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太後輕聲問道:“清揚,我準備將皇長子指給你,你認為如何?”
清揚臉上並沒有多少意外之色,沉吟片刻,說道:“母後,恕臣妾冒昧,其實還有一個人,比清揚更合適。”
“誰呀?”太後輕輕一笑,清揚的心意,她早已猜到。
果然,清揚開口,說出的人,還是皇後。
太後在心裏幽幽地歎了口氣,這孩子,不知是怎麽想的,從來都是不會為自己打算一下的。皇長子指給皇後,便是給皇後吃了一顆定心丸,從此以後,無論皇後還生不生皇子,地位都無可動搖。那清揚,不還是什麽都沒有麽?
而清揚的心裏,除了有太後此時所想的,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德妃已死,皇長子過繼給皇後,一是希望妹妹皇後的地位鞏固,能就此收手,不要再打壓其他的妃子;而是想妹妹好生待這個孩子,減輕她逼死德妃犯下的罪孽;三是為了皇長子的安危,也隻能將他交給皇後,皇後即使有害他之心,權衡利弊,也斷不敢痛下殺手,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皇後可以讓他死在別的妃子手裏,也不敢讓他在自己手裏出事。
當下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一時無言。
“皇上駕到!”公公高傳。
“母後要是沒有什麽別的事情,清揚先行告退。”說著話,清揚身行已向門外走去,急於脫身。
皇上已經進來了:“朕剛來,你就要走?”站在門口,不由分說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太後在軟榻上欠了欠身子,笑道:“別走啊,正好,讓皇上定奪。”
清揚局促地止了步。
太後說:“皇上你說說看,皇長子是指給清揚,還是皇後?”
“清揚不行。”皇上沉聲道。
“那就隻有皇後了?”太後見皇上態度明朗,隻好作罷。
皇上不急回答,甕聲甕氣地問:“怎麽又冒出個皇後來?”
太後說:“清揚認為,皇後比她合適。”
“是嗎?”皇上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停留在清揚的臉上,似已窺見她的內心所想,須臾便衝她揶揄一笑,意味深長。
你又在為皇後打算了,真可謂是矢誌不渝啊——
清揚訕訕的低下了頭。
“你不是早就要走了麽?走吧——”皇上一聲令下,清揚大鬆一口氣,竟象得了大赦一般,逃也似地走了。
皇上盯著她的背影,眉頭又鎖了起來。
“你也走吧——”太後忽然開腔。
皇上這才收回目光,望向母親。
太後悠然地揮揮手:“走吧,走吧,心都不在這裏了,還留著人幹什麽——”
清揚前腳進了明禧宮寢宮,隻聽見門“吱呀”一聲關上,回頭一看,原來是皇上,後腳就跟了進來。
“走那麽快幹嘛?後麵有狼啊?”他嬉笑著問,晃蕩著兩手,全無半點皇上的威嚴,就象一個市井無賴小流氓。
清揚不理會他,轉過屏風。
他不依不饒地跟過來,依舊是調侃的口氣:“狼來了,你往哪裏逃?!”
她背過身去,不做聲。
“清妃!”他正身,突然喊道。
清揚一愣,他在提醒自己注意身份啊,猶豫片刻,還是回身靠近,行禮下去。
他輕輕地笑了,眼中邪氣一閃而過。
她低著頭,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頭頂滾動:“知道朕為什麽不同意把皇長子指給你嗎?”
她側頭想想,無從得知,隻好搖搖頭。
他猛一把拎起她,翻身壓在**,貼緊她的臉龐,她掙紮,他卻將她越摟越緊,箍得她幾乎窒息。
“你要是想帶孩子,可以自己生。”他在她耳邊低聲說:“我不要你帶別人的孩子,我要你給我生孩子,生我們自己的孩子——”嘴裏噴出的氣流溫和地拂在清揚的脖子上,酥酥癢癢的,清揚心亂如麻,渾身癱軟下來,就象被抽走了筋,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她何嚐不想啊——
可是……
淚水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下來,他察覺到臉側的濕潤,靜靜地鬆開了手,緩緩地坐起來,輕輕地將她攬進懷裏,低聲喚道:“清揚——”
她緊閉著雙眼,虛弱地呢喃:“你答應過我的,不碰我……”
他傷心地說:“可你也答應了我的,為什麽老躲著我?”
她低低地啜泣起來,無言以對。
“我知道——”他沉沉地長歎一口氣,帶著深重無比的憂鬱,萬般無奈地說:“強扭的瓜不甜啊——”
心,刺痛一下,她驀地睜開眼睛,看著他,黑亮的瞳人裏,沒有強權,沒有霸氣,沒有任何的偽裝,有的隻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和那樣沉重的憂傷,遙遠卻又貼近,熟悉而又陌生,隻有文舉才有這樣的眼神,隻有這樣的眼神,才可以在瞬間擊破她心中堅實的壁壘。
眼前仿佛又現漫天飛花,嫣紅一片中,依然是文舉默然凝望的眼眸。她的心,就象一件精美的瓷器,她原本很小心,很小心地嗬護著。而他的眼神,他的憂傷啊,拋卻了所有的遮掩,裸地顯現,象雷電以不及掩耳之勢擊中了她。瓷器般的心,便由一絲細小的裂縫開始,以她不能抗拒和阻止的速度飛快地蔓延、分裂,終於有那麽一片,跌落了下來,整個心,頃刻間,碎了……
她忽然間感到錐心的疼痛,她悲哀地意識到,自己還是深愛著他的,她不能沒有他。
給我一點勇氣,讓我不要再顧及什麽使命,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不管什麽後宮佳麗三千,不管什麽天荒地老,不管最後的結果是死亡還是痛苦,我隻要現在,我隻要能真正地擁有他一刻,那麽,哪怕短暫的幸福如曇花一現,餘生隻有無盡的痛苦;哪怕再長的一生也隻有這麽一瞬間;哪怕生死輪回中因這一瞬我將用不超生,我也永不後悔!
可是,一旦我邁出了這一步,還能如此超然嗎?佛說,是萬惡之源。我真的能保證自己不爭寵,不奢侈,不向生命索求更多麽?如果我真的拋棄了使命,為一己之私舍棄了天下蒼生的幸福,那我豈不是千古罪人?快意一時,隻怕換來終生的悔恨啊——
他捕捉著她臉上細微的變化,心中不忍再逼迫於她,默默地起身,什麽也不說,拉開門走了出去。
清揚,你躲不了我的,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半步。
不論你身負什麽樣的使命,我寧可因你而身陷陰謀之中,也不願因此而讓你遠離。
不知過了多久,清揚才從愣神中清醒,驚覺,文舉已經走了。
她虛脫地往**一躺,思維都好象全部停止了。
“清妃接旨!”
公公跨進明禧宮,朗聲道:“傳皇上口諭:自明日起,清妃每日晨起後即往正陽殿伺候聖駕,晚膳用畢再回明禧宮就寢。”
皇上又在葫蘆裏賣什麽藥?清揚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皇上,分明是要讓她無處可躲。
她不由地輕歎一聲,文舉啊——
天剛拂曉,青頂小轎已到明禧宮外,沈媽請求:“公公,讓清妃娘娘用過早膳再走吧。”
“皇上說了,等早朝畢,同清妃一起用膳。”公公並沒有通融。
沈媽嘀咕一句:“這可好,真正成了早出晚歸了。”
公公笑道:“這樣不好麽,你們不用替娘娘準備一日三餐了,清閑啊,我還羨慕呢。”回頭一擺手:“起轎——”
清揚走進正陽殿,皇上還沒有退朝,公公領著她到正殿,恭聲道:“娘娘,這就是您的書案,皇上吩咐,不用您侍侯時,您可以自便,或看書,或畫畫,都可以,但不得離開正陽殿半步。”清揚點點頭,在書案前坐下,順手翻開案上的書籍,公公又說:“皇上還說,您想看什麽書,都可以隨時傳奴才們到禦書房和書庫去取。”
清揚環顧四周,正陽殿一切如常,倒是自己的書案,想必是皇上新添的,正放在皇上龍案的左側,麵對著殿門一處加擺了一排屏風,正好擋住了外麵的視線。而書案的前麵,立柱上憑添了一副厚重的帳幔,想必大臣們覲見時可以放下來。屏風加上帳幔,倒是將她遮掩得嚴嚴實實,誰也不會知道內裏玄機。而皇上,隻要稍稍側臉,卻可以隨時看見她的一舉一動。
他,煞費苦心,換了一種方式,不再強迫她,不再刁難她,不再冷落她,卻仍然將她捆綁在了自己身邊。
對於這樣的安排,清揚唯有苦笑。
“娘娘,請偏殿等候,皇上已經退朝了。”公公輕言細語,催促清揚。
偏殿裏,早膳已經上桌。饅頭、清粥和鹹菜而已,唯一的葷腥,就是那鹹菜裏炒入的零星肉末。清揚微微有些驚乍,皇上每天早晨就是吃這麽簡單的東西麽?
公共察言觀色,低聲問:“娘娘,怎麽了?”
清揚抬手指指桌上,公公輕聲回答:“皇上每天的早膳都是如此。”
“為什麽?”清揚奇怪。
“皇上說了,夠吃就行,從奢入簡易,由簡入奢難。”
清揚沉默了,卻見周圍的宮人們都悄悄地往後退卻,她回頭一看,皇上,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後。她慌忙閃到一邊,站在皇上座旁。
“你坐下,跟我一塊吃。”他並不是真的要她侍侯。
“如果你想吃別的,可以吩咐他們另做。”他舀了一碗粥,放在她麵前,平靜地說:“我以前在軍營裏,吃慣了這些。”他問:“以前你在歸真寺裏,早餐都吃些什麽呢?”
“回皇上的話,一般也是玉米窩頭,隔三岔五也有饅頭,不過師兄給我開小灶,經常有雞蛋。”她細細的聲音,好象對自己比皇上還吃得好感到有些羞愧。
“從明天起,每天都給你加蛋。”他微微一笑,嘴角往上翹起來,英俊的臉變得溫柔而生動。
她臉一紅,怯怯地低下頭,用手撕下饅頭,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嘴裏送。
他靜靜地望著她,眼前又浮現出她曾經難吞虎咽的吃相,那才是真實的清揚啊。什麽時候還能看見她那樣放肆地在自己麵前吃飯?他在心底幽幽地歎了口氣。
兩疊厚厚的奏章,皇上埋首,良久才抬起頭來,眉深鎖,側臉望向清揚,正安靜地坐在案幾前看書,他入神地注視著她,眉頭漸漸展開,起身離座,走近她身旁。
正欲開口,公公進來稟告:“周丞相求見。”
他挫身回座,揚揚手,公公知趣地將清揚麵前的帳幔放下。
“周大人有何事,為何不在朝堂上奏?”皇上問。
周丞相俯首在地,不肯起身,口中說道:“臣罪該萬死!”
“你何罪之有?”皇上威嚴地問道。
“臣私結朋黨,罪該萬死。”周丞相聲音都開始發抖。
“那朕該如何處置你呢?”皇上低沉的聲音甚是陰森。
周丞相不敢回答。
清揚偷偷地瞥一眼皇上,他臉上僵硬著連一根針都插不進,不由地在帳幔後揪起了一顆心,私結朋黨,論罪該死,株連九族。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緩緩開口道:“念你侍奉兩朝皇帝勞苦功高,暫且不予追究,準予告老還鄉,今日內離開京城返回原籍。”
周丞相慌忙拭去額頭的汗,磕頭離去。
未幾,一侍衛匆匆前來,皇上對其秘密耳語一番,侍衛急速離去。
清揚眼尖,看見侍衛在聽完皇上的吩咐後,用手重重地握了握斜挎的刀柄。她心裏一驚,直覺周丞相一家凶多吉少。據她所知,周丞相為人,素來謹慎,私結朋黨這種大罪,應該不是他的所為。可他為什麽要承認呢?而皇上,對他前來請罪似乎早有準備,既然答應赦免他,為何又要斬盡殺絕呢?她隱約想到,這其中關係複雜,卻又無從得知真相。
“在想什麽呢?”皇上一問,驚醒了清揚的思緒。
她支吾著回答:“沒,沒什麽。”臉卻紅了。
“周丞相與你還是有些交情的,如今要告老還鄉了,你想去送送他麽?”他一邊問著,一邊走了過來。
告老還鄉?還是命赴黃泉?她想起侍衛重重握住的刀柄,心裏非常難過,一時無語。
“怎麽了?”他覺察到她的異樣,關切地問:“不舒服麽?”
“我,我,”她掩飾道:“我想先回宮去。”
他忽然探手抓住她的手,複手探向她的額頭:“你的臉怎麽這樣蒼白,手這樣冰涼?”
她慌亂地想躲開,卻聽見他輕輕一歎:“你始終,還是把我當外人。”言語裏傷感複加。她心裏一動,便不再躲,又聽他問:“你心裏到底有什麽事,不能跟我說呢?”
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在說話麽?如此底三下四,倒好象是在企求什麽似的。
她猶豫片刻,輕聲問:“一定要他死麽?”
他一愣,劍眉輕挑,旋即恢複如常,沉聲道:“知我者,清揚啊——”
“他已經老了,而且已經告老還鄉,不會對你有所妨礙的。”她鬥膽進言,心中卻忐忑,他會發脾氣麽?
他無言地抱緊了她,撫過她烏黑的發,她伏在他的胸前,聽見他的心跳,沉穩有力。他輕聲解釋道:“周丞相是兩朝元老,在朝堂裏門生眾多,我要整頓吏治,必定牽涉甚廣,萬一他們聯合起來,使我開了頭,卻進行不下去,又如何成事呢?不得已,隻能擒賊擒王了。”接著補充道:“我初登基時,他也曾勞心勞力,殺他,我也是忍痛為之啊。”
“你殺了他,隻能是短期行為,他的門生雖明裏不敢違抗,但心中不服,憋屈久了一旦找到機會,那就危險了。”她柔聲勸慰。
“諒他們也不會有機會!”他的胸腔裏滾過洪鍾一般的聲音。
“先賢有訓,久治宜以德服天下。疏導之法,宜通不宜堵。”她沉吟一會,緩緩說道:“周丞相為人謹慎,聖上赦免其死罪必更加令其警醒。他的門生雖多,要聯合上奏,必定先與他商量,隻要他固守沉默,皇上便可無憂。”
他默然道:“清揚你真是幼稚,你怎知他會固守沉默?社稷大事,容不得半點僥幸!”
“我們賭一賭罷?”她忽然抬頭,調皮地說。
他眉頭緊皺,鬆開了她,在大殿裏踱來踱去,似非常為難。猛止步,回頭看她,卻見她一雙手,正執了裙帶,在手上纏了又鬆開,鬆開了又繞上。她竟是如此緊張,他心念一動,想想又好笑,便說:“好吧,看在你的麵子上,饒過他了。”
再轉過身,沉聲道:“準予你出宮去送他。”
眉間,又堆積上了重重心事。
周丞相一家剛出城門,忽聽身後傳來一陣高呼:“周大人留步!”
抬眼望去,一騎人馬匆匆趕來,一輛馬車急速飛奔,定睛一看,竟是宮中行轅。周丞相慌忙領家人拜下。
轎簾一掀,走出來的白衣女子,是清妃娘娘,周丞相未及開言,已是老淚縱橫。
“周大人,多事之秋,太後和皇上都因顧慮太多,無法親自相送,隻好委托清揚,希望不要屈就了大人。”清揚攙扶起他。周大人隻是點頭,口中道:“死罪得以寬赦,皇恩浩蕩!”
清揚摒退左右,與周丞相單獨相對。
“大人,皇上知道您冤枉。”清揚說。
周丞相一怔,呆在了原地。
“情非得已,皇上隻能委屈你了,他心裏並不好受,請大人體諒他的苦衷。來日方長,大人要好好保重,時機成熟,皇上定會昭告天下,一雪您的冤屈。”清揚寬慰道。
周丞相倒頭拜下,放聲大哭:“得皇上體恤,臣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清揚退後一步,側身行禮:“大人如此大義,受清揚一拜!”
“不敢當啊,娘娘。”周大人慌忙就要下跪。
清揚扶住他,柔聲叮囑:“清揚不能久留,大人,安心休養生息,來日還可大有作為。”
周大人注視著行轅遠去,麵朝京師緩緩跪下,三叩首,才起身開拔。
周公子湊上來,好奇地問:“爹爹,娘娘同你說了什麽?”
周大人漠然道:“你不必知道。”
周公子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可否不用急著回原籍?”
周大人犀利的眼神一刺過來,慍道:“你敢違抗聖命?!”
“不是的,爹,”公子嚇得不輕,解釋道:“剛才姚大人送信來,說他們準備聯合您的門生們上奏,或者事情還有轉機……”
“住口!”周丞相吼道:“誰也不得為我上奏!”揚手喚來家仆,決然道:“速去姚大人府上,就說我說的,上奏一事休得再提,否則割袍斷義!”
夜已經深了,皇上尚未就寢,書案上的燭光,在微風輕拂下搖擺不定,忽暗忽明,就象皇上此刻的心事,陰晴難以捉摸。
他不明白,清揚為何要假傳他的心意安撫周丞相,而周丞相,為何對她又是那麽的深信不疑?他這個皇帝所沒有想到的,無法做到的,她輕言細語幾句話,就解決了。他不知道是該佩服她的策略,還是擔心她的心機,而她處事的手段,竟比當年的母親,還略勝一籌。母親當年行事,以快、狠著稱,而她,除了快,剩下的,分明還包含了脈脈的柔情。是潤物細無聲也罷,是收買人心也罷,明顯已讓他感覺到了危機的存在。
他不得不承認,母親**出來的清揚,的確,已經不是當年歸真寺裏世事不諳的小女孩了。
你還是我的清揚麽?
如果是,為何如此讓我捉摸不定?愈接近你,愈看不清你。你到底身懷怎樣的使命?是顛覆天下眾生,還是顛覆我這個皇帝?
如果不是,為何又煞費苦心地為我撫慰先臣?你是在替我收買人心啊——
清揚,讓我將你看個通透吧!我多麽渴望,完完全全地擁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