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62章

清揚深知,左大人一番指責,陳光安絕不會善罷甘休,她派出了第三個半張桃符。

左大人一家,不幾日內又從白州城內消失。

“今日朝堂風向如何?”清揚小聲問。

許公公答:“暫且無事,但陳光安要大展拳腳,必然要先控製刑部,那張大人可就危險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清揚沉聲道:“宜早不宜遲,我們先下手為強。”

她取出半張桃符,交給許公公。

這一次卻沒有那麽順利。

許公公說陳光安已先行軟禁了張大人,根本進不了張府。

清揚知道,對先前的事,陳光安已有所警覺了。

別無他法,隻能鋌而走險了。

陳光安出了正陽殿,清揚也悄然溜了出來。

“陳大人!”清揚笑吟吟地叫住他。

“娘娘,可有什麽事要臣效勞?”陳大人恭敬地問。

“皇上說,今夜可能會有大動作,為防止意外,還是請陳大人將虎符交給皇上,事情過了,明天便還給你。”清揚微笑著說。

陳光安遲疑了一下,什麽大動作,剛才在殿上皇上怎麽沒說呢?旋即一想,皇上向來多疑,不到最後誰也不知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清妃從殿上來,定然是受了他的吩咐。

想到這裏,他從腰上解下虎符,交給了清揚。

“你去哪裏了?”剛剛在幔帳後坐好,皇上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她說:“我肚子餓了,去看看晚膳送來沒有。”

他微微一笑,寬和地說:“我也餓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她端起飯碗,忽然問:“今天你不喝酒麽?”

“喝酒幹什麽?”他眼中探詢的目光一閃而過。

“我今天想喝酒。”她說:“上酒!”

“為什麽?”他按住酒壺:“你很少喝酒的。”狡黠的眼光似探照燈,直刺她內心深處。

“今天我讀了一篇文章,是說父母之愛,可以全然不求回報地盡心付出。”她頓了頓,揚聲道:“喝酒!”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他定定地望著她,知道是那篇文章,牽起了她心頭的那個結。他真想告訴她,他知道她的身世,他知道她的母親,可是他不能說,那樣不堪的身世,叫她如何麵對?而說出她的娘親,又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不知道好過知道一切。他靜靜地按住她抓了酒壺的手,深情地說:“全然不求回報,盡心付出的愛不止隻有父母之愛,我也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瞬間,她的眼裏浮起淚光:“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她苦笑:“不可能的。”

他遲疑片刻,還是堅決地說:“可以。”

她忽然詭異一笑,他心裏竟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上了她的當,誰知道她想要我幹什麽?是讓她回到文浩身邊麽?一時間,他竟有些後悔了。

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追問一遍:“你真的可以為我做任何事?”

事已至此,他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是的。”心裏七上八下,不知她意欲何為。

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嘻嘻一笑,伸手將酒杯探到他的嘴邊:“我要你喝酒!”

他臉上僵硬的線條頃刻間變得柔和起來,她的要求,隻是這麽簡單,苦悶時,有人陪著喝酒而已。他執起她的手,乖乖地將酒喝掉。

她似乎很開心,馬上又倒一杯:“我還要你喝!喝醉為止!”

他輕輕地笑著,什麽也不說,帶著一種隻要她開心,便可以不顧一切,要放肆縱容她的心情,喝掉。

一杯又一杯,他,醉了。

她輕輕地將他扶到**,摘下了他的虎符。

兩張虎符相吻,張大人懷揣半張桃符,一家連夜出城。

半張虎符回到皇上身上,皇上還未醒酒。

陳光安等了一夜,也沒見皇上有什麽大動作,卻在淩晨時分得知,張大人一家已經逃之夭夭了。他瞬息間明白上了清妃娘娘的當,卻不敢聲張,隻好做了回啞巴吃黃連。

“陳大人,完璧歸趙,請妥善收好。”清揚在正陽殿前劫住陳光安,將虎符歸還。

陳光安不好說什麽,默默地接了。

“大人是不是還打算斬草除根啊?”清揚卻冷不丁地將了他一軍。

陳光安低沉道:“娘娘多慮了。”心裏恨得牙癢癢,又不敢發作。

“我隻聽說上回誰個大臣辭職,陳大人還窮追猛打啊。”清揚笑道,語氣卻凜冽。

陳光安心裏一驚,沒有做聲。

“我奉勸大人一句,人既然已經走了,就算了吧,難道大人沒有聽說過,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嗎?”清揚依舊輕聲輕巧地說:“張大人我是保定了,大人看著辦吧,反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翻起臉來,誰能占誰的便宜,還說不定呢?!”她悠聲道:“大人也不想想,皇上的虎符我是怎麽拿到手的,是你跟皇上親,還是我呢?”

她無法猜到陳光安此時所想,隻知道他非等閑之輩,如果被他參到皇上那裏,或許她也逃不了,她隻能,裸地要挾他,如果他夠聰明,就不會也不敢得罪她。

陳光安怎麽會聽不懂話中之意,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皇上的虎符,因為她是皇上的枕邊之人,比起來,他算什麽?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陳光安豈會不懂?

想到這裏,他獻媚一笑:“娘娘可要記下微臣這個人情啊。”

清揚會心一笑,點點頭,讚道:“難怪皇上倚重你,現在連我開始喜歡你了。”

陳光安笑成了一朵花,心神領會地退下。

清揚臉上的笑意散去,憂慮重新堆積上來。

這個陳光安,可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得多啊。

這天,清揚打開密折箱,意外地看見一本彈劾李大人的奏折。陳光安的手已經在短短的四個月內伸到了戶部,其速度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清揚的想象,彈劾李大人的奏折雖然隻有一本,卻是一個明顯的風向標,接下來,矛頭會逐漸對準他一個人,成為眾矢之的,那樣,陳光安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動手了。

她將密折納入袖中,決定先壓一壓,又覺得不妥,思前想後,不知該怎樣處置才好。信步走到前庭,看見一個公公正在燒碳盆,準備燒旺了抬進殿中。她揮揮手,公公退下,她蹲下來,撥弄著火,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從袖中抽出密折,往火中一扔。

擋是擋不住了,最重要的,是爭取時間。

她將手探入懷中,摸出半張桃符。

李大人留下辭呈一份,舉家遠走。

“清妃娘娘,蕭大人已經等了您很久了。”身心疲憊的清揚剛剛一腳踏進明禧宮,四喜就迎了上來。

清揚來不及拍落身上的雪花,就進了正室。

“娘娘,臣要走了,前來辭行,不知娘娘有什麽話要臣帶給周大人。”蕭大人說。

清揚徒增傷感:“怎麽,你也要走了麽?”

“臣……”蕭大人想說什麽,卻無語哽咽。

“走吧,再不走,也難保周全了。”清揚的眼圈一紅,柔聲道:“你身為大學士,本不妨礙他什麽,一個個同僚的前車之鑒,又怎不讓你唇亡齒寒?”

“臣無能,不能為娘娘分憂,不能為社稷分憂,讀書萬卷,隻能空有一腔熱血……”蕭大人說的情動處,已經涕淚橫流。

清揚見他如此難過,心中不忍,勸慰道:“大人不要太傷心,假以時日,還可從頭來過。”將兩個半張桃符交到他手上:“國亂思良將,重整河山之日,還需你們重新出山。這半張桃符是你的,你與周丞相是同鄉,回去後請交半張桃符給他,等時機成熟,以桃符為憑,召大人回朝。請大人務必為國保重。”

清揚躬身一拜。

蕭大人百感交集,再三叩首拜別。

寂靜的明禧宮,昏暗的燈光,愁眉深鎖的清揚。

許公公悄然進來,立在一旁。

“都辦好了?”清揚問。

公公答:“娘娘請放心,已經到達安全地界。”

清揚點點頭,打開麵前的黑色匣子,將捏在手裏的半張桃符放進去,那匣子裏,靜靜地並排躺著八個半張桃符。她的手輕輕地撫過這八個半張桃符,每一個半張桃符,都代表著一位可獨擋一麵的大臣,這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這八個半張桃符,是她為文舉留下的退路。隻要這八張桃符全部歸並,那社稷,無論多亂,都可以重新振作。

她靜靜地合上匣子,沉聲道:“宣安國侯杜可為即刻進宮見我。”

“娘娘何事深夜急召小侯?”杜可為還是直性子不改,一進門就直奔主題。

清揚篤定清晰地說:“我要侯爺在明日早朝起頭彈劾陳光安。”

杜可為眉頭一皺,沒有回答。

“我要侯爺在明日早朝起頭彈劾陳光安。”清揚又堅決地重複一遍。

“為何選中我?”杜可為好奇地問,嘴角一揚,笑容畢現。

清揚說:“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但與他同守邊關、朝夕相對八年之久,而且你還救過他的命。你的話,皇上一定會重視,而陳光安,在所有大臣裏,唯一顧忌的也隻有你。所以,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小侯從來隻對玩樂感興趣,彈劾誰,不彈劾誰,跟小侯都沒有關係。”杜可為嘻嘻一笑,拒絕。

清揚聞言,深深地看他一眼,輕聲道:“原以為侯爺是一忠直之人,可以托以重任,沒想到,也是一個明哲保身之輩。”言詞之下,頗有些失望。

杜可為靜靜地望著她,麵前的這個女子,總是讓他有些恍惚。從他第一次在歸真寺裏見到她,他就對她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那個在他鐵爪下竭力抗爭的小女孩,虎視眈眈地逼視著他,總是讓他回想起來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又浮現起無盡親切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不知為什麽,匆匆一麵,他卻這樣難以將她忘記,原本並不愉快的一幕,他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那天文舉來向他求助,一開口,他就直覺,文舉要找的就是她。

八年後,在歸真寺的操場上,他再一次看見她。清純靈秀,端莊穩重,讓他眩暈。世間沒有女子能讓他動心,如果有,隻有林夫人,但那是出於愧疚還是真正的動心,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而對她,他分明不曾動心,卻被牽扯著,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親近她、關心她。

以他對文舉的了解,知道她對於文舉的重要,而根據他的觀察,他相信,不論掩飾得多好,她心裏其實是深愛文舉的。他常常在暗地裏感歎,象她這般純美的女子,就應該母儀天下;而象他這般偉岸的男子,能與之般配的也隻有她;他們,其實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啊!

等到她入了宮,他還能斷斷續續地聽到有關她的消息,盡管他的性格,從來都是不多事、不犯事,對此隻是置之一笑,不加評論,而心裏對她,卻是愈發地認同,這個歸真寺教導出來的女孩,不僅相貌端莊、品行純正,而且思慮深遠,深明大義。

他因為她的所作所為而敬重她,就算拋開這些不說,他內心深處,還是非常喜歡她的,這是不同於男女之愛的一種喜歡,確切地說,更象是長輩對晚輩的偏愛,更象是知己之間的惺惺相惜。

而今,他麵前的她,卻深索愁眉,悶悶不樂。

杜可為有些不忍,收回散亂的思緒,斂去笑容,嚴肅地說:“皇上現在非常倚重陳光安,如果我此時跳出來,無異於宣布正式與陳光安為敵,手心手背都是肉,要皇上如何決斷?取舍之間,我們沒有任何優勢,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現在,時機還未成熟,隻能靜觀其變。”

清揚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認,杜可為說的有道理。

“再這樣下去,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她似乎接受了他的建議,但話語裏,仍舊透出深深的憂慮。

他望著她燭光下美麗的側影,在濃重黑暗的背景中顯得那樣勢單力薄,不禁有些擔心起來。想了想,好言規勸道:“陳光安風頭正健,娘娘沒有必要強出頭,以免引火燒身。”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話語輕輕,語意卻果敢堅決。

“以卵擊石,非明智之舉。”杜可為遲疑片刻,緩緩開口:“娘娘請稍安勿躁,小侯自有安排。”

她猛地抬頭,望向他,他分明是在暗示她,對一切他都心裏有數,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她與他四目相對,她從他堅定的眼神裏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原本對一切都有應對之策,表麵的逍遙和**不羈隻是他一貫的生活做派,骨子裏,他還是名臣良將之後,對政治,他有敏銳的洞察力,對局勢,他有軍人的穩健謀劃。就算她不找他,他也不會坐視不理。文舉與他,是生死之交,而他,身為安國侯,擁有聖上三代免死金牌的信任,又怎會視朝廷危機不顧,明哲保身,與他人同流合汙?

清揚確實沒有看錯,這斷然不是他杜可為的性格!

但現時,也斷然不是他起事的時候。跟陳光安硬碰硬,是萬萬不可的,他隻能不參與,不違逆,小心地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手中的兵權,待時機成熟再放手一搏,不可走漏一點風聲,也不可給陳光安一絲一毫的喘息機會。

這個計劃,他本不該透露給任何人,但今天,他還是暗示給了清揚。不單單是因為他相信她,也因為,他不希望看到她以身犯險。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我明白了,謝謝侯爺。”起身走向屋外。

天又開始下雪了,洋洋灑灑,漫天遍地又是一片純白。

她有感而發:“這麽大的雪,可以掩蓋一切汙濁,可惜等到化了,一切都還是無可回避。”

“嗬嗬,”他爽朗一笑,揚聲道:“雪化了,汙濁會出來,新綠、鮮花和明媚的陽光也會一同出現,總還是美好的事物多啊——”移身前行,並排站到清揚身邊,低聲道:“我先走了,”同時伸手很自然地輕拍一下清揚的肩頭,言語很是關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等到他身影不見,她還愕然地站在雪地裏。

隻是那看似隨意的輕輕一拍,對她,卻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她印象中的他,瀟灑不羈,豪爽大氣,行軍打仗,也是硬漢子一個,在朝為官,卻超脫不凡,不願過問世事。讓人感到奇怪的是,象他這樣的英雄,身邊卻沒有一個紅顏相伴,無妻無子。在清揚看來,雖是灑脫,卻也有著難言的淒苦。她一直以為,他不近女色,隻因軍人稟性太過硬朗,今日,她卻在他不經意間,看到了他溫情的一麵。

安國候杜可為,原本也是一個多情的人啊——

他並未將她作為娘娘看,他看她,隻是一個需要別人關心的小輩。

“清揚,”皇上在禦案後叫她:“蒙古邊境局勢穩定,我已頒旨淳王回朝,文浩明日中午時分便可回京,你想同我一起出城去迎接他麽?”

清揚有些黯然:“我還有別的事呢,算了吧。”

他的眼光默默地瞟過來,語氣裏又現揶揄:“真的不去麽?”

她沉默以對,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近一年的邊關守衛,你就不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麽?”他卻饒有興趣,誓要將這個話題進行到底。

她繼續沉默著,將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書上。

“淳王妃也去,夫妻久別重逢,場麵一定會催人淚下吧?”他故意說著,勾勒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場景,想看看她有什麽表現。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的陰陽怪氣顯然激怒了她。

“嘿嘿,”他暗笑,她惱了,心裏為又刺中了她的心事而得意,猛一下又悵然若失,她還是,忘不了淳王啊。半晌,又尖銳地說道:“也是,人家夫妻團聚,你去煞什麽風景?不去是明智的。”

她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理會他。

他得了個沒趣,忽然有些後悔,我說這些幹什麽?明知她會不高興。

他有些懊惱地搔了搔頭皮,訕訕地將頭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