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7章

清揚呆望著山門,未幾,撲上前去,竭盡全力拍打著山門:“師父,您聽我解釋,您聽我解釋——”

山門寂靜無聲。

“師父,您原諒我吧!我已經盡力了!”清揚在山門外哀聲叫道:“求求您見我一麵——”

無論她怎樣哭喊,山門,始終沉寂。

“師父,求求您,不要趕我走!梵音知道錯了,怎麽改都行——”清揚跪在山門外,聲音漸漸嘶啞,一陣猛咳,險些背過氣去。

“別哭了,孩子,”沈媽忍住心疼,流淚勸她:“天下之大,哪裏沒有容身之所?”

“我不走,”清揚哀哀地哭泣道:“師父不要我了,我沒有家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她知道,離開皇宮,辜負了師父的囑托,定然受到責罰。但她萬萬沒想到,師父會將她逐出山門。她以為,縱然她犯下多大的過錯,師父都不會這麽狠心;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管是接受什麽樣的責罰,不論在外麵受到多大的委屈,隻要回到歸真寺,回到家裏,就什麽都會過去,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她滿滿當當的希望,須臾之間便落了空,師父說不要她就不要她了,從此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家了,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

她已經失去了文舉,她不能,再失去歸真寺,那樣,她就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隻有天知道,她真的盡了力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師父,為什麽不肯相信她,為什麽不肯接納她,為什麽不肯原諒她?

此時此刻,她連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失去了,萬念俱灰。

空靈仍端坐在蒲團上滾動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而戒身默立在一旁。僧人拿著禪杖進了禪房,擱在架子上,便恭立等待空靈發話。

“下去吧。”空靈頭也沒回。

僧人猶豫著沒有起步,欲言又止,瞥戒身一眼,滿臉戚然之色。

“你可以下去了。”空靈複又重複一句,甚是威嚴。

“師尊,師叔祖跪地哭求,請求見您一麵。”僧人貿然說道。

空靈漠然道:“多事。”

僧人訕訕地下去了。

戒身沉吟片刻,期期艾艾地說:“師父……”

“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空靈斷然打斷他的話頭:“為師自有主張。”

“梵音性烈,難道師父非要將她逼上絕路?”戒身沉聲道,黝黑的臉因為急切愈發顯得黑紅光亮。

空靈並不理會他。

“逐出山門,師父,您有沒有想過她還有哪裏可以去?您叫她如何承受?”戒身固執地堅持,妄圖喚起師父對是小師妹的疼愛。

空靈對此無動於衷。

“難道師父當日抱她進寺,就是為了今日決絕相棄?”情急之下,戒身出言不遜。

“放肆!”空靈低喝一聲。

戒身覺察到自己的無禮,強忍下痛苦,俯身跪下:“請師父念在師徒一場,放梵音進寺吧。”

“不行。”空靈斷然拒絕。

“師父……”戒身還欲苦求。

空靈已經沒有聽下去的興趣了,決然揮手道:“勿需多言。”

山門外,心如死灰的清揚已經拿定了主意,她強打起精神,對沈媽說:“我餓了,可否下山替我買點吃的?”

沈媽以為她終於想通了,知道餓了,總是好事,當即放下了心,趕忙就起了身。

清揚又喚住她:“路上慢點,小心別摔著了。”

沈媽一邊匆匆應著,一邊急急地走了。清揚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不見,才收回目光,深深地歎了口氣,擦去滿臉淚花,起身將群擺整理好,複又拜下,鄭重其事地向歸真寺三叩首,方才解開包袱,拿出一表裙子,默默地將其撕成條索,再結節。

做完這一切,神情恍惚地走到樹下,抬頭怔怔地望向枝椏。

莫非她,是要尋短見,林蔭深處的文舉眉宇緊索,手不由地捏緊了拳頭。

身旁的侍衛按耐不住,正準備起身,被文舉一把按下。

空靈竟然將清揚拒之門外,太令他匪夷所思。

這老和尚,到底想幹什麽?他千方百計送清揚入宮,到底叮囑了她什麽使命?看今日情形,定是清揚無法複命,他竟然發這麽大的火,將她逐出山門?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陰謀?非要清揚來實現,而清揚,又是因為什麽原因沒有完成他的交付?

文舉思忖片刻,料定空靈此舉隻是為了威懾清揚,畢竟,那個使命,除了清揚,沒人能替空靈完成。

他不相信,空靈會置之不理,就算空靈不顧師徒情分,那個黑臉的戒身,也決不會坐視無睹。清揚或許隻是空靈的一顆棋子,但戒身為了她,可是什麽事都幹得出的。

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戒身那雙犀利無懼的眼睛,對這雙眼睛,他印象太深了,甚至可以憑此斷定,在戒身謹小慎微的外表下,或許根本就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空靈緩緩地從蒲團上起身,默然看戒身一眼,向外走去。

戒身急忙跟上。

空靈不急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清揚拿著白索節,在樹下呆立片刻,忽然眉頭緊縮,回身又在山門外跪下。

山門輕輕一響,緩緩拉開,望進去,卻是空無一人。

清揚仍舊跪著,並無進入的意思,隻抬了頭,望向裏麵,說:“是您麽?師父,我知道您來了。”

門裏沒有半點聲響。

“師父,梵音明白您的用意,”清揚顫聲道:“我這就回去,待到完成使命,再請師父為我重啟山門。”言畢俯首一叩拜,權當作別。

再抬頭時,空靈已在門內端立,身後,是目光殷切的戒身。

“梵音知錯了,謝師父不計前嫌,還肯相見。”清揚已經哽咽。

空靈點點頭,漸次退後,就要關門。

“已經禦準出宮,哪裏還有回去的道理?”皇上忽然從斜次走出來。

空靈一驚,忙上前接駕。

“朕替她求個情,”皇上揚聲道:“大師就準清揚回寺了吧。”

誰都沒有想到,這是皇帝成心惡作劇,文舉就是要出個難題,看空靈如何處理?聖意難違,料想他不敢支聲,也讓他嚐嚐左右為難的滋味,替清揚好好出口氣。

未料空靈一口回絕:“一日入宮,終生為妃。”

皇上當場就被嗆住了,慍道:“大師想抗旨?”

“不敢。”空靈沉聲道:“歸真寺乃皇家寺院,開國皇帝曾親下詔書,禦批寺規,君命有所不受。請皇上見諒!”

搬出祖上來壓我,皇上劍眉一頓,額上青筋暴跳,惱怒道:“你找死!”

空靈不卑不亢地跪下,語氣依舊堅決:“身可死,矩難逾!”

戒身大驚失色,長這麽大,從沒見過師父對誰有如此強硬的態度,今日麵對的,是當今聖上啊。心裏,暗暗為師父捏了一把汗。

以前對空靈的印象,甚好,原是一慈悲和藹的長者,今日為何在清揚歸寺一事上如此執拗,甚至不惜以身試法?

皇上有些愕然,思忖片刻,餘光望去,那頭清揚,以為他又要殺人,一臉驚恐,他心頭一刺,竟自消了氣。

一陣難耐的沉默過後,文舉走近清揚,有力的臂膀托起她來,輕聲道:“不讓進就算了,來,我們回家——”

回家?回家——

她長長的睫毛一閃,眼淚,攜帶著驚懼和委屈,一瀉而出。

“清揚不哭,”他心疼地說:“我帶你回家——”裹住清揚一躍上馬,頭也不回。

戒身急促上前幾步,眼巴巴地看清揚遠去。回過頭來,見師父銀須抖動,臉上,已有淚光,戒身不知何顧,兀自擔心,卻聽師父長歎一聲:“梵音,你原諒師父罷,師父也沒得選擇啊——”

戒身一愣,眼圈倏地紅了。

她就這樣回到了明禧宮,帶著滿腹的憂傷和無奈。

他麵對沉默的她,無計可施,隻有更多的疑團。

空靈為何如此執拗?

她到底負有怎樣的使命?這個與我有關的使命,究竟有多麽深不可測?

他猛然意識到,或者,這又是一個陰謀,關於皇位的陰謀!

她身上,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清揚,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你——

集粹宮裏,麵色陰沉的皇後,短短的時間裏,清揚竟然又回來了,是皇上出爾反爾嗎?還是清揚眷顧皇宮的榮華富貴?她的憂慮倍增,這一次清揚的歸來,預示著,她永遠也不可能在後宮中實現唯我獨尊的願望了。

風清揚,她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先放一放吧,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德妃,這根刺,紮入她眼中太久了,出生卑微,還小人得誌,不就是生了個皇長子嗎?她冷冷一笑,德妃,我看你還能高興多久?

那日中秋大戲後,有一天帶心慈在禦花園裏玩,正好碰到德妃帶了皇長子散步,兩個孩子玩成一團,不知為何,皇長子就動手打了心慈,德妃以為是好玩,還站在邊上笑,把皇後氣得要死,又不好當時發作,心疼地抱了心慈就走,一頭撞在太後身上,等到太後細細查看,才發現心慈的臉側被抓了一條血痕。太後勃然大怒,將德妃當眾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不但將她教子無方當成一條罪狀,還羅列了種種,諸如沒有按規矩每日都前來給太後、皇後請安,在後宮母憑子貴、目無長幼等等,甚至還說了一句:“你以為生了個皇長子就上了天了,出生卑微尚無自知,如此不懂禮數,皇長子是否歸屬你的名下還無定數!”言下之意,如果德妃還不收斂,不定就要將皇長子交給別的妃子撫育。一席話,嚇得德妃臉色煞白,磕頭如搗蒜。末了,太後還對皇後說:“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皇後完全可以以後宮之首的名義個管教她。”很明顯,太後就是要做給德妃看,皇後永遠是皇後,即便她生了皇長子,也要遵守後宮的規矩。

皇後心中明白,德妃平日的言行,已令太後非常反感,近日太後宮裏還傳來消息,說太後在私底下多次提及“德妃無德,長此下去必耽誤皇長子……”之類的話,可見太後,對她成見已深。

既然德妃不合適教育皇長子,那就讓我來推一次瀾,助一次波吧。

皇後臉上,又浮現起那慣有的詭異微笑。

德妃,你得罪的人太多了,連太後都看你不慣,而曾經庇佑過你的清揚,你平日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如今她已無心管理後宮,這次,我看誰還會來救你?!

能生下皇長子算你好命,接下來,就由不得你了——

皇後“嘿嘿”地笑出聲來,仿佛已經勝券在握。

德妃閑坐宮中,無所事事,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的,禦花園裏太後將她一頓訓斥,把她嚇得不輕,而近日,太後不來她這裏,反而更是頻繁派人將皇長子抱了去,不知幹什麽,宮裏傳言更是紛雜,說什麽的都有。她恍惚覺得,大禍就要臨頭了。

她出生卑微,父親隻是一個小小的商人,比起宮中達官貴人家小姐出身的妃嬪,實在是不起眼,因了皇上一次偶爾的寵幸,她竟然懷上了孩子,又因為太後和清妃的嚴密保護,又生下了皇長子,從此一躍飛上枝頭成鳳凰。然而,還沒等她高興多久,就看到了皇上和太後不滿的目光。她沒有背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後說自己的壞話,生下皇長子招人嫉妒也是可想而知的。她知道,自己有時候太過招搖,可是,大多數時候,並不是自己想出眾,而是別人在背後推搡慫恿的。

唉,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太後既然說“皇長子是否歸屬你的名下還無定數”,想必已經有所考慮了,她雖然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也確實如太後所說,缺乏禮數,但入宮幾年,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宮中的慣例。皇長子如果被指給別的妃子,那他這個出生卑微的生母,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被賜死。

她不禁雙淚長流。

太後絕不會允許一個出生卑微的後宮女子成為將來的皇太後,尤其是被她認定為“目無長幼,不懂禮數”的自己。

皇長子,是自己的榮耀,也是自己必死的理由。

既然橫豎都是個死字,無法改變,那麽,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好了。

這宮裏,誰都不可相信,唯一可以托付的人,隻有清妃。太後已經起意,作為一個母親,她總得為自己的孩子留下點什麽,去求求清妃,如果她肯答應領養自己的孩子,太後一定不會拒絕,那我的兒子,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德妃默默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德妃妹妹,你這是準備去哪裏啊?”

德妃抬頭一看,皇後正笑吟吟地攔住自己的去路。她心裏一驚,連禮都忘了行,看著皇後瞠目結舌。

驚恐的神態入皇後的眼簾,皇後悠然一笑:“妹妹怎麽如此害怕,難不成見到我是見到鬼了?”斜眼見德妃站都站不穩了,心中冷笑一聲,真是沒出息,連強自鎮定的模樣都裝不出,複歎口氣,又說道:“雖然奉了太後懿旨,可我卻不想為難你,隻是……”

原以為皇後厲害,見太後倒向她那邊,便借那天禦花園的事來秋後算帳,沒想到,她這麽說,難道,是太後已經決定了,派她來降旨?德妃聞言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沒想到竟會怎麽快……”

不要我多暗示,她竟然就著了道了,皇後偷偷抿嘴一笑,換上一副悲傷的神色,輕聲道:“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也替你求情來的,你知道,太後的懿旨,我也不能違抗。”

德妃啜泣起來:“太後還說什麽沒有?”

皇後淒然地搖搖頭。

德妃瞪大了雙眼,不甘心地問:“太後沒有安排皇長子麽?”

“不管怎麽說,皇長子也是太後的親孫子,你放心,太後不會虧待他的。”皇後假意拭了拭眼角的淚水,輕聲道:“妹妹你就放心去吧。”

德妃聽皇後說的也有道理,便不再追問,隻強忍著悲痛叩拜下去:“謝太後恩典。”

皇後一揮手,宮女將三尺白綾呈上,德妃顫抖著接過白綾,忍不住放聲大哭。

“妹妹,痛痛快快地去了,太後或許感念你的聽話,好好安撫皇長子,姐姐也隻能說這些了。”皇後緩緩地說了最後一句話,走了出去。出了德妃宮邸,回頭小聲吩咐公公:“將大門關緊了,不準任何人進去,等德妃自縊了,確信無救,再去報喪。”

德妃進了房,梳洗完畢,見太後還未將兒子送回來,不禁悲從中來,兒子啊,娘竟沒能見你最後一麵;太後,你也太狠心了!非要是生生拆散我們母子。

她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麽,剛才聽皇後的話,太後好象還沒有指派兒子的養母,那麽,清妃那條路,還是可以行得通的。她急急地提起筆來,給清妃寫了一封信,封好,交給自己的貼身宮女,跪下懇求:“請你務必將此信交給清妃娘娘,來世我當牛做馬報答你。”直到宮女向天盟誓,她才黯然鬆手。

時候已經不早了,太後將兒子抱走,定然是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的親娘是如何死的,如此煞費苦心的安排如果被我攪了局,想必會更加討厭我,死已是定局,就照皇後說的,痛痛快快地遂了太後的心願,也許,太後感念我的聽話,會更加疼愛兒子。

想到這裏,德妃毅然踏上凳子,將頭套進白綾,在心裏默默地呐喊了一聲:“兒子,你要快快長大,將來為娘報仇!”

一蹬腳,踢倒了凳子。

一縷香魂,頃刻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