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40章

“娘娘,好看麽?”許公公端來一盆開正豔的牡丹,進了門來。

清揚抬頭,起身走近花盆,細看,雪白的牡丹花開得雍容華貴,花瓣重重疊疊,似千層雪,無半點瑕疵。清揚嘖嘖稱奇,問道:“公公,你從哪裏弄來的?”

許公公嘻嘻一笑:“這是河南進貢的洛陽牡丹,可不是奴才我有本事弄得到的,是太後特意挑了給娘娘的,奴才隻是去跑了趟腿。”公公將花擺放好,又說:“太後還說,這盆白璧無瑕最適合娘娘的氣質,跟娘娘一樣唯美純潔。”

“白璧無瑕——”清揚臉上的笑意慢慢隱去,仍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已經憑添了一身的罪孽,如何還能稱之為白璧無瑕?!

許公公仔細端詳一陣子花,又換了角度,這才滿意地拍拍手道:“好了,天下無事了,可以放個大心了。”

清揚淡淡地瞥他一眼,默然道:“公公真是個小心的人,放好了一盆花,就放下了一個大心。”公公嗬嗬一笑:“牡丹生在洛陽,在皇宮中能否適應還不知道,但奴才觀天象,知道近日風平浪靜,牡丹這頭一關,就算是過去了。”清揚看公公一眼,隱約覺得公公似有所指。

公公執了花剪,悠聲道:“娘娘還在為那天的事掛心麽?”

清揚無聲地點點頭。

公公剪去一片殘葉,輕聲道:“按照宮中的規矩,此事追查一定會激起軒然大波,但如果寂靜無聲,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征兆。”回首對清揚悠然一笑:“娘娘吉人天象,可高枕無憂了。”

“可是……”清揚欲言又止。

“可是玉妃是吧?”公公仍然全心全意擺弄著花,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事實真相對玉妃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皇子胎死腹中,她,失去了皇子,便失去了一切。”

“可是……”清揚蠕動著嘴唇,還想說什麽。

“可是公道是吧?”公公依舊麵無表情地擺弄著牡丹:“皇宮中從來都沒有什麽公道,強權就是公道。”

清揚啞然,默默地望著公公。

公公忽然回頭,目光深邃地望著清揚,柔聲道:“所以娘娘,你要小心,一步也不可以走錯,我會幫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清揚定定地望著他,淚光浮現,一半是感動,一半是親切。

許公公放下花剪刀,跪在清揚麵前,動容地說:“娘娘,奴才知道您到皇宮中來,是負有使命的,不管是什麽樣的使命,娘娘都必須活著,才能完成。奴才一條賤命,全憑娘娘差遣,赴湯蹈火再所不惜!”

清揚默然地扶起他,淒然道:“或許有一天,我要自己肩負的使命獻出生命,公公,我不想欠你太多。”

許公公沉默。

娘娘,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我已經做過了,已經在做了,以後還要不停地做下去,直到我死。

清揚正站在架前欣賞牡丹,忽然四喜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清揚一驚,急問道:“出什麽大事了?”

“玉妃娘娘,她,她……”四喜頓了頓,才小心地稟告:“她瘋了。”

清揚的心往下一沉,呆立半晌,緩緩向外走去,喚四喜:“你隨我去鬱秀宮看看玉妃。”

四喜躊躇。

清揚回過頭來:“怎麽了?”

四喜期期艾艾地說:“娘娘,玉妃淪落到這步田地,現在隻要不落井下石就是好人了,人家都在避嫌,我們還是不要去了吧?!”

清揚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在宮裏,失寵的妃子日子是很難過的。”她悠悠地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不去那我就一個人去吧。”說罷不再回頭,徑直去了。四喜猶豫了一會,還是跟上了清揚。

鬱秀宮失去了往日眾星拱月的熱鬧和繁華,冷冷清清,隻有幾個宮女倚靠在院落裏閑話家常。

“你們不去伺候娘娘,在這裏胡扯什麽?”清妃踏進宮門,見宮女們如此閑散,想到昔日宮人們溜須拍馬,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深感人心不古,世態炎涼。

宮女們見到清妃娘娘,都嚇住了,連忙散開,各自做事去了。

清揚推開玉妃寢宮的門,看見玉妃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坐在地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懷裏抱著一個紅色的空繈褓,目光渙散地望著前方發呆。

“玉妃妹妹,”清揚輕聲喚她,玉妃沒有任何的反應。清揚蹲下身,去拿她手中的繈褓,玉妃猛然一驚,死命地抱住繈褓,驚恐地望向清揚。清揚歎了一口氣,不再勉強,反手取了梳子,給她梳好頭,整好衣服,拉到**坐下,柔聲道:“以後不要坐到地上了,會著涼的。”玉妃仍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樣子,根本不為所動。清揚看到她蒼白的臉,想到不久前在莊和宮花園裏那一張純真的笑臉,禁不住一陣心酸,幾欲落淚。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這雙手,已經沾上了鮮血,是我的無知和疏忽,毀了一個後宮女子的一生,我該如何來減輕自己的罪孽啊——

“公公,你去勸勸娘娘吧,她從鬱秀宮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裏,飯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珠兒焦急地來找許公公,沈媽跟在後麵。

許公公輕輕地推開門,看見清揚趴在**,將頭深深地埋在臂腕裏,他緩步上前,輕聲道:“娘娘……”隻聽清揚翁聲翁氣地回答:“我沒事,就想一個人靜一靜,公公先下去吧。”公公歎口氣,寬慰道:“娘娘不要自責了,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主宰和改變的,都是命啊,不借你的手,還是要有人代為出頭,玉妃最大的悲劇就在於懷上了皇長子啊。”言畢搖搖頭,退了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清揚才從**爬起來,坐在床頭,呆呆地趴靠在床沿上,背對著門,麵對窗欞出神。她的眼前始終晃動著玉妃那天的笑臉和今天茫然的眼神,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麽後悔,多麽自責,多麽痛心。

玉妃,那樣單純的一個女子,全無心機,不但失去了孩子,而且失去了精神支柱,瘋了。清揚想到這裏,總是不願再想,總是抑製不住地為玉妃感到無限的痛惜。一切的罪魁禍首,那個香囊,就是清揚帶到她麵前的,因為這一點,清揚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而同時,她更痛心的,是妹妹香兒,無論她怎麽阻止,香兒在這條路上始終越滑越遠。

香兒,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你為什麽還要痛下殺手啊?!作為條件交換,你答應了我不再害人,為什麽你還是不肯收手啊?!你怎麽會如此喪心病狂呢?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為什麽要謀害別人的孩子呢?都有一顆做母親的心,你怎麽可以如此狠毒呢?!一個無辜的胎兒啊,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更恨我自己,我怎麽就輕信了你,認為你從此收手,以為你會痛改前非。我怎麽會如此大意,成為了你借刀殺人的手。都是自己的縱容姑息了你,如今後悔都是無用的了。

她猛然站起身,麵色決絕地走出宮去。

皇後,我要去看看,你到底還有多陰毒!

集粹宮,皇後正在曬太陽,看宮女們踢毽子,興致正好。

宮女上前稟告:“清妃娘娘求見。”

“不見。”皇後不屑一顧地說:“看見她哀家心煩,叫她回去好了。”

“曾幾何時,皇後是多麽想見到我啊,”清揚穿過前庭,徑直來到了皇後麵前,緩身下拜:“請皇後娘娘金安!”言畢抬頭,一雙眼睛淩厲地射向皇後。

皇後揮退眾人,笑盈盈地說:“清妃妹妹今天好象有些火氣啊——”

“皇後曾經答應過什麽,”清揚冷冷道:“清揚已經讓皇後得償所願,皇後是不是不記得自己的承諾了?”

皇後斜靠在躺椅上微微一笑,大言不慚地說:“哀家從來不答應任何人任何事。”

清揚冷冽的眼光射過來,皇後笑咪咪地迎上去,臉上笑成一朵花:“妹妹,玉妃瘋了,你怎麽也好象有點不對頭了,說話沒頭沒腦的,唉,凡事想開些,不就是哀家懷上了龍子嗎?!犯得著因妒生恨嗎?你可別也瘋了。”

清揚冷笑一聲,不得不相信,麵前這個笑顏如花的女子包藏著令人恐懼的狠毒,而她,卻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一心袒護和掛念的人。

“你太高估自己了,”皇後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得意地說:“你輸了,你沒有什麽可以製約我,而我,卻可以左右你的生死。”

清揚淡笑:“就象你可以左右玉妃孩子的生死一樣嗎?”

皇後嘻嘻一笑:“那可是你左右的,與我無關。”

清揚正色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良心,林皇後,你也是要當娘的人了,做人可得多積點陰德。”

皇後不悅:“用不著你來提醒哀家。”

清揚沉聲道:“既然你不信守承諾,我以後也不會再相信你,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瓜葛。今天我來,是要告訴你,你以後若再做不義之事,我決不會袖手旁觀。你聽好了,我可以送你上天堂,也可以讓你下地獄。”放低口氣,聲音輕緩語氣卻加重了幾分:“你是鬥不過我的,這點你已經領教過了。”

說完轉身,再也不看皇後,決然而去。

香兒,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不要再害人,否則,我們姐妹就再無半點情份而言。

皇後看著清揚遠去的背影,恨恨地咬咬牙,忽然胎兒在肚子裏踢了自己一下,皇後莞爾一笑,自言自語道:“好孩子,你得給娘爭氣,怎麽也得是個帶把的小子。”

清揚默默無語地出了集粹宮,一路想著心事,珠兒默然地跟在後麵,一言不發。

一宮女從宮牆拐角匆忙閃出,冷不丁撞到了珠兒身上,手中的湯藥也潑灑了一地,清揚一看這宮女,竟是莊和宮的小蓮,問:“你這是端的誰的湯藥?”

小蓮回答:“娘娘不要問了。”

清揚奇怪了:“為什麽不能問?”

小蓮憋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是太後不讓說。”

清揚急了:“太後病了?”珠兒在旁邊幫腔:“太後和清妃娘娘是什麽關係,你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小蓮躊躇半天,才紅著臉點點頭。

清揚匆匆趕往莊和宮,進了太後的寢宮,掀起紗帳,隻見太後默然地躺在**,一張蒼白的臉。清揚忽然覺得心痛,輕聲喚道:“母後,母後!”太後睜開眼,看見清揚,又驚有喜:“你怎麽來了?!”探頭看見小蓮,忽又象想起了什麽,目光中已有責怪之意,小蓮嚇得縮在一旁。清揚忙說:“母後,,你不要責怪小蓮,是我見她端了藥,自己跟進來的。”太後臉上緊張的神色才鬆弛下來,又問:“還有誰知道我病了?”

清揚柔聲道:“沒有了,在剛才之前,連我都不知道您生病了。”

太後點點頭:“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我病了,沒事你也不要久留,不要走得太勤,省得別人疑心。”

“母後,您是怕消息一旦傳出去,會引起朝廷動蕩吧,”清揚輕聲道:“我會注意的。”

“嶺南王想鬧獨立,盧州王也蠢蠢欲動,蒙古一直都想侍機報複,更有朝臣借口新皇殘暴妄想另立新君,已經是內憂外患,好在還有一幫老臣和忠臣。舉兒根基不穩,新近又想興起舉報之風,我攔他不住,可這樣一來,勢必會造成親者痛、仇者快的結果啊——”太後急切地說著,一陣猛咳打斷了話語。

清揚忙端來一杯茶,喂太後喝下去,太後緩一口氣,接著說:“如此混沌的局麵,讓我日夜難安,偏偏後宮,還不讓我省心,好好的一個皇孫,說沒了就沒了,怎不讓我痛心?!”清揚自責地低下了頭。

太後側臉望著她,深沉地說:“清揚,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淚水無聲地滑落下臉頰,清揚離座跪下,酸楚地說:“母後,玉妃滑胎一事,都是我的過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請母後責罰我。”

“清揚,”太後示意她起來,坐到床邊,沉聲道:“母後在後宮馳騁幾十年,什麽沒有見過,你如此心甘情願地代人受過,究竟是為了什麽?母後說過不問你原因,要等你自己開口來告訴我,所以,今天母後還是不逼你。母後隻想提醒你一句,不要讓自己的好心成了對惡行的縱容。”

清揚聞言一驚,最後這句話,重重地砸在心上,她依稀覺得,自己好象,好象真的是做錯了什麽。

太後幽幽地說:“孩子,你終究還是不適合皇宮啊,我本想借這個機會送你出宮,可是舉兒執意不肯,你不開口說話,他便誤會是我下的套,我在他心目中,竟然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毒害自己孫子的女人……”說到傷心處,太後又是一陣唏噓。

清揚萬沒有想到,事情的結果會造成這樣的誤會,登時心如刀絞,他們母子之間的誤會,有多少是因我而起啊,我竟然為了自己自私的愛,築起了他們母子之間的壁壘。可是,如果我要解釋,勢必要牽扯出妹妹,那香兒,隻有死路一條了,那又叫我如何忍心啊——

她左右為難,隻能在心裏默念著對不起,與太後相擁而泣。

“清揚,母後這一病,來得突然,千萬不可以讓其他人知道,否則,局麵一旦混亂起來,就難保太平了。”太後輕聲道:“有些事我早想交代給你,上回差人送了牡丹花,以為你會來謝恩,我也好見你叮囑一些事,誰知一等幾天,你都沒有過來。”

清揚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太後嗬嗬一笑:“是怕東窗事發無顏見我,還是聽天由命準備從容赴死啊?!”清揚臉一紅,咬住了嘴唇。

太後緩緩說道:“第一件事,我已經密令周丞相,朝中有任何風吹草動,第一時間與你商量對策;”看清揚一眼,接著說下去:“這第二件事,隻有你可以做到,那就是密切關注皇上,適當的時候要規勸皇上。”太後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道:“第三件事,後宮的吳美人已有五個月身孕,我將她安置在紫雲宮禁足,你要代我照料她,確保胎兒萬全。”

清揚驚訝,吳美人有五個月身孕了,那不是隻比玉妃晚一個月,卻比皇後早兩個月嗎?!太後真是精明,明的榮寵備至,暗的也是遮掩得密不透風,安排得如此周密,令人歎服。

太後從枕下拿出一個明黃色的小包裹,要清揚打開,裏麵赫然是太後的玉璽!

“我將它交給你,必要的時候,你可用它製約皇帝、皇後,和整個後宮。”太後抓住清揚的手重重一握,目光殷切。

“我……”清揚正要開口,卻被太後堵了回去:“你不能推辭,母後已經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可以托付!”

清揚立身,麵上顯現堅毅的神色。

太後知道她已經接受,大感寬慰,忽然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說:“知道母後為什麽不保玉妃而保吳美人嗎?因為吳美人身份卑微,因為母後有私心,母後想你生一個皇子,將來可以做皇帝!”一邊咳著,一邊急切地說:“孩子,你就從了舉兒吧,他很愛你,而你,不也是很愛他嗎?”

清揚默默地抽回手,搖搖頭。

“孩子,你就自私一次吧,也為自己打算一點吧!”太後仍舊不肯放棄。

清揚微笑著,悠悠地說:“請母後原諒,清揚有與生俱來的使命,塵世縱有千般可愛,萬般**,在清揚眼裏,也不過是浮生若夢一場。”

太後啞然,定定地望著她,失了神。

天啊,清揚的臉上,她眼睛裏射出來的光,象,象那夜夢境裏觀音菩薩的眼光,悲憫從容,明淨深邃,在那眼光的籠罩下似乎置身於佛光普照中。

“你到底是誰呀?”太後怔怔地問道。

“我是清揚啊,”她回答道:“母後怎麽老是問我是誰呢?!”

太後這才回過神來,沉聲道:“去吧。”

清揚將太後玉璽高舉過頭頂,大禮三叩九拜,慢慢離去。

待到宮女回報清妃出了宮門,太後才轉回頭來,又是一陣猛咳,聲嘶力竭地吐出幾口鮮血,軟軟地向後一倒。

皇後,並非我不能治你,但我一定要讓清揚看到,你不值得她為你用性命擔待。

清揚,皇後的狠毒你已經領教過了,今後,你要更小心。

母後已經老了,也累了,該歇歇了,從今往後,所有的事情,你都要自己一個人麵對,一個人解決,母後當年,也是這麽走過來的。

清揚,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我相信你!

我等著,聽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