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8章

皇後離開德妃住處,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莊和宮。

太後正在喂皇長子吃點心,見皇後抱了心慈進來,很是高興,先就探手摸摸心慈的臉頰,仔細地看上回的抓痕好了沒有,又關切地問最近的飲食起居,皇後一一回稟。

“今天怎麽想起過來了?”太後問。

“母後見氣了?早幾天因為心慈臉上結了痂,怕吹風,所以沒出來,今天天氣好,就抱了她到德妃那裏找皇長子玩,德妃說太後抱走了,這不,我就到莊和宮來了。”皇後說。

“德妃在幹什麽了?”太後隨口問道。

“沒精打采地坐著,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問她一句話,半天都沒反應。”皇後邊說邊盯住太後的臉看。

太後一副漠然的樣子,淡淡地說:“她要是知道反省還真讓我刮目相看了。”馬上又象想起了什麽,問道:“她是不是還那樣,見了你連問安都想省了?”

皇後悠悠地答道:“算了,我看她精神恍惚,懶得同她計較。”言下之意,一是表明德妃並沒有改變自己的行為,二是暗示太後德妃有點不對頭,為她“自縊”做好鋪墊。

果然,太後變了臉,從鼻腔裏“哼”一聲道:“朽木不可雕也!”複又歎道:“想當年我生下皇長子,不但沒有驕橫跋扈,反而更加謹慎,如今德妃,到底是沒有家教,爛泥敷不上牆。”沉吟許久,忽然問道:“皇後,你看,後宮之中,誰適合撫育皇長子?”

皇後思索片刻,說:“要說德行端正,還是清妃比較合適,若論出身,合適的人就多了。不過,如果德妃能改,孩子能跟著自己的親娘,當然是最好。”

皇後之所以這麽說,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太後偏心清揚,後宮之中誰人不知,皇長子指給誰,最後還不是太後說了算,她不過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同時也討得了太後的歡心。如果不提清揚,太後不見得高興,反而會認為自己小氣。再說了,她這番話,其實仔細想想,也沒說到實質,圓滑得沒有任何漏洞,倒好象什麽也沒說一般。

“你說的,倒也實在。”太後舒心一笑,心裏暗想,皇後,到底是個精明人,話雖然說得世故圓滑,聽著倒也舒服。尤其是她首推清揚,還真有點出乎意料,想必經過這麽多事,她也長進了,學會大度了。太後頗感欣慰,不由得拉起皇後的手,由衷地讚道:“不錯,有個皇後的樣子了,你要是早這樣懂事該多好啊,這才是哀家欽點的皇後嘛!”

這還是太後頭一次如此開心地誇自己,皇後還不太敢想,她有點不好意思了,紅著臉說道:“母後,我現在改,也不晚啊——”

太後愉悅地說:“不晚,不晚——”

時間過得挺快,太後探頭看看天色,自言自語道:“不早了,該送皇子回去了。”

皇後也探頭看看天色,心中暗揣,怎麽報信的還沒來?莫不是出了什麽紕漏?眼珠子一轉,說道:“再讓他們玩會吧,宮裏又沒其他孩子,這倆孩子,平時都挺寂寞的。”

太後望望**,兩個孩子抱成一團,玩得正歡,想想皇後說的也在理,看著自己的孫輩,慈愛地說道:“好吧,好吧,再玩會。”

皇後輕輕一笑,德妃,你就當太後今日抱走孩子,是特意安排的罷。

“該走了,不然你娘要著急了。”太後又等了半個時辰,還是決定將皇長子送回去。

“在自己奶奶這裏,又什麽好擔心的?”皇後知道已經不能再挽留,怕太後起疑心,於是笑道:“那就早點走吧,心慈,來跟弟弟再見,你跟娘就留在這裏陪奶奶進膳。”

“好,心慈最乖了,”太後高興地吩咐宮女:“弄點好吃的,把我孫兒伺候好了,讓她下次還想來——”回頭又將皇長子遞到宮女手上:“給德妃送過去罷。”

“太後,不好了——”一公公跌跌撞撞跑進來,顫聲報:“德妃娘娘,自縊了——”

“怎麽會這樣?”太後驚問。

“德妃娘娘這幾日都神情恍惚,今日太後抱走皇長子後,她一個人緊閉宮門,不準任何人進去,待到奴才們覺得不對,撞開門時,娘娘,已經沒了。”

“她怎麽這麽想不開啊——”太後痛惜道,自己雖然不喜歡德妃,但也不想讓德妃死。德妃好歹也生下了皇長子,就算將皇長子指給別的妃子,她也還是會妥善安置德妃,既不會讓德妃死,也不會將德妃打入冷宮,最多是降為嬪,禁止他們母子相見而已,那,也比她原來封為美人的級別高啊。

“唉,”太後歎道:“那日我在禦花園斥責她,不過是想給她個警醒,不料這孩子,竟當了真。”

“都怨我!”皇後忽然頓足道:“早上見她情形不對,我就應該警覺的……”

“算了,沒了就沒了罷,就她這個樣子,這副脾氣,以後在宮裏也沒好日子過。”太後想起德妃平日為人,忽然有些惱了,不耐煩地說:“反正都這樣了,就操辦後事吧,又沒人逼迫她,真是自己找死!做錯了事還這麽矯情,敢情我連教訓她一下都不行了,尋死覓活給誰看啊?!現如今,弄得倒好象是被我賜死的一樣,我還冤得慌呢!”想想又要在背後被人說閑話,傳出宮去還不知變成什麽模樣,太後極有脾氣地將手一揮,斷然道:“真是招人討厭,臨到死了,還不讓人省心,偏還要給我找一大堆麻煩!”

見太後大怒,眾人都不敢言語了。

皇後站在那裏,稟聲靜氣,心裏已經樂開了花。

空氣裏彌漫著怒氣,沉靜中,忽然聽到心慈一聲哭叫“啊——”

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轉向**,正好看見皇長子拿了玩具朝心慈猛砸,皇後急忙衝過去,還沒到床前,太後已經一個箭步趕在前麵,鐵青著臉,搶過皇長子手中的玩具狠狠地對地上一摔,吼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哪個都不讓人省心,把他給我抱走!”

兩個孩子都還沒有一歲,哪裏見過這樣的架勢,皇長子當場嚇得哇哇大哭被抱了出去,那頭心慈卻嚇得連哭都不會了,愣愣地坐在**。

太後又有些不忍,抱起心慈,連連撫摩她的頭,輕聲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奶奶疼,不怕,不怕……”

皇後望著太後懷裏的心慈,在心裏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女兒啊,你真是娘親的福星,如此乖巧,惹人憐愛,隻是可惜你,為什麽不是男孩啊——

德妃喪事已畢,太後召見皇上,開門見山地問道:“皇上準備如何安排皇長子?”

皇上似乎並不是很在意這件事,聽了太後的話,半天不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舉兒,你想什麽呢?”太後關切地問:“是不是朝堂出了什麽事?”

他搖搖頭,俯身斜躺下來,歎一口氣。

還是因為清揚啊,太後不由得也歎了一口氣。

“你說皇長子麽?”皇上忽又問起,未待太後開口,又說:“這件事還是母後做主吧。”

“給清揚如何?”太後說。

皇上猛地直起身子,認真地看母親一眼,片刻之後又無力地倒下去:“不太合適吧?”

“沒有什麽不合適的。”太後篤定地說道。

“至少現在不合適。”皇上並沒有強烈反對,隻說了句:“緩緩再說吧。”

太後斜兒子一眼,見他愁眉緊索,知道他的意思,現在清揚已經如此消沉,太讓人擔心了,怎麽還能撫育一個未滿周歲的小孩?她想了想,說:“那就我先帶著吧,等清揚振作些再說吧……”

再去看皇上,竟然已經睡著了,太後端詳著他睡夢中還不釋然的麵孔,陡然見心疼,兒子啊,該操心的事太多了,誰能為你分擔啊——

她輕輕地展開暖被,蓋在文舉身上,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房間。

四喜探頭張望,發現那個宮女還在門口徘徊,她終於忍不住了,衝出去揪住她:“喂,你是哪個宮裏,老在這裏鬼鬼祟祟地想幹什麽?!”

那宮女被嚇了一跳,惶然道:“我找清妃娘娘……”

“找什麽借口?!想偷東西是不是?!”四喜眼睛一瞪,聲音也粗了。

“不是……”宮女急得汗都出來了,張口結舌:“我,有東西要給清妃娘娘……”

“什麽東西?”四喜哼一聲:“拿不出來要你好看!”

“我,我……”宮女卻堅持:“我要親手交給清妃娘娘……”

“你反了你!”四喜揚手就要打她,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喚:“讓她進來吧。”

四喜訕訕地放了手,推搡著將那宮女攆進院子。宮女抬頭,見清妃娘娘站在房門口,一頭撲過去,聲淚俱下:“娘娘,冤枉啊——”

清揚將她扶進內堂,細細詢問,方知德妃之死,並非所見,原來還是有隱情的。德妃寫明了當日的情形,待到她讀完德妃的遺書,心中已經了然。

皇後啊,如此精明,雖沒有明的假傳懿旨,卻分明言辭鑿鑿,是在替太後傳話。德妃如何能及皇後的精明,竟這樣冤裏冤枉、糊裏糊塗地自行了斷了,倒是讓皇後撇了個幹幹淨淨,任何話柄都抓不到。

清揚深深地歎了口氣,香兒啊,你究竟要何時才打算收手?留人家一條生路吧。

她的眼光停留在宮女的臉上,小聲問:“這事還有誰知道?”

宮女頃刻間臉色蒼白,心中恐懼,難道要殺我滅口?

清揚見她這般表情,知道她害怕丟命,猜想做為一個老宮女,定然不會告訴別人,那豈不是惹禍上身?當下輕輕一笑,安慰她:“不要怕,我即刻送你出宮。但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無論走多遠,都將小命不保。”

宮女連連點頭,口裏說道:“奴婢就當從未進過宮。”

清揚抬頭四處望望,確信房間四周無人,匆匆地將手中德妃的遺書塞到床褥底下,這才喚起宮女:“你跟我來。”

一路領著宮女到了太監值事房,叫道:“許公公——”

許公公應聲而出,見清揚領著一個麵生的宮女,不知何事,便問:“娘娘要找奴才,傳喚一聲就行了,怎麽屈尊親自來了?”

“我要你即刻帶她出宮替我置辦點東西,”清揚揚聲道:“我要得急的!”語調故意高了些,好叫屋內的公公們都聽見。

許公公急忙就湊了過來。

清揚也不多說,提腳就走,拐過角到僻靜處,才回頭小聲吩咐許公公:“即刻送她出宮,晌午之前平安送她出城。”複又回頭叮囑宮女:“走得越遠越好,兩百兩銀子保你後半生無憂,公公會安排好一切,但你要永遠忘記這一切。”

宮女激動得嘴唇哆嗦,倒頭要拜,清揚一把拉住她,往前一推:“事不宜遲,快走!”

眼見著許公公帶著宮女直奔西門而去,身影漸漸不見,清揚才緩緩地鬆了口氣,慢慢地順著宮牆往回走,心事,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皇後這一招,瞞天過海,確實高明。

妹妹啊,香兒,你實在太聰明,卻給姐姐真真出了個難題。將宮女送出宮,雖是保全了這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免你對她下毒手,可是與此同時,也是替你消滅的罪證。至此,要指證你謀害德妃已經是毫無人證了,僅憑德妃的遺書,你仍可反咬一口,說德妃死到臨頭還要拖你墊背。

我已經對不起玉妃,如今又將對不起德妃,無形之中,我怎麽,竟成了妹妹的幫凶?!

香兒啊,我該拿你怎麽辦?

告發你,我於心不忍,包庇你,我良心何安啊——

想到這裏,清揚左右為難,不由得仰天長歎一聲:德妃啊,你為何獨獨要將遺書留給我?你的冤屈要人申訴,可我又如何能做到手足相殘?你讓我情何以堪啊——

明禧宮,一雙暗處的眼睛。

那頭清揚剛領著宮女離開,這頭寢宮內,一幅宮女的群擺,悄無聲息地移近床邊,一雙宮女的手,輕輕掀開床褥,拿起德妃的那封遺書,邊走邊拆,走近書桌,蓋上信箋,謄抄一份,放近嘴邊吹幹,原封不動地套進信封,放回原處,而信的原件,已輕輕地納入袖中。

一切有條不紊、不急不忙地做完,腳步輕悠地出了寢宮,群擺過處,房門輕掩,處處,都沒有一點痕跡可尋。

那幅宮女的群擺,從容地消逝在明禧宮深處。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沈媽進屋點了燈,卻看見清揚拿著一個信封,兀自呆坐桌前。

“你又怎麽了?”沈媽將燈移近她,順勢挨著她坐下,關切地說:“臉色不太好啊。”

清揚抬起頭,想起了什麽:“一天不見你人,到哪裏去了?”

“跟你說了的啊,”沈媽笑道:“太後一早就派人叫我過去替她清箱籠,你怎麽忘了?”伸手一戳她的頭,嗔怪道:“瞧瞧你這記性!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麽呢?”

清揚無奈地歎口氣,將手中的信交給沈媽:“德妃的遺書。”

沈媽一驚,抽出信箋,一路看下來,神色驟變。

“這可如何是好?”沈媽驚懼地問:“德妃怎麽會寫遺書給你,又怎麽到你的手裏的,還有誰知道?”

“想必她在宮裏也沒有可托付的人,所以才會泣血相求。”清揚沉聲道:“是她身邊的宮女今天送來的,沒有別人知道了。”

“那送信的宮女呢?”沈媽壓低聲音急問,眼睛開始四處張望,生怕有人聽見。

“已經送出宮了,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城了。”清揚跟著又歎一口氣。

沈媽長籲一口氣,慶幸道:“那就好。”見清揚依舊愁眉深索,又奇怪地問:“你還歎什麽氣啊?”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清揚惆悵地說。

“什麽怎麽辦?”沈媽急了,低聲道:“難不成你還想把這封信交給太後,替德妃伸冤?”

“我一直在想,”清揚猶猶豫豫地說:“能不能告訴太後,再請太後從輕發落……”

“你傻了——”沈媽打斷她的話,衝口而出:“太後能輕饒她?隻怕數罪並罰,不但香兒小命不保,整個林家都會大禍臨頭,你娘……”

清揚慌忙捂住她的嘴,連連搖頭,示意隔牆有耳。

沈媽閉了嘴,想了片刻,忽然抓起那封信,在燭上點燃,清揚一急,連忙去搶,沈媽卻抽身一退,用手攔住清揚,低吼道:“這事就這麽辦,神不知鬼不覺,你好歹聽我一回!”

“可是,”清揚不甘心,又欲搶。

“有道是,幫親不幫理!”沈媽將手中燒了一半的信往清揚麵前一伸:“你想她們死,還來得及——”

清揚惶然間住手,戚然地盯著燃燒的信箋,潸然淚下。

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隻能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黑暗中,依舊是那雙神秘的眼,將一切看得通透,聽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