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皇後悄然進了正陽殿,抱著暖壺,躡手躡腳地在角落裏坐下。
皇上正用地批閱奏章,時而皺眉,時而沉思,全然不覺皇後的到來和存在。
皇後靜靜地坐在那裏,深情地望著皇帝,等待著。
月亮漸漸升到高空,奏章已快批閱完,皇上放下筆,揉揉發酸的手腕和疲憊的雙眼,站起身來仰仰脖子,走到殿中央,望著庭中的月亮發了一會呆,剛剛收回目光,卻看見殿角的座椅上一個淺綠的身影。
他輕輕地走過去,隻看見一團烏黑的頭發,這女子,懷裏抱著什麽東西,已經趴在茶幾上睡著了。
依據穿著打扮,他不知道她是誰,他的妃子太多了,看見了他都未必想得起來。唉,又是一個後宮中的怨婦,他忽生幾絲憐憫,見椅上的女子衣裳單薄,而秋夜霜降涼意深重,折身拿了一件披風,輕輕地給她蓋上。未料想卻驚醒了椅上之人,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見皇上驀然一驚,喃喃道:“我……,我……”,心裏卻無限懊惱,真該死,我怎麽竟睡著了?!
皇上眉宇間抖落些意外,怎麽竟是皇後?!
“你來幹什麽?”他冷冷地問。
皇後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一時語塞,抱著暖壺,不知是由於緊張,還是太冷,身子抖個不停。
他眉頭一皺,望著她手裏的暖壺:“你手裏拿的什麽?”
皇後驚慌地望手中一看,忽然想起了清揚的叮嚀,小聲回答說:“是,是臣妾熬的冰糖燕窩。”
皇上默然一會,沉聲道:“正好,朕也餓了。”
皇後連忙放下暖壺,打開來,替皇上盛了一碗,雙手遞過去。皇上伸手接了,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了皇後的手指,他眉頭一皺,她的手,怎麽這麽涼?!複又看一眼她單薄的衣裳,漠然道:“你怎麽穿這麽少?”
皇後一楞,他的話,怎麽和清揚預料的分毫不差,每一句,都不多一個字,不少一個字。她定了定神,按照清揚教的,一字不差地回答:“天剛黑的時候感覺也還好,沒有想到夜裏會有這麽涼。”
皇上喝了一口冰糖燕窩,便停了下來,皇後,竟然天還沒黑就來了,她,竟然悄無聲息地等了我這麽久,這好象不是她的性格啊——
清揚說他一愣神,我就要繼續往下說,皇後瞥見皇上不動了,繼續說清揚教的話:“是不是涼了些,臣妾馬上就去熱。”
“還好。”皇上端起碗,將冰糖燕窩一飲而盡。
皇後慢慢地收起暖壺,感覺到皇上正看著她,若是往常,她定會抬起頭來,對皇上嫣然一笑,然後開始在皇上身上撒嬌,但是,今天她拿定了主意,一切都照清揚的安排行事。她林幽香,向來自詡聰明過人,今天在來正陽殿之前,她還是懷疑清揚的安排,甚至有意識不聽她的,到時候見機行事,但隻是剛剛同皇上的幾句對話,皇上的幾個舉動,都被清揚一一說中,她心裏,開始有底了,不管情不情願,我今天都要照清揚說的去做,這樣的機會,不是常常都有的。
她低垂著眼簾,也不看皇上,麵容平靜地收好東西。
皇上默然地望著她,他猛然發現,皇後今天,沒有施粉描眉,沒有穿金戴銀,沒有巧言令色的虛偽做作,也沒有以前頤指氣使的驕橫做派,今夜的她,一點也不象皇後,像個鄰家溫柔的小姐,像個抄持家務的賢妻,像個以夫為天的小女人。
他好象今天才見識到她的本麵目,真正認識她,她給他的感覺,不同於往常的每一次。他有些觸動,但那隻是他一瞬間的感觸,馬上,他就恢複了常態,想到,像皇後這樣的女人,沒有所求是不會無緣無故地付出。他料定了,她下一步就會開口,主動要求留下來,於是他不做聲,等著她開口,等著她往他身上賴。
然而皇後一直沒有再抬頭,也一直沒有再開口說話,收好東西,略一施禮,就往殿外退去。
“這就走了?”皇上沉聲道。
皇後遲疑片刻,照清揚的叮嚀,依舊低著頭,在心裏默數五下,才輕聲回答:“時候不早了,皇上請早些歇息。”
這就奇怪了,皇後今天這麽了,轉性了?皇上覺得有些意外,她怎麽會沒有一點要求呢?以前哪次她不是不依不饒,非得稱心如意不可。
“你,真的沒有什麽事了麽?”皇上的口氣,竟顯出些溫柔來。
“臣妾知道皇上辛苦,今夜隻是來送糖水。”皇後仍舊沒有抬頭,低聲道:“請皇上早些歇息。”身形已向後退去。
“等一等。”皇上沉聲道:“將披風披上吧。”
他,是在關心我嗎?!皇後一愣,淚水奪眶而出。今夜所有的一切,哪怕僅僅隻是得了皇上的這一句話,也足夠了。
她沒有去拿披風,靜靜地向門外退去,在心裏默默地數道,一、二、三……
清揚說,我要很慢很慢地退,隻要這樣做了,最遲不超過十五下,皇上就會有反應。
皇上見皇後沒有拿披風,怔了一下,再去看她,深秋寒夜裏蕭瑟的身影,透著無邊的寂寞與憂傷,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她,到底還是他的皇後啊——
她已經在心裏數到了十一,她就要絕望了,今夜,怕是沒有希望了——
“皇後。”皇上忽然叫住她,正好十四下,她心裏,一片汪洋。
皇上無聲地走過來,沉沉地說:“你今夜,就不要回去了。”
她,驀然呆住,幸福得全身顫抖。
皇上一早醒來,枕邊空空如也,皇後已經不在。
他揚聲問道:“皇後呢?”
“娘娘一早就走了。”公公答。
皇上腦海裏又浮現出每一次皇後挽留與不舍的模樣,心中奇怪,皇後怎麽了,怎麽突然懂事了?
“她說什麽沒有?”皇上問。
公公答:“娘娘吩咐奴婢,要提醒皇上注意休息。”
“還有呢?”皇上又問。
公公答:“沒有了。”
皇上不發一言,上朝去了。
皇後邁著輕快的步伐踏進集粹宮,久候的清揚從座前回過頭來,輕笑道:“昨夜,還好麽?”
皇後一愣:“你這麽早就來了?!”
“不歡迎我嗎?”清揚站起身,假意要走。
皇後伸手去拉她:“不是——”
“我也不能呆太久,馬上就要走。”清揚輕聲道:“我來是告訴你,皇上今天晚上還會到你這來。”
皇後嘴唇蠕動,她想問,你怎麽知道,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問,清揚的料事如神,昨夜她已經領教過了。她沉吟半晌,怯怯地問:“那,我該怎麽辦?”
“皇上不問你話,你就不要開口說話。”清揚柔聲道:“不要盯著皇上看,也不要笑,更不要主動坐到皇上身上。”
皇後臉一紅。
清揚輕輕地托起她的臉,溫和地說:“記住了,不要化妝。皇上會來得很晚,你不要睡,就穿著中衣,把頭發梳順了,披著,就坐在這裏等,皇上進來會問,怎麽還沒有睡,你就回答說睡不著,然後什麽也不要再說了。”
清揚微笑著,拍拍她的肩,出去了。
皇後呆呆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徒然好奇。
她,為什麽要幫我?真的是為了阻止我不再害人?
她,到底想幹什麽?!
入夜,皇上批完奏章,悠然走出正陽殿。
公公端出值事盤,上麵擺滿妃嬪的牌子,皇上看也沒看,沉聲道:“去集粹宮。”
我要去看看,皇後昨天是不是在玩什麽花樣?!
集粹宮,皇後坐在桌前,披著一頭柔順的長發,手裏拿著梳子,正望著窗外發呆。
皇上悄然走進來,在她背後站了還長時間,她竟沒有發現。
“怎麽還沒睡?”皇上問。
皇後一驚,回過頭來,低頭答道:“睡不著。”
皇上盯著她的臉,依然是昨夜那張洗盡鉛華的臉,平靜而略帶憂傷,這顯然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竟然沒有嫋嫋婷婷地迎上來,並且,沒有嬌聲婉鶯,她,竟然沒有笑?!
他忽然想起了清揚的話,“有空多陪陪皇後,她,很愛你,不要讓她失望。”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沉聲道:“替朕寬衣,朕要睡了。”
唉,皇後,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個月後,喜訊傳來,皇後懷孕了。
太後喜不自禁,往集粹宮跑的頻率也增多了,有什麽好吃的,好用的、滋補的,通通都往集粹宮搬。相對而言,玉妃那裏倒是去得少了,皇後,畢竟還是皇後。對太後來說,懷的都是龍種,誰的肚子爭氣,能生出個龍子,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皇後慵懶地躺在**,心情卻並沒有隨著懷孕輕鬆起來,太後的關心,讓她在重獲虛榮的同時又感到壓力倍增。
牆外傳來宮女們小聲的議論。
“你們猜,皇後和玉妃,誰懷的是龍子?”
“這怎麽說的好呢?”
“我說,皇後懷的是龍子。”
皇後開心一笑,豎起耳朵聽下去。
“可能兩個都是龍子,也可能兩個都是公主。”
“不過看玉妃,反應那麽大,好象是個龍子,皇後這邊還說不準。”
皇後臉色沉了下了。
“就算兩個都是龍子,玉妃的也在皇後前麵,那她生的也是皇長子啊。”
“哎呀,都說頭孫滿子看得最重,要是玉妃生下了皇長子,那太後,不是會看重玉妃?那皇後可怎麽辦啊——”
“可不是,那玉妃才懷上,太後就賜住鬱秀宮,要是她真的生下皇長子,太後豈不是會立她為皇貴妃,你們要知道,太後原來就是生下了皇長子被冊立為貴妃的,而且她當貴妃時住的就是鬱秀宮!”
宮女們在牆外七嘴八舌,皇後在裏麵聽得心煩火躁,麵色積鬱而憤怒。
她懷孕還不到兩個月,但玉妃懷孕已經有四個月了,如果依照她往日的脾氣,絕對是早就要對玉妃下手了,可是她到底是同清揚做了這筆交易,她答應了清揚不再害人的。先前不下手,是因為她要借助清揚的力量,讓自己懷孕,所以她不能輕舉妄動,但現在她已經懷孕了,清揚也不能再用此要挾她了。
她的臉上滑過陰測測的笑意,清揚,你教會了我如何應對皇上,我以後不再需要你了,你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你始終,是我心裏的一根刺,從新婚之夜開始,我就恨你,不要以為你幫了我,一切就能改變,隻要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皇上就不會把全部的愛給我,所以,你必須死。
清揚,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現實太殘忍,要怪,就怪皇上太愛你。你擁有了他全部的愛這麽久,夠了,也可以死了,總得讓我這個當皇後的也嚐嚐愛的滋味吧。
而玉妃,她有可能生個公主,那對我尚且影響不大,倘若她生下個皇子,那即便我生的也是皇子,終究還是棋差一著。我絕不能讓這個可能毀了我的一生,我絕不會讓她先我一步生下皇長子。
我是皇後,我必須生下皇長子,將來我的兒子,也會是皇帝!
不再害人,這可能麽?你應該知道,即便是答應了你,我也做不到,因為我根本就沒打算要去做。
不除掉玉妃,我的位置怎麽坐得穩?!
清揚,我答應跟你交易,隻是權宜之計,如今我已有護身符在身,你已奈何不了我,我們的交易,從來都是你情我不願。
你終於還是輸了,輸在你太過於輕信我。
你不但要輸掉這筆交易,你還要輸掉自己的小命。
皇後的手輕輕地撫摩過自己的腹部,笑盈盈地嗬氣如蘭,念出四個字:“一箭雙雕——”
天下,從來都沒有可以難倒我林幽香的事情,因為我是皇後,並且永遠都是皇後!
冬至節到了,按照宮裏的習俗,妃嬪們會相互走走,到處串串門子。
一大早,清揚就來到了集粹宮,拖著皇後要帶她到太後那裏去坐:“走吧,老躺著也不行。”
皇後賴在**:“免了,免了,我還是靜養最好,太醫也這麽說。”
“好吧。”清揚隻好作罷:“那我先走了,你要是悶,就差人去叫我。”
辭別了皇後,剛出集粹宮,一個宮女追上來:“娘娘……”
“什麽事?”清揚站住。
宮女遞上來一個香囊:“這是皇後娘娘親手做的,要奴婢拿來送給您。”
清揚有些驚訝,旋即釋然,妹妹,是在感謝我嗎?她臉上微笑,心裏感到很安慰。香兒,並不是那麽不堪的人,授之以誠,授之以情,還是能感動她的。
她伸手接過,一股淡淡的幽香傳過來,她歎道:“好香啊。”
“那奴婢給你掛上吧。”宮女上前,把香囊掛在了清揚的腰帶上,並一直站在宮門口,目送清揚遠去,才折身進來。
“別進來,你離我遠點,站在院子裏回話。”皇後吃著水果,漫不經心地問“給她了嗎?”
宮女答:“奴婢親手掛到娘娘的腰帶上了。”
“她沒有拒絕?”皇後抬頭看宮女一眼。
“她說好香,看樣子很喜歡。”宮女答。
皇後無聲地笑了。
清揚,你的死期到了,玉妃,你這個小賤人,看你還可以高興多久。
莊和宮裏,已經到了很多妃嬪,大家正熱熱鬧鬧喝茶聊天,清揚給太後請了安,便退到了後院,一個人自得其樂地觀賞太後養的奇花異草。
“都說姐姐喜歡清靜,希望我沒有打擾姐姐。”一個溫潤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清揚抬頭一看,原來是玉妃,她微笑著點點頭:“感覺怎麽樣?”
玉妃摸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臉幸福的神色,滿足地說:“蠻好的,不知什麽時候可以聽到姐姐的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清揚一頭霧水。
玉妃一怔,瞬時莞爾,用手指指指自己隆起的腹部。
清揚用手一摸肚子,啞然失笑,原來她是說懷孕。
玉妃忽然探手過來,拿起她腰間的香囊,誇道:“好漂亮的香囊啊。”
“別人送的。”清揚取下來,給她:“你聞,很香的。”
玉妃放在鼻子前用力地嗅:“恩,真的好香,好好聞啊,是什麽香料啊?”
清揚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玉妃輕輕一笑,愛不釋手地將香囊還給清揚,清揚將香囊掛回腰間,柔聲道:“對不起了,本來可以送給你,但這是人家誠心送給我的,所以不能如你的願。不過,既然你這麽喜歡,下次我再叫她做一個送給你。”
“好啊,好啊,”玉妃高興極了,抓住清揚的手:“謝謝,謝謝!”
“謝什麽,還沒送給你呢!”清揚笑道。
玉妃不好意思地做了個怪相,清揚看著她那略顯稚氣的麵龐,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這麽純真無暇、毫無心計的一個女孩子,不知在宮中待上幾十年,會變成什麽樣。
“玉妃娘娘,太後有請。”宮女來找玉妃。
“去吧。”清揚對她揮揮手。
玉妃人已經走了,還頻頻回頭:“姐姐,你有空常到我宮裏去坐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