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6章

今天,皇後的心情特別的好。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她的心情,從未象今天這樣舒暢。一掃陰霾,豁然開朗!

那天,父親林展衡來集粹宮,說自己舉薦陳光安為京官的奏章皇上還沒批示,但太後已先行叫自己去問了話,父親顯然嚇得不輕,滿臉焦慮。陳光安她是知道的,人還是乖巧,就是有些心術不正。從自己當上太子妃開始,這個陳光安就經常大禮小禮送個不停,生怕自己忘了他。當上皇後之後,更是舍得下功夫,花血本,香都燒到了父親那裏。

看父親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林皇後頗不以為然,淡然道:“知道了,爹,您別急,我想想辦法。”

父親的用心,無非是想拉幫結派,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她何嚐不知道,所謂有了八百要一千,當了皇帝想神仙,人的無止境,她還不是一樣。父親結黨營私,違反朝廷製度,她心知肚明,但身為林家人,她可沒有傻到什麽大義滅親,誰家不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就是她林幽香的本事,是她值得炫耀的,所以她並不以此收斂,反而默許父親的做法,能使自己的家人成為眾星捧月,也是她想要的。

更何況,父親坐擁勢力,對她,隻有好處,沒有害處。皇後是何等精明的人,她甚至還夢想著,有一天,她能象今天的龐太後一樣,做到外戚專權,盡管大勢已去,還能餘威尚存。不,她甚至,要擁有比龐太後顯赫的權勢,到那時,她林皇後,該是何等榮耀!

隻是,這陳光安,雖然善於官場經營,怎奈先皇已禦批“永不錄用為京官”,而太後,明顯對他成見甚深,如今已經聞風而動,先給了父親一個警示,林皇後暗忖,太後那條路,肯定是死路,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那麽,皇上那裏,她又該如何做呢?

或許,可以利用太後和皇上母子不和之事做文章,她深知,皇上曆來反感太後幹涉朝堂之事,如果能找到突破口,興許這事能成。

那天,她正愁不知該如何向皇上開口提及此事,皇上忽然就來了,她心生一計,叫來貼身宮女小聲囑咐一番。

皇上正興致勃勃地逗著女兒,心慈撅著嘴,將玩具丟了一地,皇上也不惱,柔聲細語地說:“告訴父皇,你想要什麽?”

“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皇後假意責怪。

皇上卻嬌慣她:“小孩子嘛,叫他們都去找找,看心慈喜歡什麽玩具,都拿過來!”

片刻,屋子裏便堆滿了玩具,心慈還是不高興,皇上也開始不耐煩了:“還有沒有?!你們都怎麽辦事的?連個小孩都哄不了——”

這時候,宮女拿來一串五彩繽紛的小風鈴,銅風鈴精致小巧,每個風鈴上都綴著五彩的小香包,好看極了。心慈的眼睛烏溜溜地就瞪了過去,努力探起身子,口裏“啊,啊”地叫著,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抓,皇上一手抓過風鈴,一手抱起女兒,開心地笑了。

“哪來的風鈴?倒也別致。”皇後問。

宮女回答:“好象是福建的那個,什麽陳光安吧。”

“陳光安是誰?”皇後明知故問,偷眼望向皇上。

“打賞。”皇上心情甚好。

“這個人,倒是滿善解人意的。”皇後又拿起風鈴看看,順口問道:“皇上,賞什麽好?”

“他現在官居幾品?”皇上隨口問。

“不知道,不過,”皇後建議:“他現在還在外放,不如,調進京吧,以後叫他做些新穎別致的玩具給心慈,倒也方便。”

皇上聞言,陷入沉思。

還是因為先皇禦批啊,皇後眼珠一轉,假裝不知原委關切地問:“怎麽了,皇上,不行麽?”

皇上沒有開腔,在喉嚨裏“恩”了一聲,沉吟片刻,說:“不好辦。”

“為什麽?”皇後故意冒失地問:“是太後不允麽?”言畢又裝做悟起失言的樣子,誠惶誠恐地望著皇上。

皇上眼神淩厲一斜,在皇後麵上一掃,鼻腔裏“哼”一聲,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皇後慌忙起身,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怎麽看?”皇上突然問。

皇後連忙恭敬地回答:“朝堂之事聽憑皇上做主。”

“說吧。”皇上的眼光停留在心慈身上,見心慈粲然一笑,他也笑了。

皇後小心翼翼地說:“對小孩的玩具都如此用心,想必他這個人,應該是非常細心的。”

“你怎麽不說他善於揣摩人的心思呢?”皇上漫不經心地說,話鋒卻是犀利。

“那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皇後麻著膽子回答:“如果臣子們都能和皇上一心,皇上做起事來,也就輕鬆多了。”

皇上忽然一愣,旋即笑了。

這句話,真真說中了他的心事。如果朝中臣子都不唯太後馬首是瞻,而是直接按照他的意圖行事,那的確,省了他不少心。如果多幾個知心的臣子,推行他的新政,也不見得會遭遇重重阻力。他的確,需要太多自己的親信,而不是太後的喉舌。

皇上深深地望了皇後一眼,將眼光移向女兒。

皇後,的確聰明。如果她將自己的聰明用在正道上,也不那麽讓人厭惡。

可惜,她給人的感覺,始終是心機太重,讓人太不放心。

這個陳光安,為了攀附皇後,竭盡心思,雖然人不太可信,但為了跟母後抗衡,我仍然可以暫時先用一用。母後幹涉朝堂之事不是一次兩次了,永遠都不能安份地坐在後宮,對我始終還是有製肘之勢。她排斥的人,我都應該拉攏,將先皇禦批“永不錄用為京官”的陳光安調入京,一了他的夙願,他必定感恩戴德,對付母後,我又多了一張牌。

陳光安,也是頗有手段之人,用得好,未嚐不可成就我大業?!

皇上靜靜地看了心慈片刻,走了出去。

皇後忐忑地站在原地,她看不出,皇上對她的話,是讚成還是反對;她不知道,皇上今天的態度,是對她看法改觀還是成見愈深;她無法確定,這件事,到底是成還是敗。

可是,還沒出幾天,今天一覺醒來,好消息就來。

在朝堂當差的公公偷偷派人傳話,說皇上頒旨,陳光安已調任京官,十日內到位。

皇後還沒來及高興,另一個好消息傳來。

皇上決定削去清妃封號,送其出宮。

這叫她怎麽能抑製得住心中的暢快。

皇後興衝衝地抱起心慈,就要去明禧宮。

出宮,這或許,也是清揚盼望已久的事情,一旦她們不再是敵人,那她,還是很希望和清揚成為朋友的。兩天後,清揚就要起程回歸真寺,宮裏沒有了風清揚,皇上,就是她一個人的了。從此以後,整個後宮都將屬於她。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清揚,她甚至,還想跟清揚做朋友。盡管她知道,皇上肯放清揚出宮,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深愛清揚,不忍看自己心愛的人在深宮裏沉淪,但他,畢竟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畢竟還是決定放手。由此更加可見,他愛她之深。

可是這一回,皇後沒有了醋意。

縱然他再愛她,她還是離開了,皇後深信,時間和距離會讓他們彼此淡忘。後宮裏,美麗的女子太多了,而皇上,正值盛年。見異思遷,是男人的本性,皇上,難道會例外?

踏入明禧宮,清揚正在裝點行裝,小小的一個包袱,就是全部。

“清揚!”皇後叫道。

清揚回過頭來,微笑著接過心慈。

“你這一走,我還真有點舍不得。”皇後幽聲道,她嘴裏難得吐出些真話,惟獨這句話,卻也是真情流露。

清揚愣了一下,放下心慈,走近她,牽她坐下,輕聲說:“以後你要自己多保重。”

想到清揚明裏暗裏多次相幫,皇後沉默了。

她也並非無情之人,隻是權欲之心太重,占有欲太強,清揚靜靜地看著妹妹,心中有些感傷。

“來,”清揚忽然起身,拉起皇後:“跟我來。”

皇後被她拖進了廚房。

“我教你做鍋貼烙餅。”清揚熱情地說。

皇後怔怔地站著,莫名其妙。

“來吧,你一定要記住。”清揚停頓了一會,壓低聲音說:“皇上很愛吃。”

皇後這才如夢初醒,急急地挽起了袖子。

“你記住,油不能太少,火不能太大,心不能太急,芝麻要壓碎,這樣才不會顯糊點,而且香氣能充分出來。”清揚手把手地教,一遍又一遍,直到皇後做出的烙餅幾可亂真,兩人才驚覺,已經過了午膳時間。

“就吃這個吧。”清揚提議。

“好,”皇後本來也沒吃早飯,這下顧不得一手白白的麵粉,抓起一張餅就往嘴裏塞,支吾著說:“餓死我了,好吃,好吃!”

清揚望著她如此模樣,覺得好笑,忙倒了一杯水給她,皇後哼哧哼哧地吃著,猛抬頭,隻見清揚愛憐地望著自己,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不吃了?”清揚關切地問。

皇後便又將餅塞進嘴裏,一雙眼睛還兀自盯著清揚。她心裏說不出的奇怪,清揚怎麽會這樣看著我,清揚為什麽老是用這樣的眼光看我?

清揚在心裏默默地說了一聲香兒,姐姐也隻能為你做這麽多了,緩緩地開口了:“你若真的愛他,就再也不要象以前那樣,要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少用點心機,多一些誠心,終是能夠感動他的。”她不好講穿以前發生的事,皇上都知道內情,再自作聰明,隻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隻能這樣點到為止,想妹妹如此聰明,定能聽懂自己的暗示。頓了頓,複又柔聲道:“皇上性情決絕,萬一,”她憂心忡忡地看皇後一眼,沉聲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會烙餅,萬一有什麽事,真的無可挽回,你就烙一次餅給皇上吃,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是,你要記住,任何方法,都隻能使用有限的幾次,多了,反而會適得其反。”

清揚始終還是擔心皇後,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自己不在宮裏,萬一妹妹一時糊塗,又做出什麽天理難容的事情出來,誰還能救她?如今自己要走了,也隻能給她這最後的一個保命符。清揚深知,文舉用情至深,到時也隻能用這薄薄的一張烙餅,喚起他心底的柔情,讓他看在對自己的情份上,放妹妹一條生路。生與死,都係在皇上一念之間。

“不到緊要關頭,勿用此招。”清揚徐徐地閉上了嘴,滿懷心事走了出去,將皇後一個人留在廚房。

她這是什麽意思?

一張餅,就可以讓事情轉圜麽?

你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太高估皇上對你的感情了!

皇後鼻子一聳,剛想不屑地“切”上一聲,卻臉色驟變。

她教我烙餅,是想為我鋪就一條後路麽?

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啊……

隱約的陽光從窗欞射進來,投射在皇後錯愕的臉上。

風清揚,你到底是誰?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你到底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你,真是一個謎——

天蒙蒙亮,清揚挽著包袱,扶著沈媽,出了明禧宮,上了一輛青頂馬車。

馬車緩緩地從皇宮深處駛過來。

初冬沉重緘默的宮門,冷清寂寥,,靜靜地打開。

馬車停住了,是太後的聲音在喚她:“清揚——”

清揚急忙下車,跪下。

太後隻帶了一個宮女,前來送行。

“這就走了麽?”太後輕聲問,依依不舍地說:“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做人也不能太自私。你也太狠心,也不來跟我道個別,是怕我老婆子哭哭啼啼罷?”

“對不起,母後,辜負了您的期望,清揚實在是無顏去向您辭別。”清揚羞愧。

“唉,”太後愛憐地扶起清揚:“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文舉已經在轉變了,隻是你還沒有察覺。”

清揚疑惑地望著太後。

太後笑道:“他肯放你出宮,就證明他不再是唯我獨尊,而是懂得替人著想了。轉變固然是慢,總比沒變好,是不是?”

清揚默然了,文舉的確,不似先前那樣霸道了啊。

“人生的際遇啊,真是讓人搞不懂,當初我一再阻止你進宮,你還是進來了,如今我不想放你出宮,你卻是真的要走了。”太後有些惆悵。

“母後,您要保重身體,”清揚傷感地說:“如果悶了,就到歸真寺去小住,清揚這一世,想來都不會離開歸真寺了。”

太後故意道:“或許有一天,皇上會準許你嫁人。”

清揚決然地搖搖頭:“清揚不嫁。”

“你還是放不下他啊——”太後歎道:“問世間,情為何物?”正說著,忽然麵色一定,清揚回頭一看,身後,徐徐走來的,不是抱著心慈的皇後麽?

看著妹妹一步步走近,清揚的眼眶濕潤了。

她當真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啊,香兒——

能等到你今日相送,姐姐我,知足了。

“清揚,”皇後走近,並不似往日那般甜笑,臉上,平靜略帶憂鬱。懷中的心慈探手過來,要清揚抱,清揚接過去,緊緊地抱著,親下去。

皇後遲疑片刻,低聲道:“如果以後有什麽地方可以幫上你的忙,就捎個信。”

清揚誠摯地說:“謝謝。”

“說謝謝的好象應該是我吧,”皇後囁嚅道:“你自己保重。”

清揚點點頭,作別太後和皇後,踏上馬車。

馬車緩緩地駛出宮門,“得得”的馬蹄聲在安靜的清晨分外清晰。

清揚挑起車簾,回望一眼晨光中的皇宮,雖然金碧輝煌,卻是落寞寂寥。這一刻,她悵然若失。

文舉,你為何不來送我?

我多麽想,在分別的最後一刻,見到你啊——

哪怕隻一眼,也可以讓我,回味餘生……

宮門外,陰暗的一角,便裝的文舉牽著馬,靜立,侍衛蟄伏旁邊。

“師父,皇上已削去清妃名號,準予清揚回寺了。”戒身進禪房向空靈稟告。

“知道了。”空靈正在坐念經書,話語平靜,並無半點欣喜。

這是好事啊,師父怎麽如此淡漠?想是突如其來,太令人意外了吧,所以反應有些失常。戒身心中雖然疑惑,卻未及多想,轉身欲走。

“你去幹什麽?”空靈不緊不慢地叫住他。

戒身有些興奮:“弟子準備派人去打掃佛唱閣。”

“不用了,”空靈淡淡地說:“為師自有安排。”理理袈裟,從蒲團上起身,沉聲道:“你哪裏也不要去,什麽也不要做。”提高聲音喚道:“傳我話,照安排去山門迎接師叔祖。”

馬車進入歸真寺山門,清揚心忐忑,馬車卻已停住。

“請停車下轎。”僧人上前攔住。

清揚下得車來,隻見一幹僧人並排而立,攔在山門外,為首的舉起禪杖,厲聲道:“梵音,認得此物?”

清揚俯身跪下:“見杖如見人,梵音謹聽師父教誨。”

“你眼裏還有師父?”僧人喝道。

“梵音不敢,請師父責罰。”清揚已然知道,師父生氣的原因,她也清楚,今日,山門定是難進了。

“進宮前師父的囑托,你還記得?”僧人俯視著她,語氣依舊凜冽。

“記得。”清揚默然合眼,師父,定然是失望極了。

“你做得如何?”聲音威嚴地在清揚的頭上炸響,似炸雷當頭劈下。

清揚無言以對。

師父的話又再度在耳邊回響: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懷慈悲之心。梵音,師父從小就教導過你,小我與大家,惟有犧牲自我,換盛世太平。兩難選擇,師父隻能舍棄你,你不要怪師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預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來化解,或許犧牲的隻是你的終生幸福,也或許,將來有一天,要你犧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將來要走的路,會比別人的更為艱辛,因而也會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記這四個字,息心止步,不貪人世間清歡,不戀紅塵中情愛,方能大徹大悟,遠離痛苦,做到識大體,明大理,成就大局。”

我做得如何?我做得如何——

清揚低聲回答:“梵音慚愧,甘願接受任何責罰。”

“非寺中之人,本寺無權責罰。”僧人漠然道。

清揚一驚,抬起頭來。

非寺中之人?這是何意?

“你走吧,歸真寺寺規嚴明,凡言而無信之人,一律除名,逐出山門,以後不得在任何地方提及出身歸真寺。”僧人冷冷地宣布,瞬間將清揚與歸真寺的關係撇得幹幹淨淨。

師父,不要我了麽?

頃刻間,清揚似萬箭穿心,幾乎昏厥。

僧人已經轉身,漸次進入山門。

“不!”清揚一把拖住禪杖,淒切地叫道:“讓我見見師父!”

“師尊說了,他從未收徒梵音,歸真寺亦從無梵音其人。”僧人用力一甩,抽出禪杖,不屑道:“施主自便吧,恕歸真寺廟小!”返身進了山門,未及清揚撲上前,門,已經“砰”地一聲重重關閉。

肅穆的山門重重地關閉,映入清揚眼裏,滿目令人窒息的深紅。

深紅的裏麵,那門內,曾經是她的世界,轉瞬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