就憋死了,算什麽呢?雖然說什麽“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但要生命來爭取自由,我還真覺得虧本。

我蹲在陽台口上發呆。

不遠處忽然有人尖叫:“死人!死人!”啟賓雨原目光一凝,撩衣趕去。

我不知為什麽渾身一抖,有種預感,覺得什麽大事會發生,絕對不是死一個人而已。

雨原別苑的血案,就此拉開序幕。

陸陸續續,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人死,而且都是被硬物敲開頭骨而死。於是就有傳說,一個吸人腦髓的怪物在這裏遊蕩。

“賓國的警察呢?你為什麽不派他們來調查?”我好奇地看著坐在陽台欄杆上輕晃蓮足吹涼風的啟賓雨原,他看起來很悠閑?

“我在等著怪物啊,畢竟按照傳說,我害死那麽多人,那怪物是我招來的,應該找我報仇,不是嗎?”他回答。

“你不怕?你……打得過它?”

“我不知道。”他悶笑,“可以試試看。”

“你沒把握,可是也不怕?!”這是什麽人啊!

他搖頭:“怕倒是怕的,所以我們要做點什麽。”

“做點什麽?”

他揚眉一笑:“開個酒會。”

啊!酒會,燈紅酒綠,影影幢幢?才不。他命人把大廳打掃一空,當中隻放了一張大桌子。那大廳長有五百米、寬也有兩百米,桌子硬是前頂牆壁、後迎大門,兩邊離牆也大約就隻留下夠三四個人並排行的空間而已。

並且此巨桌隻有一米來高,夠什麽用?夠一隻獵狗穿靴子人立趴在桌子上吃肉。

巨桌上擺滿各色美酒,原來就是招待獵狗的,而且招待的不止一隻。多少呢?啟賓王儲的狗廄占地方圓千坪,蓄犬三百六十隻,精力夠的話,正好每天寵幸一隻。

王儲宅心仁厚,念及眾犬們終年寂寞,特舉辦年中酒會犒勞諸犬。桌子中央滿滿當當擺了不知多少瓶多少缸酒,桌子一圈則都是酒杯酒盞,方便犬們取飲。

“真浪費啊!”我聞著那味道都要醉了,可知是好酒,越發令人痛心疾首,“你擺下這麽多酒,就招待狗?!”

“不然如何?”啟賓雨原好整以暇,“招待幫閑們?招待官員們?那我覺得還是招待狗來得踏實。”

說得有理。

為了執行他的指令,啟賓雨原別苑裏的仆人們疲於奔命,連啟賓雨原本人也變得忙碌了許多——盡管有仆人們出力,有些事還是得由他親自過目決定的——於是他不得不縮短每天對我的例行探訪,捏了捏我的臉讚許道:“你的燒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頭發也已經長得很茂盛,不久之後應該可以和向瓏家兩位王兄同台表演,吾心甚慰。”

然後便很有禮貌地欠身告辭。

他最好是快點走!

因為我眼角餘光已經看見傻豹馱著大水桶進門。

他一個人當然扛不動這麽大的水桶,下麵有個帶輪子的車座,輪子轉動不靈,仆人們也沒費心幫他修,他駝著背一步步拉拽,好似負重駱駝,遠遠望去大水桶就像直接壓在他的背上似的。

我強忍同情心,裝作一點都不在乎,隻怕引起啟賓雨原的疑心。

等啟賓雨原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我才飛撲到傻豹跟前,同他打招呼:“你好嗎?”

傻豹不回答。以前我幫他幹活兒,他也不感謝我。這個人,蠢得像根木頭!這個世界花開得多美、食物有多香,他都感受不到吧?他也不會愛別人?可憐可憐。

不遠處有個仆人經過,我連忙裝作欣賞翠綠羽紗的窗簾。

“等到花謝,這副窗簾就要被丟掉了。”忽然有人在我背後道。

誰?!仆人已經走了過去。我回轉身瞠目結舌地看著傻豹。是他在說話?

樓前開了一簇簇紅花,那種紅是美人兒酒醉的胭脂紅,嬌慵無力,襯著樓上長長懸下的翠羽紗簾,分外動人。等紅花一謝,剩綠葉綠簾,便沒什麽出彩,以啟賓雨原的刁鑽品味,勢必重新換過搭配,傻豹說得不錯。可他怎麽會說出這句話呢?

我戰戰兢兢地跳到他身邊搭訕:“你幹活兒累了?”

他繼續擦抹欄杆,臉上是沒睡醒的表情,不回答我。

“傻豹,剛才你說的話……是誰教你說的嗎?”

還是沒回答。

好吧,按科學家的理論,放一隻猴子在鋼琴前麵亂敲亂打,它還有多少多少億分之一的概率可以組合出一曲命運交響曲。也許傻豹的腦細胞一頓亂組合,組合出了一句像樣的話?

我甩甩頭,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研究他的大水桶。

高是高了點,我爬進去沒問題啦。賓國的天氣比瓏國、楚國都涼得多,不過現在是午後,陽光都算好,所以我爬進水裏也不會太快凍死?唯一的問題就是淹死了,哈哈,固小問題耳!在我沈冰然連續幾夜半小時以上的失眠之後,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室內掛了一個瓷花籃,裏麵裝飾性地插了些五彩繽紛的絲質花葉,還有幾根鹿角,我拔了一根出來,試試,頗銳利,可做鐵釺使。

我不打算拿它對付混凝土,但用來對付木頭水桶,必能勝任。水桶本來就是用許多木條箍出來的,我隻要把其中一條縫撬鬆,水就會從那裏漏出去。

當然我不會蠢到撬水桶最底部。水如果全漏光了,我也無所遁形,我還指望那些髒水掩護我呢!水桶一米多高,我撬在它中部,水就漏到半米為止,我可以在裏麵探出頭來呼吸,而不用擔心外邊的人看到我的腦袋。如果有人探頭來檢查,我再躲進水裏。用過的水混濁得要命,我趴在桶底,應該不會被發現!擦抹的活兒幹完後,髒水本來應該就地倒掉了事,可是啟賓雨原有潔癖,不允許在別苑核心居住圈處理髒水,所以還是要滿滿當當拉出去傾倒,方便了我的潛逃。

我舉起鹿角,刀光霍霍向木桶。

開始操作了我才知道有多難辦。不就是幾根木條嗎?如果沒有鐵圈箍著,它們不就隻是幾根木條而已,可是要命,它們箍在一起,怎麽就這麽結實呢?傻豹活兒都快幹完了,我滿頭大汗,木條仍然紋絲不動,我要撬到幾時去?

一根軟軟的東西碰著我手臂。

太刺激了,我幾乎尖叫出聲,回頭,卻看見一根稻草,捏在傻豹的手裏。

“花要送給女孩子。”他說,目光沒有焦距。

稻草不是花。這裏也不種稻草。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它,它當中是空的,可以當管子用。“誰?是誰讓你把它給我的,傻豹?”我顫聲問。

傻豹當然不回答。

我舉起手在他麵前晃了又晃,他的視線沒有變化,他是個瞎子。

可是,瞎子怎麽會知道紅花謝了、翠簾子會被撤掉?

一定有人教他這句話,那麽,也一定是有人讓他把稻草給我。這個人一定是要救我!

我感激地叼著稻草,潛入肮髒的水中。稻草稈的另一頭露出水麵,我呼吸自如。

傻豹結束了工作,推著水桶離去,一路上都沒有人發現我。任何腦袋正常的人都不會委屈自己伸手到髒水裏麵摸索。至於髒水表麵浮了一根小小的草梗,誰會注意?

我一路往前進、往前進,忽然停了下來。

我看不見外麵的狀況。已經離開雨原別苑了嗎?如果我想在水裏睜開眼睛看看天空,可能要冒被髒水弄瞎眼睛的危險。聽說水桶如果運到外麵,傻豹會把髒水倒進水塘,我應該等著他動手傾倒,我跟著髒水一起進入水塘,希望沒有人注意到髒水裏還藏著一個孩子。我不會遊泳,但是,管他呢!隻要水塘不太深,我沿著塘底慢慢地爬,找個水淺點的地方站起來總可以吧?或者,如果塘比較深,我沿著水塘岸邊慢慢爬上岸?這幾種選擇聽起來都有點童話。管他呢!這個世界連司楚展雁、啟賓雨原這種人都允許存在,多分一點童話給我又怎樣。

我想我還是坐在水桶裏等著比較好。

傻豹的足音漸漸變小。

好奇害死貓,何況稻草稈兒細細的,實在叫人氣悶。我即刻毛腰站起,抹了把臉,呼出一大口氣,先看了看天空,天上當然沒有人,我站得高點、再高兒,視野往下、往下,還是沒人。咦,也沒出雨原別苑嘛。傻豹把水桶停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自己去幹嗎呢?

我爬出水桶,躡手躡腳地跟上。

落日撒出金紅色的光輝,看起來很溫暖,實際上已經冷了,風起,葉子瑟瑟舞動。我全身盡濕,被風一吹,牙關直打戰。這種時候還是待在水裏反而暖和一點吧,可是……真的很想知道傻豹要去哪裏啊。

何況他的腳步越來越輕捷,像一隻豹子,真的不像傻子,更不像瞎子。

一路寂寂。黃昏的園子其實比夜晚更安靜。一連串命案已經讓別苑裏的人草木皆兵,一到晚上,到處亮起紅燈籠,大家結隊行走,一見異動,立刻吆喝,如果不適時阻止,說不定直接放箭、投標槍,或者扔土製炸彈。他們的科學也許比不上我們的世界發達,但要殺人,方法仍然有幾百幾千種,而且不見得比槍炮的效率低。

我走神到什麽地方去了?

黃昏比夜晚好,光線還在,大家比較安心。晚飯更熟了,大家都要吃飯,隻有輪崗的衛兵還站在崗位上。傻豹的前方,就有這麽一個衛兵。

綠葉子密密地打著我的臉,我依然覺得冷,額頭卻開始冒汗。啟賓雨原熱愛植物,整座別苑似一座雨林,衛兵們不能手拉著手排在雨林裏站崗,當中總有十步、幾十步、百來步的空隙。在植被太厚的地方,百步,就像隔了百裏,隔壁崗位的衛兵們看不見彼此。傻豹穿過密林,悄無聲息,他想做什麽?

我身手沒有傻豹好,撥枝葉時,總歸有聲音的,幸好風太大,呼呼風聲掩護了我,我還是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便漸漸離傻豹後麵越拉越遠。

有一棵樹,像是芭蕉,一片片葉子碧綠平展可以寫字,我確實見到其中一片葉子上有幾個針刺的小孔,仿佛排成了一個圖案。誰會在樹林深處用針在芭蕉葉上畫圖呢?總是我眼花了吧!

傻豹往前一縱,捂住衛兵的嘴,把他拖進密林,發出的聲音不比貓捕捉一隻老鼠大。他一掌拍在衛兵的頭上,衛兵向後傾倒。他又一把扯下衛兵的手臂……衛兵一聲不吭。

整條手臂都被扯斷了還能不吭聲,一定是死人了。他一拍之間就殺了他。他殺了他!

我死死咬住手背,把自己的尖叫堵回去。不能出聲,沈冰然。不能驚動他!

那隻斷臂手肘以下沒有沾染鮮血,傻豹把它擱在衛兵原來站立的地方。然後,他又一隻手掐著衛兵的喉管,另一隻手往那人的腦門上又一拍,那明明應該死了的衛兵,竟又睜開眼來。他還能感覺到疼痛,張嘴要慘呼。因為傻豹捏著他喉管,他張了嘴也發不出聲音。斷臂處噴出來的鮮血殷紅如雨,他看著血,看著自己的斷臂,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又無法暈倒,實在可憐。

我咬著手背看到現在,竟然也沒有暈倒,實在是奇跡。

傻豹的聲音極低,對那衛兵一字一字地道:“我認得你,你二十年前就在這裏值勤,所以我問你的話,你一定知道,別想騙我。

“我把你的斷手放在那裏,我計算了角度,你的同伴看得見你的手,以為你還在站崗,他們不會過來找你。

“你如果騙我,我有法子慢慢地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你如果喊叫,下場則更慘,我敢保證,你不會想嚐試。

“現在我開始問了,你最好聽清楚一點,因為我隻問一遍。

“司楚展鸚,人在哪裏?”

傻豹鬆開了掐住他喉管的手,衛兵連痛呼都不敢,急促道:“王儲殿下說真想把她藏起來。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有沒有藏了她。但是殿下經常到這邊來散步,然後就會失蹤一段時間。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個小兵!”

傻豹凝視著他的眼睛:“好的,我相信你。”手指輕抬,像朋友叩開一扇熟悉的門,叩在他的腦袋上。

他的頭就像核桃一樣碎了。

他這輩子都不會生不如死了。

傻豹站起來,站得不是很直,背還是駝的,舉目向林子望,目光炯炯。

此時此刻,說傻豹有本事把整座林子翻過來,我都信!我屏住呼吸,生怕他聽見我。我甚至閉上眼睛,生怕我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會讓他生出感應。

我隻是一棵卑微的小草。我融入了泥土。忽視我,忽視我就好……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在搜索這個林子?越來越近了,風?一定是風?

我皺起鼻子,猛地打了一個大噴嚏。

不能怪我。我在水裏浸了這麽久,又被風吹了這麽久,身體總要有點表示啊。可這點表示就足以害死我。

我不要睜開眼睛。我不要看見我自己的死狀。我不要死。老爸老媽?我要回去,拜托我要回到家裏去!不管有沒有人愛我照顧我,不管活得精不精彩開不開心,我就想回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就這麽一個願望!

一隻鐵手拉著我的手臂叫我站起來,壓著怒氣:“跟我來。”

“咦?”我硬著頭皮睜開眼睛,沒有血,我的全身器官好像都還在。傻豹叫我跟他走。

跟他走了慢慢折磨我?

我吃了豹子膽才敢答應!

林外有人厲聲下命令:“去那邊看看!”傻豹急了:“聽見沒?!跟我來。”

我——我是吃了豹子膽才敢不答應他……那邊那棵芭蕉樹,我見過的,葉片上有幾個小孔,仔細看,又像是被黃蜂叮的,恰好叮出來一個箭頭。傻豹銳利的目光就是看著它。

箭頭的方向指著一堆亂石,傻豹就望向亂石。

這裏有好多芭蕉葉,好多相似的石頭,怎麽隻有一片葉子帶箭頭,隻有一堆石頭被指著?傻豹挾著我躍過去,推、拍、轉,石頭不動。傻豹想了想,抓著石頭往上提。嘿!石頭動了!

露出來一條黑黝黝的通道。

夕陽恰在此時落下,最後一點微光也消失在遠山後,通道幽黑似怪獸的嘴,趴在葉與石的暗影中。

林外他們叫:“火把!多點幾束火把!”

傻豹吸了一口氣,抱住我,跳進怪獸的大嘴中。

這是一條長長的地道,在黑暗中行走,顯得尤其的長。如此這般走了片刻,傻豹忽然停住了。他伸手,我也伸手,摸來摸去,前麵是一堵牆壁。

暗無天日,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身邊還有一個殺人犯!我命休矣。

傻豹手上使勁,那堵“牆壁”無聲無息地開了。原來它是一扇門。

門一打開,淡淡的光芒就透了出來。我鬆了一口氣,總算到了出口?

然而這並不是出口,隻是一個……空間。

我實在不能把它稱為“房間”。

基本上它是一個洞窟,但是居然有一張古拙的鬆木床,床頭釘著一隻金色的獅子,獅子眼睛裏嵌著兩粒明珠,就是光芒的來源。一股清泉從洞壁沁出,飛花濺玉從床腳流走。它應該是一條地下河。

我是真想不通啟賓雨原搞這麽個地方是幹嗎的。跟人秘密約會嗎?如果他從我們來的這邊過來,那麽他的美女應該從另一邊來咯?

可是這裏根本沒有另一個出口,除了地下河流去的地方。而那裏,也不過是石壁破開一個口子,剛夠吞下河流,絕不能讓人出入。

傻豹神色凝重,把我放在旁邊,他把整個洞窟摸索了一遍,連河底都摸了,跳進水裏摸的。河水齊腰深,有一米多寬,他摸完了,全身已經像我一樣濕透了,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你——在找司楚展鸚啊?”我凍得哆哆嗦嗦的,很想他抱抱我,給我取暖,又不敢直接請求,隻好先搭訕,“她是司楚家的公主嗎?”

“嗯。”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又去掀床板。**別說被子了,連褥子都沒有。鬆木床板光禿禿的,倒是很容易掀起來,可是掀起來之後也沒有別的機關了。傻豹隻好把它又放回去。

“獅子好奇怪哦,”我繼續搭訕,“為什麽要釘個獅子?”

“金色獅子是啟賓家的徽章,就像向瓏家是一頭白色奶牛。”傻豹隨口回答。

“司楚呢?”

“血色鬱金香。”他橫了我一眼,“冷的話,為什麽不把衣服穿上?”

呃——他閣下指的是他下水之前,脫在岸邊的那件外衣?我不確定地指指它,再指指我自己……給我穿?

“廢話!你嫌髒?”

是有點髒,而且他語言非常傷人,不過我就是這麽沒骨氣的家夥,立刻拚命地搖頭,撲過去把自己裹進他的外套裏。溫飽,人生第一大事也!溫飽了之後再想其他。

奇怪,他外套裏帶著某種氣息,讓我覺得好熟悉。在哪裏聞到過呢?哪裏啊哪裏……曾經那麽接近,同床而不共枕,司楚展雁?!

說起來,他如今的神態和語氣,也那麽像該死的司楚展雁!

“怎麽了?!”他又暴躁地瞪了我一眼。

“啊,沒有沒有!”我急著掩飾,“我在想你那裏還沒找過呢……”隨手往前麵一指。

地下河流去的方向,那個口子離河麵並不是完全緊貼的,大概高出三四十厘米。

傻豹冷笑:“你知道我在找什麽?”

不知道——可是,整個洞窟,隻有那個地方他是沒摸過嘛……“你以為啟賓雨原會委屈自己鑽進那個小口子?”傻豹又道。

不以為——可是,剛才他連河底都摸了,啟賓雨原也不會鑽河底啊——又笨又凶又自大,傻豹真像討厭的司楚展雁!

那麽,我現在油然而生的好勝心算什麽呢?越懷疑他是司楚展雁,就越想在他麵前表現自己。一句話自然而然滑出我的舌尖:“我有辦法鑽進那個小口子,不會弄濕自己!”

“怎麽做?”傻豹狐疑。

我的家鄉有座雙龍洞,外麵的洞是一座光禿禿的洞窟,一條泉水向洞裏流進去,穿過石壁。石壁在上,水麵在下,水麵離石壁隻有一隙,有人在那裏經營小木舟,遊人躺進木舟,必須緊緊貼住舟底,經營者拉動繩子讓小舟從那石隙下穿過去,進得裏麵,別有洞天,是一座大大的溶洞,光怪陸離。

把**的木板拿一塊下來,權當小舟,仰麵躺在上麵,就可以進去吧……雖說沒有人拉繩子,但是以傻豹的身手,應該沒什麽問題。

我比畫著跟傻豹解釋。

傻豹吸了一口氣,如法炮製。

進去是很順利的,但進去沒多久,木板就停下了,好像被卡住似的。我小小聲問:“怎麽了?”沒有回答。又過了一會兒,我簡直想親自跳進水裏趟過去看究竟了,木板退出來了,傻豹沙啞著嗓子開口:“過不去。我想那邊沒什麽暗洞。”

“這是什麽?”我看著他懷裏的東西,四四方方,包著厚厚的防水油布。

“不知道。”傻豹臉上也很困惑,“裏麵的石壁上鑿了個洞,放著這個,我就把它帶出來了。”

他把油布打開,裏麵是一隻銅盒。他把銅盒掂了又掂,搖了又搖,放在耳邊聽聽,放在鼻子下麵嗅嗅,生怕它裏麵射出一排利弩,或者炸出一縷毒煙似的,最後他覺得危險性不大,伸直手臂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裏麵是一隻深紫紅的橢圓形木盒,雕著雲彩與花朵,刀工流暢而明麗,非常女性化,而且是熟女的那種,不像是啟賓雨原會使用的。

又是一番掂、搖、聽、嗅,傻豹把盒子打開。我屏息凝氣,踮起腳尖,先睹為快——什麽也沒有。那盒子裏是空的。整個盒子是用一塊木頭挖成,盒子裏連一條縫都沒有,隻有一縷馨香,靜靜蔓延。傻豹好奇地在盒子外頭左邊敲敲右邊看看:“也不像有夾層……”

忽然他放下木盒,站起身,在我還沒來得及問他要做什麽之前,他屈起雙臂,大吼一聲,向頭頂劈去。轟隆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這都是真的!”我對啟賓雨原,欲哭無淚,“是傻豹帶我走。

是他劈壞了您的密室!”

石窟離地麵不遠。傻豹聽見啟賓雨原的聲音,就揮掌打通石窟的天頂,然後他恢複了傻豹的狀態,然後啟賓雨原就出現在我們麵前了。

並且啟賓雨原的臉色真夠難看的。

“如你所言,傻豹做了這些事?”啟賓雨原道,“那他有何用意呢?”

我怎麽知道!你去問他本人好不好?對,他不是就蹲在那邊嗎?

別看他現在又裝出一副傻相……“吾倒有一個解釋,”啟賓雨原慢吞吞地卷起衣袖,“司楚展雁本人,抑或他派的高手來找展鸚殿下,並且想把你也救出去,順便拉上傻豹做障眼法。發現吾來了,那人擊破石頂,趁亂隱匿在某處,卻希望大家都以為傻豹才是元凶。這個說法你看如何?豈不是很通順嗎?”

通順是通順,可它不是真相啊!真相是……我還真的說不清了。

“如果你不服氣,我還有一個法子。”啟賓雨原拍了拍手,仆人把傻豹拎了過來。

“什麽?”

“你不是說他看得見嗎?我們可以試試。”啟賓雨原從侍女頭上拔下一支簪子,試探著將簪尖朝傻豹的左眼刺去,直到快要碰著眼珠了,傻豹傻呆呆的,連眼睛都不知道眨。

“這不算啦!”我正想說,既然傻豹真是高人,他當然可以麵對簪尖麵不改色啊。所謂定力!一句話還沒說完,誰知啟賓雨原的簪子繼續向前伸,像筷子紮進豆腐,一下子就紮進了傻豹的眼睛裏。

傻豹哀號了一聲,掙脫仆人的手,捂著眼睛在地上邊滾邊痛號。

啟賓雨原又拍了拍手,更多的仆人上來,硬把傻豹按住,重新拎起來。

“你們在幹什麽?”我用盡全力尖叫。

“咦?”啟賓雨原柔和地微笑,“根據你的意見,我們在試探他呀。”簪子又刺向傻豹的右眼。

“不要了!算我撒謊好了!!”我號啕大哭。好殘忍!就算傻豹他也不是什麽好人……可是,對他這樣還是太殘忍、太殘忍了!

啟賓雨原的簪子並沒有撤回:“我喜歡知道真相。忍一忍,再忍一忍吧。”輕柔得像在哄一個小小的嬰兒。

簪尖逼近傻豹的右眼,傻豹仍是茫然地睜著眼睛。痛得喘氣,是真的,但仍舊茫然瞪眼,像個真正的瞎子。他到現在還要裝嗎?

簪子又紮進了右眼。

傻豹又哀號一聲,暈了過去。

“再硬漢,也不能在被毀左眼的情況下,任凶器又點至右眼而沒有眨眼的。”啟賓雨原點頭道,“這次我信你是真瞎了。”

他就算真的要試,毀了左眼後,再讓簪尖接觸傻豹的右眼,點到即止,也就可以了吧,何苦非要把右眼也紮破?瘋子!他根本是個嗜血的瘋子!

啟賓雨原用雪白的手巾將簪子拭淨,插回已經麵無人色的侍女的發髻上,溫文爾雅地轉向我:“既然他是個瞎子,你說的就是假話了。那位高手是誰?藏在哪裏?為何我將方圓地麵全搜遍了也搜不出他?請誠實一些告訴我,冰然小姐。”

對哦,傻豹不惜葬送一雙眼睛,也要陷害我。我渾身是嘴都講不清了。啟賓雨原已經認定解謎的關鍵都在我身上了。他他他——他要怎麽逼供我?

腳下軟綿綿的,像踩著棉花;眼前暈乎乎的,所有人周圍像繞著一層光暈;舌頭麻酥酥的,說話都有點艱澀。從剛才起,我就有點不適的感覺了,啟賓雨原慢條斯理地踱向我,我的糟糕感覺就更濃重了,想躲開他,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他倒去。

他給我下毒了嗎?

我聽見他柔軟的呼吸,在我耳邊輕輕驚呼:“你生病了,冰然小姐?”

或許真的是生病。我朦朦朧朧覺得乘龍上天,龍卻一擺身子把我摔了下來,我在水裏漂浮著,死不了,也就活了下去。不知怎麽,仿佛回了家,而且回到小時候,我隻有歲吧,也是生病,發燒,自己給自己量了體溫,三十八攝氏度,自己乖乖地喝白開水,自己上床睡覺。天曉得溫度是高了還是低了,總之睡過去。夢裏套著夢,又是夢,全是夢,層層疊疊似大冬天的薄襯衣,一件件,穿不暖和,仍然一件件套上去,忽然被什麽聲音驚醒,媽媽回來了,開抽屜拿了些什麽,又要出去。我艱難地張開嘴巴向她求救:“媽,別走,我不舒服。”媽媽生氣了:“告訴過你爸媽有事要忙,撒什麽嬌?我走了,你自己好好兒睡,明天記得按時起床,粥在爐子上自己熱。”

她走了。我一直很乖,記得這個、記得那個,記得不撒嬌。這是我唯一一次向她求救,她沒有發覺。她沒有發覺這一刻我是真的在求救。

眼淚流下來,我說:“媽,別走。”

“沒有人會一直留下來。”有人回答我。

然後他就握住了我的手:“你隻有靠自己。”

“是的,靠自己……可是,一次啊,隻有一次啊!”我哀哀戚戚地懇求她,“就這麽一次,寵寵我,好不好?你要知道,這一次你救了我,我一生都會乖乖聽你的,可這次如果你都沒有留下來,那完蛋了,我永遠不會再愛你。”

“是嗎?”他輕聲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有柔軟的雲朵盛來苦澀的**,灌進我的嘴。真難喝,可是我躲不開。我緊緊抓住先前握著的那隻手。她答應會救我,她答應會愛我。

或者,她答應過嗎?我記不太清了。

我慢慢地醒過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那隻手濕冷柔膩、纖若無骨,絕不是我老爸老媽的手,一驚之下,正想睜眼,聽見有人低低地說:“我也求過一個人留下來。我負氣對她說,不到黃泉不相見。真狠,對不對?可我找到了那條地下泉水,在那裏留了一個密室,如果有一天,她回來,我可以在那裏與她相見,不算背誓。”

是啟賓雨原的聲音!

他會向我傾訴心聲?要命,一定是我的錯覺。我緊閉眼睛躺著,一動也不敢動。

“你長得真像司楚展鸚。我真希望你就是她,而司楚展雁親自過來救你。這樣我可以捉住他,當麵嘲笑他:身為王族還掛念著親情?

他比我愚蠢,我的心裏還好過一點,至少不是我一個人待在過去……一步也走不開。她不回來,我一步也走不開。”一滴淚落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

即使是啟賓雨原,眼淚也是溫暖的。

我躺著、躺著,聽他時斷時續的喃喃,漸漸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鳥兒唧唧喳喳地吵個不停,我才被吵醒。

這次是真正醒來,我看見這是個陌生的房間,寂寂無人,紫色的藤蘿在窗口探頭探腦,地板打磨得光滑油亮,上麵隨意鋪著幾塊厚厚的小地毯,床頭細瓷花瓶裏插著一大把金綠色的花朵,炫麗得似孔雀尾羽。午後陽光斜斜地照著這一切,我覺得安寧。

啟賓雨原曾經在這裏對我哭訴嗎?我很糊塗,覺得那也許是我睡夢裏幻想出來的情節。

甚至整個賓國、楚國、瓏國,說不定都是我幻想出來的世界。

門嘎吱一響,隨時有個滿身消毒水氣味的白大褂醫生板著臉進來:

“總算把你救醒了,現在你欠我們醫院××大洋,速速繳納,不得有誤。”

門嘎吱一響。

啟賓雨原端著一個盒子進來,打碎了我的夢想。這個盒子的形狀有點像石窟裏的那個,不過是水晶做的,晶瑩剔透,讓人可以輕易看到裏麵粉紅色的鑽石項鏈——天啊,真的是鑽石?碩大而嬌豔,每顆都被琢磨得似一朵粉玫瑰,映著陽光,燦爛得簡直可以晃花我的眼睛。

每個女人都希望得到一個很愛自己的人,如果不,那麽很大很大的鑽石也可以。這串項鏈足可以征服整整一個學校的女生——慚愧,我待過的學校,據我所知,同學們也就這點誌氣了,連我都未能免俗。

我張大嘴呆望著他手中的粉紅光芒,口水掉下來都不知道擦。

他體貼地坐到床邊,親手把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並且勒緊,完全是殺人的那種緊法,嘴唇在我耳邊,道:“司楚展雁有沒有來?”

“喀喀——喀——”我口吐白沫。

“哦,對了,用這種威脅方法,你就說不出話來了,也許該換一種方式,譬如,把它嵌進你的眼睛裏?或者嵌進鼻孔?其實嵌進鼻孔裏是很痛苦的,比眼睛還痛苦,我可以證明給你看。”他把項鏈鬆開來,再問一遍,“司楚展雁?”

“司楚展雁也許來了!”我不能給他逼供的機會,我嚇得屁滾尿流,口不擇言,“一個黑衣人,身形什麽的都像他!但他不肯向我表露身份。是他帶著我跟傻豹走的!”

這是啟賓雨原想聽到的話,他的眼睛中亮起了歡樂的神采:“他來做什麽?”

“說來找司楚展鸚。”這個不算撒謊,“天曉得展鸚公主在哪裏!然後……他找到一個空盒子,再然後他自己就跑了!嗚嗚——”

“是你把他領到石窟裏躲藏的?你怎麽發現我葉子和亂石上做的暗記?”啟賓雨原臉上掠過一絲殺氣。

“不不不,才不是。那個人自己找來找去,找進去的。憑我哪裏找得到那裏啊!”我喊冤。

啟賓雨原想了想,臉色緩和了一些:“早這樣坦白不就好了?那他現在藏在哪裏呢?”

“他……他留下我們,然後……嗚嗚,我真不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了,好像鑽進泥土裏還是怎麽的。如果知道他在哪兒,我第一個把他刨出來挫骨揚灰!”我急著表忠心。

啟賓雨原歎息了一聲,再次俯身在我頸後撥弄項鏈搭扣。

“我說的是真話,真話!”我情急尖叫。

“知道。你把我耳朵都震疼了。”啟賓雨原抱怨著,坐直身子,端詳著我,“好了。看,這下子多漂亮。”

這次他端端正正地把項鏈戴在了我的脖子上。好沉。鑽石沉重成這樣,我應該咧開嘴狂笑才對。但此刻我隻覺得它是沉重的枷鎖。我坐得端端正正的,僵著脖子,不敢動。

“笑一個?”他還逗我。

“王儲殿下——”我脖子僵疼,“我何德何能,受您重賞……”

“應該的。畢竟後天的演出,你戴著它登台比較好。”

“演出?”

“你提議的不是嗎?古堡,高窗,小公主盛裝拜訪,美麗的主人格殺猛獅毒蛇。”啟賓雨原笑著提醒我,“多麽動人的一出戲。”

“可是,”我慌張地道,“你說要把向瓏家兩位殿下養得再完美一點,再讓他們登台。”

“對,我不喜歡看見憔悴的演員。我想他們現在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後天,就可以與你一起登台。”他站起來,後腳跟一叩,輕巧地轉了一個圈,“真期待那一天!”像個天真憧憬的少女。

如果在以前,我會以為他純粹想安排一次盛大的表演啦!可是現在我太清楚不過了,他絕不僅僅想看看青納青驊穿起我建議的服裝會有多漂亮。

我瑟縮了一下肩膀。

窗外忽燃起一片紅光。我還以為又是黃昏,下墜的夕陽染紅了半天彩霞,可是不,那是真正的火焰,真正的燃燒。

“燒得還不賴,是不是?”啟賓雨原的手擱在我的肩上,怡然自得地與我一起觀望窗外的火勢。

“呃——”我看看火,看看他,“你不著急?”

“不急。”

“著火的是沒用的東西嗎?”

“算是吧。一幢屋子而已。”

“屋子裏沒有人?”我的壞毛病,問了開頭,就忍不住接著問下去。

“有人。”啟賓雨原笑眯眯的,“從昨晚開始,那些人就喝得夠開心了,現在是該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他告訴我,那邊就是他準備開酒會的大廳。昨天入夜,群狗入席,居然也頗賞識酒味,吃喝得不亦樂乎。到得淩晨,桌子下邊的小門打開,原來啟賓雨原請了幾百位人類賓客,關在桌子下麵,關到狗兒們吃飽喝足了才放人,這些人被關得饞也饞死了,餓虎出籠,左右開弓,都爬到桌子上去喝酒吃肉。那些酒本來都是佳品,多半性烈,又鬧到今天下午,不論酒量多好也都醉了,不知哪裏忽然有了火種,於是——咦咦,“不知哪裏”這四個字可圈可點呀!

“你會不知道?”我再傻我都知道了。

“確實不知道。”啟賓雨原悠然自得,“再過幾個小時,也許管事的會把火災報告送到吾的案頭,令吾震怒,吾命令他們徹查事故原因,讓吾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當然——”他抿嘴一笑,“也許可憐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

火越燒越大,隔得這麽遠,煙還飄過來,慘叫聲也隱隱可聞。我跳下床撲到窗邊,看不到有人逃出來。一個都沒有。

“你——你把他們怎麽了?”我顫抖著手指。

“我?”啟賓雨原當真詫異,“門窗被燒壞了打不開,他們醉軟了沒有逃生的能力,裏麵又是木頭桌、又是酒精,燒得快,叫吾怎麽預料得到呢?”拍拍我的腦袋,微笑著眨眨眼,“不要被這些人打亂我們的計劃,你好好兒準備後天的表演吧,不枉吾親口給你把藥喂下去。”

“咦?”

“你發燒,牙關緊咬,連藥都喝不進,是我含著藥,硬喂進你嘴裏,你才吞了。”他好心地解釋。

“咦?你指的含著是——嘴——嘴對嘴——?”

“正確。”

好的,我尼加拉瓜瀑布汗加寬麵條淚對牆……那麽夢裏裹著苦水的雲朵就是他的嘴了,我能不能把牙齒、喉管、食道、胃袋都吐出來清洗一遍!

悲摧的“後天”變成了“明天”,又變成了“今天”,我一點也沒聽到司楚展雁的消息,也不知道傻豹怎樣了。今天一大早,幾個侍女就來替我打扮。

我的頭發隻長到耳朵這麽長而已,發質太硬了,沒有吹風機和啫喱水伺候,就四處亂翹,她們一邊抱怨著,一邊盡量替我把頭發梳順,用許多小夾子固定住,戴上假髻,插上珠子、帶子和許多小小玫瑰花朵,當然脖子上不能忘記啟賓雨原大手筆讚助的粉鑽項鏈,裙子則是拖地的湖綠色大蓬蓬裙,一層一層蓬鬆得像結婚蛋糕!

完了她們讓我看穿衣鏡:“瞧,小公主來了。”

確實很華貴,隻不過我的腦袋沉得像有一隻肥豬正坐在我腦袋上,脖子則被大石頭勒著,幾十斤重的布料靠我的肩膀和腰掛住,我再不淑女都隻能姍姍梛步,啟賓雨原想對我不利我唯有引頸待割!

不,不能這樣!

改變從頭開始。我同侍女們商量:“頭上這些東西,能不能去掉些?我這個腦袋是不是很像一隻大花籃?”

她們很詫異:“公主髻,不插花,怎麽叫公主髻?”

“那就不要梳公主髻!”

“小姐,您的頭發這副樣子,不綁個假髻上去,怎生是好呀?”

她們很想昏倒。

不用髻的話……對了,找個帽子壓著不就好了嗎?

我看到窗外回廊裏裝飾著幾隻玩偶,都有半人多高,其中一位大叔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清新可愛,就是它了!我叫她們把它拿給我。

“小姐!那是玩偶戴的漁夫帽。”她們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

漁夫帽嗎?香奈爾四月新裝發布會上,模特兒也戴著漁夫帽啊,我看還不如這個手工小簷草帽來得別致。我笑嘻嘻地道:“給我。

不然我跟啟賓雨原鬧著說,我不要去表演了,因為你們沒把我服侍好。”

啟賓雨原會有什麽反應?老實說我不知道。不過以啟賓雨原無法預測的變態脾氣,侍女們也不知道就是了。於是她們決定還是先順著我比較保險。

我用銀色的發夾,隻用銀色的發夾,把我的亂發牢牢地夾住,看起來就像我頭上罩了一張銀絲的發網,那頂小帽子斜斜地固定在我的頭上,一邊帽簷卷翹上去,看起來壞壞的,粉紅色的鑽石項鏈在帽簷繞了半圈,垂下最大的一粒玫瑰鑽石在我耳邊。

蓬蓬裙的大袖子拆掉,繁複的頸飾、胸飾、背飾、腰飾全拆掉,裙擺及膝截斷。現在我上身隻有質地柔軟的前襟貼身交叉疊著,下身如雲的裙擺到膝蓋上方,利落而不失俏麗。太單調了嗎?沒事沒事,先前從發髻上拆下來的玫瑰花可以點綴在身上,一條錯落的花鏈,從左肩頭、到左胸、到右腰,俏皮地繞到後麵,再轉到左邊的裙角。哈哈,於是我這未成年的身板上也終於有了“S”形線條。

“這不可以啊……”侍女們絕望地呻吟。

“有什麽不可以?”我頓足。

“對啊。有什麽,不可以?”有人在門外靜靜地道。

我打了個寒戰。啟賓雨原!我打扮得太happy了,都得意忘形了。他會對我怎樣啊……他噙著笑,撥弄著我在發夾下還不聽話硬要探出頭來的發絲:

“看得出,你玩得很高興。”

是啊!我就是在哪兒都能玩,我沒有危機意識,我反省……侍女們麵如土色俯地請罪。

“去!”他命令她們,“去把窗簾拆下來。”

“什麽?”

“公主不可以露著手臂。”他以手為刀,將那絲簾劈開,披在我的肩上,一折,一兜,我便有了一件披風,連披風帽子他都兜出來了,軟軟地垂在我的頸後,似小貓的耳朵,曲折可愛。

現在鏡子裏的我,真正像個異次元來的公主。

“現在我隻希望向瓏兩位王兄的表現好一點,”啟賓雨原手攏在我脖子上,惘然地道,“不然,我會想念你的。”

我很快明白了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說過叫向瓏青驊去鬥獅子對不對?說這話的時候我想的是動物園裏我看到的獅子,還有《動物世界》裏麵的獅子,懶洋洋或坐或臥,一派王者風範,但看起來沒什麽戰鬥力,是真的。我覺得青驊給這樣的獅子套個項圈,一點問題都沒有。

然後啟賓雨原找來的那頭獅子,還沒露麵,吼的那一嗓子就差點把我嚇得失禁。

肉食動物……這活生生是一隻肉食動物,而我是一塊手無縛雞之力的肉!

什麽“小公主前來拜訪”,我現在真想坐時光機回去,把當初出這餿主意的我自己給掐死!

我這塊肉被包裝一新,送上舞台,青納、青驊一身哥特式打扮,在窗口陰鬱地望了我一眼,獅子震天大吼,好戲開場。

先輪到的是青驊與獅子的戲份,具體來說,如果青驊製伏了獅子,一切OK;如果他做不到,他也許會被獅子吃掉,來訪的客人——就是我——也許同樣會被獅子吃掉;最慘的“如果”則是,如果他身手敏捷躲過了獅子呢,那麽被吃的就是我。

“不公平!”我也曾抓著啟賓雨原瀕死扭動誓死抗爭,“你明知道青驊恨死我了!他才不會想來救我呢,他會躲起來,讓獅子把我吃掉。他功夫比我好,我躲不過他的,最後被獅子吃掉的一定是我。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真的?”啟賓雨原認真地考慮,“我真的不如直接殺了你?那麽——”

“算了!”我立刻舉手投降,“你還是讓我去試試運氣吧。”

現在我就麵對著自己的命運。

啟賓雨原出手真闊綽,給我們的舞台是真真正正的一整座古堡,獅子在大廳裏左奔右突,不知是被打過興奮劑還是餓慘了。

潔白如玉的樓梯,琴鍵般盤旋著直到二樓,樓梯盡頭是一扇白色的大門,開了一隙,青驊被推出來,站在台階的最上方,扶著樓梯欄杆,凝視著獅子,暫時不動手。

就知道他恨我了!嗚,天助自助者,我打量形勢,看有什麽法子自救。

我站在古堡小小的院落中,大門不用說是關緊了,估計我沒有破門而出的希望;院牆高高的,用大石頭壘成,石頭跟石頭之間那叫一個緊密呀,跟金字塔有得一拚,刀鋒能不能插進去都是問題,手抓著爬上去就別想了;破院子,連棵樹也沒有,爬樹躲避也不行了;廳是半開放結構,沒有門,空落落地對著院子,幾根粗大的玉石柱子撐住,它們粗得張開雙臂都抱不過來,我看我爬不上去。

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爬上去,而大廳和院子都空蕩蕩的,除了廳頂垂下來的巨大水晶燈,還有廳角的幾張小桌子幾個瓷花瓶,就一無所有——哦,除了水晶燈旁邊,有個小陽台似看台般伸出來,啟賓雨原孤零零地坐在上麵托腮看戲。

我閉上眼睛,長歎一聲:吾命休矣!脖子抻得長長的,閉目等死,但願獅子一口咬斷我的頭,可以讓我少受些苦楚。

獅子驚天動地大吼一聲,向我撲來,我聞見它的臊臭味熏向我。

恕我真不是英雄好漢的材料。我的腿一軟就跌倒在地,哭爹喊娘地四肢著地爬開,自己也知道爬沒什麽用,獅子隻怕咬到我的腳了。

我的腳好端端的,除了嚇得麻木一點。

獅子還在那邊狂吼。

我回頭,看到青驊跳下來跟獅子大戰三百回合,可憐他手裏連刀都沒有。我給啟賓雨原設計場景時怎麽就沒給他一把刀呢!但是我真的以為騎在動物園的那種獅子背上,給它套個項圈,是很容易的事嘛,連馬戲團的姑娘都能做到。

再看眼前這頭活獅,騰挪縱跳,靈活得跟全身沒骨頭似的,威武得跟一頭龍似的,甭說騎在它身上了,能別給它騎了去就算不錯。

“青驊,謝謝你救我!”我含著眼淚大喊,“你加油!”

青驊咒罵了一聲,繼續跟雄獅大戰三百回合,戰著戰著就掛了彩,回身往台階上逃,獅子緊追不放。這畜生,爬起台階來比人還靈活!一步縱過幾十階。

我看這形勢不妙。台階上頭是大門,這大門不像是會開的樣子。

青驊逃到盡頭,前無去路,後有餓獅,不就成了甕中捉鱉的那隻鱉,香噴噴的一塊小點心?

我跟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遇險,我豈能不救!我奔進大廳,取了一個花瓶,狠狠地朝上頭甩去!

啟賓雨原微微一驚,以為我發了失心瘋,想砸他泄憤。這種時候我哪有時間砸他泄憤!我對準的是上麵的吊燈。為了美觀,那些水晶條都是下麵尖的,被花瓶一砸,嘩啦啦地落下來,像下了場劍雨。

我花瓶一出手,已經抱頭往台階下麵躲,可還是被碎片濺到了,痛得要命,好在也隻是皮肉傷了。劍雨既停,我撿起碎水晶就朝獅子扔——哼哼,我總算也有遠距離的暗器了!

無奈我鉛球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手上力道可想而知,砸下水晶燈,已經是小宇宙爆發,再要擲傷獅子,簡直是做夢。何況還有準頭問題呢?那水晶碎片枉長了個尖頭,連獅子的皮毛都沒傷到。水晶燈嘩然碎裂的時候它頗為警覺,直愣愣地提防我這個人類出什麽幺蛾子,結果水晶碎片下落時沒砸到它,我奮勇出手又沒砸到它,它晃了晃大腦袋,釋然,回頭繼續對付青驊。

我急得抓著一把水晶往台階上跑,邊跑邊嗚咽:“《動物世界》

說獅子隻有餓的時候才會攻擊動物,給它點什麽吃一吃就好了!”說著已經跑得台階中段,離獅子比較近,丟得也比較準了吧?我繼續出手。

青驊躲開獅子的一撲,一腳蹬在獅子的喉管上,避開它的一咬,獅子向斜上方一縱,我一塊水晶正好丟中它的脖子。耶!

它抖了抖脖子,像抖落一粒水珠。水晶滑落,它毫發無損。我真沒用!如果我讀的是體校,天天苦練標槍、飛蝗石、血滴子……嗚嗚哪怕給它添道小傷口也是好的呀!

更要命的是,它被我惹惱了,竟然向我撲來。我大叫一聲,魂飛天外!手裏還攥著一根水晶劍,可前車之鑒,也不必出手了,出手是沒什麽用的……要緊關頭,青驊一拽獅子尾巴。獅子大怒,空中轉身,張開血盆大口,青驊將一團血糊糊的東西投進獅子口中。

獅子暫時停下來咀嚼,青驊衝我瞪眼,又是指他自己的眼睛,又是指獅子的腦袋。

我猜他是要我用水晶條戳獅子的眼睛。

我我我——我能做到這樣的事?它嚼那團小東西也嚼不了多久,沒時間給我猶豫。我拚死向前一戳。

獅子一晃頭,我沒戳到它的眼睛,隻是在它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好了,我給它添了一道小傷口的心願已經達成,現在要做的就是能跑多遠跑多遠吧……跑樓梯大概是跑不贏它的,我毛腰埋頭往欄杆外一鑽。

這石梯右側是空的,以石欄杆圍住,鑽出去,外麵就該直接跳樓了,我當然沒那種氣節,抓著樓梯扶手不放,指望獅子從我頭頂跳過去,自己到樓下跌死呢!

獅子有點智商,才不幹那種蠢事,把嘴伸向欄杆間隙來咬我,我使盡渾身解數躲避,青驊則在後頭搗蛋。伸著伸著,躲著躲著,搗著搗著……不知怎麽一來,獅子的頭就卡在了欄杆裏,呃——這樣也可以啊?

青驊就把自己脖子上的項圈解下來,套在了獅子的脖子上。

獅子就軟綿綿地睡倒了。

“啪,啪。”啟賓雨原居高臨下地鼓掌,一臉生動:“項圈上有毒針,套在驊王兄脖子上時,按過保險裝置,所以不妨的,驊王兄轉套在獅子的脖子上,毒針發動,雄獅便一了百了。吾固知小小的獅子難不倒驊王兄,但令吾最敬佩的,是驊王兄竟以自己的舌頭來喂獅子!真有佛祖以身飼虎之風。”

舌頭?我轉頭睜大眼睛瞪著青驊。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臉憤恨和倔強,不肯同我目光接觸。

那一團血糊糊的東西,是……是他的舌頭?為什麽?

“因為彼時情況危急,”啟賓雨原好心同我解釋,“驊王兄想到你說的獅子吃飽的問題,他固然沒帶任何糧食讓獅子吃飽,削下一塊肉應付應付總可以的。他固然沒帶任何利器可以削肉,牙關一咬,咬下半截舌頭,總是可以的。正所謂毒蛇噬腕,壯士斷腕——啊,我們這就該讓毒蛇出場了。”

台階上的白門又開了一隙,門後暗影幢幢,青納從影子裏踱出來,穿著惡俗的短袖皮衣,腰間一柄長劍,仍然氣質沉靜。青驊嘴角鬆了鬆,一縷鮮血流了出來,青納快步走向他,握住他的肩,眼中有淚。

“對不起!”我抹著眼淚哽咽道,“都是我不好!”

青驊不看我。青納淡然安慰我道:“沒有你,他也會想出其他法子對付我們兄弟。”

地板格格作響,打開一個大洞,一條蛇從洞裏爬出來!

經曆了那頭餓獅,我已經知道啟賓雨原找的蛇絕不會是什麽廣東蛇館的小菜蛇,但我也絕沒想到它腰有一頭母牛那麽粗,長……都不曉得有多長,反正盤在地上一大堆,頭豎起來半天高,還有尾巴拖在洞裏。

這根本就是一條巨蟒!鱗甲威武,青納的佩劍戳在它身上估計不是打滑就是被折斷吧?

“這不是戰鬥,是謀殺!”我咆哮,“啟賓雨原你還說什麽美學、什麽表演,給人這種沒勝算的蛇,你太不要臉了!”

啟賓雨原微向我傾身,食指按在嫣紅嘴唇上:“這你就錯了……”

院門忽然打開,啟賓雨原眉毛一掀,一個穿甲胄的家夥屁滾尿流地跑進來:“殿下!王軍,把咱們包圍了——”

外頭有人喊話:“王儲殿下!王請您一敘,殿下出來吧,莫令小的們為難!”

啟賓雨原慢慢地拍了拍手,白門大開,門後滿滿都是衛兵。他問穿甲胄的:“殊羅隊呢?”

“等候命令……可是,可是,王儲,那邊是王,是您的父親……”

啟賓雨原閉目沉吟,外頭忽有巨響,仿佛萬炮齊鳴,一下子,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門裏門外的士兵們全亂了,一場大廝殺。啟賓雨原急匆匆地到外頭去主持大局,青納青驊兄弟忙著跟士兵們混亂鬥毆,那條大蟒倒成了最輕閑的一個,盤在地上吐信子……忽然像被燙了尾巴似的,從洞裏把整個後半身都抽出來了。

青驊跟青納殺開一條血路,拉我同走。

蛇洞裏有人鑽出來,利用巨蟒的身體掩飾他的身形,手伸出來一揮,青驊的手抖了一下,放開我,舉目四顧,一時還不知道偷襲來自什麽方位。“那邊——”我想提醒他,那人手又一揮,我像被真空吸盤吸住似的,就滑過去了。

那人抄住我,跳進了蛇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