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41章

清揚出了莊和宮,一公公匆匆趕上來,拉住她,悄聲稟告一番,就要匆匆離去,清揚叫住他:“公公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公公回答:“太後吩咐,以後要稟告她的事直接告訴清妃娘娘就行了。”

清揚忽然想起那夜罰跪出來,許公公來接自己,說是太後派他來的,她問太後怎麽會知道自己在這裏,公公回答說:“這皇宮之中,還有什麽事是太後不知道的?!”

這宮裏錯綜複雜的關係和盤根錯節的暗線,又一次令她大吃一驚。太後把自己的眼線都留給了她,從此以後,她可以足不出戶,就盡知天下的事。也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醒悟到,她的暗線可以在別人的身邊,別人的暗線也可以安插在她的身邊。太後曾經提醒過她,這世上,誰都不可以相信。那麽,珠兒、四喜、許公公,還有明禧宮裏其他的公公和宮女,都是效忠於誰的?!誰會是我的同盟者,誰又會是我的敵人?

她的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璽,她忽然想到,在這宮裏,從得到文舉的愛開始,從得到太後的信任開始,從她一進宮,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再也沒有朋友,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清揚挺直了腰,向皇宮深處走去,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走下去,為了完成師父交付的使命,為了天下蒼生,也為了太後的信任和對文舉深深的愛。她再一次回頭,望向暮色中的莊和宮,決然離去。

回到明禧宮,清揚把自己反鎖在屋裏,不許人任何靠近寢宮,她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開始,如何承擔太後交付的重擔。

靜夜裏,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閃進集粹宮。

皇後在睡夢中,忽然感到一陣涼意,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驀地發現床頭坐著一個黑衣人,她嚇得正要驚聲尖叫,卻被黑衣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皇後嚇得半死,吱吱嗚嗚掙紮著要說話,黑衣人將手中的匕首指向她隆起的腹部,皇後禁不住涕淚橫流,一個勁地搖頭。黑衣人在唇邊豎起食指,噓一聲,皇後明白,隻要自己保持沉默,事情還是會有轉機的,她連忙點點頭,黑衣人鬆開捂著她嘴的手,匕首卻仍懸在她的腹部。

皇後拚命克製住顫抖的全身,強撐著說:“壯士,有話好好說,哀家可以給你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黑衣人搖搖頭,皇後急切地說:“那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我都可以辦到!”黑衣人還是搖搖頭,匕首從皇後的腹部輕輕地劃過,皇後嚇得臉色蒼白,連聲企求:“請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求你了。”

黑衣人沉默一會,緩緩揭開猛麵的黑布,皇後定睛一看:“清妃,你……”

清揚的匕首已經橫到了她的頸前,皇後聲音發抖:“你,要幹什麽?”

清揚低沉道:“玉妃已經流產了,對你已經沒有威脅,你還派人每日在她飯菜裏下迷幻藥,致使她瘋掉,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皇後恨恨地說:“誰叫她裝純勾引皇上!”

“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你真是無藥可救了!”清揚怒從心起,反手抽她一耳光,皇後嚇得往後一縮,戰戰兢兢地說:“不要殺我……”

“你也會害怕嗎?”清揚冷笑一聲:“那你害人的時候,怎麽沒想自己也會有這一天?!”皇後開始哀哀地哭泣。

“今天夜裏我殺了你,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幹的。”清揚繼續陰森森地說:“你死了,後宮就少很多冤死鬼。”

“求求你,我還有孩子。”皇後抽泣。

“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該死了?!”清揚斥責她,皇後一個勁地哭:“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我可以不殺你。”清揚低沉道:“但你要發毒誓,以後不可以再害人。”

皇後雞啄米地點頭,說:“如果我以後還害人,就不得好死。”

清揚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嚴厲地警告皇後:“你要記住,不然,或者哪一天我改變了主意,再來就不會跟你客氣了。”

皇後驚恐地望著她,不敢吱聲。

清揚起身,將手中的匕首對她一拋:“送給你做個紀念!”轉身一閃,即刻消失在夜幕中。

皇後在**呆坐了好一陣,才回過魂來,瞥見被子上的匕首,又是一陣抽搐,鼓足了勇氣摸過匕首,到手便覺得不對,一扳,竟然是軟的,匆忙下了床,點上燈,再看,居然是紙做的!她不禁惱羞成怒,忿然地將紙匕首撕了個粉碎,歇斯底裏地叫道:“來人呐!都死了嗎!”

好你個風清揚,竟然敢要挾我!

我絕不會放過你!

幾個宮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問:“娘娘,怎麽了?”

皇後正要發作,忽然想起清揚陰森森的話語“今天夜裏我殺了你,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幹的”,她猛然意識到,今夜清揚是有備而來,自己要抓清揚,並沒有證據,而她既可以在今夜來去如風,將來的某一天,隻要她起心要殺自己,以她一個人的力量就完全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覺。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暗暗對自己說,我不能輕舉妄動,將自己置於被動的局麵,來日方長,隻要有了皇子,我還怕除她不了?!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哀家做了一個惡夢,你們還是安排晚間輪值吧。”

清揚悄然潛回明禧宮,安心上了床。

香兒,好言相勸你不聽,今夜嚇你一嚇,識相的,就收手吧,姐姐對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差許公公去集粹宮打探消息,看皇後有沒有什麽反應,另外,她還有些擔心,皇後畢竟是有孕之人,別嚇著她才好。

不多時公公回報,皇後宮裏一切如常。清揚暗笑,好個皇後,倒是比我沉得住氣,這裝傻的功夫,她倒是修煉到家了。

正想著,沈媽進來了,說是要請個宮牌出宮去。清揚忙問何事?沈媽笑道:“你真是糊塗了,淳王妃下個月就要生了,你不是囑我去置辦些小兒衣物嗎,自己竟然忘了。”清揚抿嘴一笑,遞上宮牌,沈媽笑著先下去了。

清揚這才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進宮都整整八個月了,初聽靜兒懷孕的消息,好象還是昨天的事,轉眼,她就要生了。現在也隻有想到這個妹妹,她心裏才稍感安慰,我們姐妹三人,至少,還有一個是幸福的。可是,最讓人操心的,還是香兒,香兒啊,姐姐真希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她的眼前又閃過玉妃淒慘的狀況,不由得潸然淚下,無邊的悔恨突襲而來,撕扯著她的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縱使此次無人追查,我也難逃良心的譴責啊——

她默默地起身,隻身前往鬱秀宮。

玉妃仍舊是一人呆呆傻傻地坐在**,目光空洞茫然。宮裏一個宮女也沒有,冷冷清清,落葉撒落前庭一地,無人打掃,一副淒苦敗落的模樣。

清揚轉了一圈,發現已到午膳時間,廚房裏卻還是冰冷的灶台,沒有半點煙火,玉妃的房裏茶壺空空如也,不禁悲從中來,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她叫來公公,把鬱秀宮的宮女全部找回來,統統跪在前庭一頓斥責。

“如果下次我來,還看到你們這樣不識體統,我就把你們全部趕到平山去守皇陵。”

宮女們嚇得要死,連忙依照吩咐燒水做飯,清揚幫玉妃洗了澡,喂了飯,全部拾掇好,又對宮女們三令五申,直到暮色漸重,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了宮。

“娘娘,您也該吃點東西了。”許公公進來。

清揚無力地揮揮手:“我吃不下。”

公公歎一口氣,輕聲道:“每次去鬱秀宮,娘娘都會一整天不吃不喝,下回有什麽事小的去打理,娘娘就不要去了。”

“不,”清揚幽幽地說:“我要自己去,我就是要不斷地提醒自己,永遠也不要忘記自己所犯下的罪過!”

公公沉聲道:“無心之失,上天可恕,娘娘要想開些才好。”搖搖頭,退下了。

清揚一個人呆坐在房裏,默默地流著眼淚,忽然覺得身後有人走近,清揚以為又是許公公勸她吃飯,不想公公看到臉上的淚痕徒添擔心,沒有回頭,隻輕聲道:“我真的沒事,你們都下去歇著吧。”身後的人卻並沒有退去的意思,依舊執拗地站在原地。

清揚長歎一口氣,緩緩起身道:“公公,以前在歸真寺裏,師父常說,世上最大的是人心,最小的也是人心,我總是不能理解,到現在,我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可是,我還是想不通,人啊,為什麽老是要追求一些身外之物呢,為名逐利,有多高,人心便有多大,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呢?!”

她的眼前,香兒陰險叵測的笑容和玉妃空洞無物的眼神交替閃現,她憂傷地說:“師父說,人,最容易過的是自己這一關,最難過的,也是自己這一關。你老是勸我要想開些,可我這心頭沉甸甸的,象注滿了鉛,我這一身沉重的罪孽,念多少經文也洗刷不了了,我始終,都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啊——”

說完,悵然若失地看著窗外,再也不說話了。

身後的人緩緩地走近,一抬手,手中握著的香囊懸下來,在清揚的眼前晃動。

清揚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當日佩帶過的,造成玉妃滑胎的那個香囊,她登時臉色煞白,身子一晃,卻被身後之人托住。她緩緩地側過臉,對著她的,正是文舉那滿含深意的眸子。她隻覺得心虛氣短,倉皇地低下了頭。

他扣起她的下巴,抬起來,劍眉一揚,隻從喉腔裏發出一個音:“恩——”

清揚臉色蒼白,躲閃著他的眼光,他卻再一次將臉湊近,沉聲道:“你怎麽哭了?”

見她不語,追問道:“是為了自己,還是因為玉妃?”

清揚望他一眼,眼光再次躲閃開去。

“你有什麽要解釋的嗎?!”他的聲音威嚴地傳來。

清揚垂下眼簾,無聲地搖搖頭。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你認了?!”他低沉地追問道。

清揚抬頭,望他一眼,沒有回答,側過臉去。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咄咄逼人的話語從他喉嚨裏沉聲吼出,隱隱透出殺氣。

她一驚,頭腦裏飛速旋轉,難道,他知道了什麽?他又要殺人了?是香兒,是我,還是……她忽然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人,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他隻要動一動手指頭,她隨時都會沒命。死,對於她,並不是那麽可怕,可是,這一刻,她明顯地感到了恐懼。

我恐懼什麽?是因為過錯的不可饒恕,還是因為害怕文舉的誤會?

我要說出真相嗎?還自己一個清白,還太後一個清白,卻置香兒於死地,這可是株連九族的罪啊,那整個林家,娘,弟弟,甚至靜兒,都不可幸免。

我要繼續保持沉默嗎?讓文舉繼續誤會太後,讓文舉把自己當成一個冷血狠毒的女人?!

想到這裏,她的心似刀絞一般,文舉會怎麽看我,一個妒婦,還是,一個魔鬼?!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香囊,緊握的雙手禁不住戰抖,她想逃,卻無處可逃,她想躲,卻無處可躲。她惶然地望文舉一眼,那眼裏的寒光頃刻間逼視過來,她默然地閉上雙眼,任淚水滑過冰冷的臉龐。

“說——”明黃的身影再向前逼進一步。

她低下頭,聲音象從遙遠地地方飄來:“是我——”

文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既然如此,我也救不了你,那你就自決了吧。”從袖管裏拿出一小瓶鴆毒放在桌上。

她盯著桌上的鴆毒,有些失神,默然一會,還是伸手拿過。

文舉一怔,雙眉一皺,按住她的手,沉聲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自己承擔,還是說出真相?”

她慘然一笑,心中無盡悲涼,緩緩揭開蓋子,一口灌下。

他麵上有些不忍的神色,默然道:“你如此決意要代人受過?!”心裏愈加疑惑,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到底在袒護誰?她究竟為何如此袒護她?她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清揚緩緩地坐下,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

文舉幽幽地說:“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麽?或者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好好待你娘,她為你做了很多。”清揚輕聲說。

“我真是奇怪,她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文舉冷冷地說:“死到臨頭了你還在袒護她。”

“相信我,”清揚回過頭來,望向文舉:“這件事根本於她無關,相反的,她一直都在盡力保護玉妃。”

“那你究竟是在袒護誰?”文舉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話鋒卻甚是淩厲。

“沒有別人,是我自作自受。”清揚決然道。

“理由是什麽?”文舉的眼光冷冽。

清揚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淚水再次湧出眼眶:“因為我嫉妒。”

“為什麽嫉妒?”文舉不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

清揚盯著牡丹,忽然就笑了,柔聲道:“你,真的不知道原因麽?”

他的心弦,忽然被輕輕地一撥,柔柔的,震顫著,撞擊他的心,他預感到了什麽,衝口而出的卻是冰冷僵硬的一句:“不知道。”

她的淚掛在嘴角,透過淚光,依稀又置身桃林深處,又見漫天飛花,心痛,慢慢,慢慢地湧上來,遍布全身,她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愛你。”

文舉一愣,從座上一躍而起:“那你為什麽不應允我?”

“因為我恨你。”她依舊柔聲回答。

“為什麽恨我?”

“因為你霸道,因為你冷酷,因為你多疑!”清揚站起來,背對著他,幽幽地說:“因為你從來都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論是我,還是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她的手輕撫過牡丹花瓣,無限悲涼地說:“你總是自以為是,從來都不懂我。清揚不是什麽聖人,隻是個平凡的女人,而你是皇帝,你有三千佳麗,我無法麵對每一個後妃,我無法阻止自己的每一次心痛,當你摟著別人時我無法不嫉妒,清揚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麽多的傷害,所以,我選擇了放棄,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息心止步。”

文舉緩緩趨步走向清揚:“你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要現在才說?”

“早說了,你會相信嗎?”清揚回過頭,淒然一笑:“之所以現在才告訴你,是因為我已經喝下鴆毒,就要死了,我還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比如……”眼光漸漸迷離起來,話未說完,意識已經模糊,隻見眼前一張熟悉的臉,親切的麵容晃來晃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過他英氣的麵龐,強自迷蒙地睜了一下眼,喃喃道:“文舉,帶我回家——”頭一歪,人已失去知覺。

文舉將軟軟的她溫柔地抱進懷裏,攬近胸前,用披風一裹,抱出明禧宮。

“皇上,”沈媽緊跟出來:“娘娘這麽了?”

他沒有回答,沈媽亦步亦趨:“您這是要帶娘娘去哪裏?”

“去一個朕認為安全的地方。”他停頓一下,補充道:“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她。”

大踏步地走出去,頭也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