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難得一個上午的空閑,太後和皇上、皇後都到城門外迎接淳王去了。
文浩,對於她來說,已經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人了。
她並不是不牽掛他,那個儒雅的少年王爺,經過這一番邊關曆練,變成了什麽樣子,她也很想知道。可是,她卻不能去,不論是為了幽靜,還是文舉,抑或是文浩自己,她都不能在那樣的一種場合出現。
旌旗飛舞中,文浩一躍下馬,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尋。
他迎上了妻子含笑的目光,看見了小手揮舞的兒子,卻沒有找到她。
若是往日,他就會止不住心亂如麻,可是今天,他出奇地平靜。
因為,他不在是當年京城裏那個隻會讀聖賢書的淳王爺了,這一次邊關駐兵,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強權才能說話算數,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他的目光停留在哥哥的臉上,餘光裏是滿目眩眼的明黃,龍袍也好,清揚也好,都應該是屬於我的,你既已坐上皇位,就應該把清揚讓給我,可你沒有,你霸道地將所有屬於我的都奪走,我要拿回屬於我的,全部!
皇宮夜宴,喧鬧的酒席,為淳王接風的杯盞交錯間,暗蘊著無盡的詭異玄機。
文浩大醉,被抬出大殿。
皇上在微微皺眉間,隱約地覺察到了什麽。
淳王府,幽靜倚靠在回廊上,眼睛卻盯著丈夫的書房。
陶將軍一大早便來了,文浩與他一頭紮進書房裏,已經兩、三個時辰了,還沒有出來。
她從來都不幹涉丈夫的事,可是這一次,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
丈夫未出征之前,每日看書寫字,都是必修的功課,如今回來近半個月了,卻每日都與陶將軍在書房裏關門閉戶,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幹些什麽。丈夫臉上的笑容是愈來愈少,心事是愈來愈重。今天正吃著早飯,陶將軍忽然進來,交給丈夫信函一封,丈夫匆匆讀罷,麵露喜色,連聲道:“真乃天助我也!”
書房的門終於開了,文浩與陶將軍從裏麵出來,徑直便出去了。
幽靜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剛想起身,忽然又看見丈夫回轉了,向自己走來。
“中午我不回來吃飯了。”他說,眼睛卻看著她。
她明顯地有些失落,點點頭,又低下頭。
“等我忙完了,再好好陪你。”他又說,輕輕地執了她的手。
她蠕動著嘴唇,想問他到底在忙些什麽,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你的手這樣涼,”他握緊她的手,猛呼幾口氣,好象這樣便能溫暖她一樣,匆匆道:“進屋裏暖和暖和,沒事少出來吹風,會受涼的。”舉手投足間,殷殷關切之情仍如同往日。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小姐,老爺來了。”平兒稟告。
幽靜有些意外,爹來幹什麽呢?爹很少到淳王府來的,自打托付了幾件事都沒有下文之後,爹的腳已經鮮有踏足了。
“靜兒啊,最近可好?”林大人進來了,一臉關切:“爹早就想來看你了。”
她靜靜地看著父親,真切地感受到這熟悉的臉龐後的虛偽。
“王爺不在啊?”林大人四處張望。
“他出去了。”幽靜說著,請父親坐下。
林大人卻興趣盎然地在室內轉來轉去,怡然自得地到處摸摸瞧瞧。
“爹,您在這裏吃飯吧,也不知道王爺什麽時候回。”幽靜見父親心情很好,便出言挽留。
“不了,不了,”林大人推辭:“爹還有事呢。”
“爹,”幽靜叫住他:“您找王爺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沒有,沒有,”林大人連連擺手,就要走。幽靜隻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快到門口了,林大人忽然回轉頭來,神秘地說:“靜兒,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要好好照顧王爺,你的一生,爹的一生,林家的將來,可都指望他了,你可要放精明點。”
幽靜愣在了原地,這是什麽意思?爹究竟在暗示什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丈夫究竟在忙些什麽?父親的態度為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走進書房,猶豫片刻,還是打開了密室的機關。
丈夫的秘密,再一次展現在她麵前,令她心驚!
循規蹈矩的她沒想到丈夫會有這樣的“雄心壯誌”,她心驚肉跳地讀過那一封封密件,急得大腦一片空白。
起兵謀反,可是死罪,死罪啊!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她六神無主,猛然間想到一個人……
“靜兒,好久沒有看到你了,”清揚微笑著問:“你跟王爺還好麽?”
幽靜沉默好久,咬咬下唇,回答說:“不好。”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看妹妹如此模樣,清揚擔心極了。
“我不知道該找誰,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幽靜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說了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我到底該怎麽辦?”
多重要的事,竟然說到了死,清揚倒吸一口涼氣,想到家庭和愛情是幽靜的全部,便試探著問:“是文浩變心了麽?他有了別的女人了?”
幽靜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恐懼,放聲大哭道:“我寧願是他變了心,也不會是這麽大的罪啊——”
清揚駭然了:“到底出什麽大事了?”
從幽靜哭哭啼啼、斷斷續續的述說中,清揚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淳王,意欲謀反!
幽靜顯然被嚇得不輕,而清揚,也在短時間內被搞得手足無措。她入宮時間已經不短,麵對過無數複雜的局麵,可是這樣忤逆滔天的大罪,她也是第一次碰到。
如此膽大妄為的為什麽會是文浩呢?
她默然合眼,長歎一聲,胸中波濤洶湧。
“最近都有哪些人跟文浩來往密切呢?”她問。
“陶將軍幾乎每天都來,嶺南王有天深夜來過一次,”幽靜想了想,說:“我在密室裏看到的信戳好象是盧州王的蠟印。”
清揚點點頭,那就是了,她大體可以猜出個前因後果出來。
陶將軍屢立戰功,卻因性格倨傲遭人排擠,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一直沒有得到提拔重用,隻能在城郊監守麥滬營。他鬱鬱不得誌,又手握兵權,這次跟文浩出征,有策反之心也是可信的。而嶺南王沒有知會朝廷,卻在深夜私訪淳王府,定然是與文浩密謀。這其中最狡猾的還是盧州王,這麽多年一直野心勃勃,隱忍不發,等待時機。更有甚者,他多年與蒙古通商,難以排除勾結蒙古的嫌疑。這次文浩與嶺南王勾結,會同陶將軍以“君王暴虐,就百姓於水火”的借口擁兵自重,盧州王卻隻是在信中讚同,無意出兵出錢出力,看樣子,老謀深算的盧州王是想坐山觀虎鬥,乘朝綱大亂和淳王謀反,聯合蒙古,漁翁得利。
依照幽靜在密室看到的那些信,定然是有人慫恿文浩很久了。陶將軍想侍新主,從而得到重用;嶺南王想鬧獨立;盧州王也蠢蠢欲動;就連蒙古都想乘亂分得一杯羹;而朝廷的局勢,危如累卵,眾朝臣朝不保夕,無心政事;陳光安已將老臣們驅逐得差不多了;天下百姓怨聲載道;此時無論是誰,揮臂大呼一聲“新皇殘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廣泛的響應。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一觸即發。
也許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文浩才決定起事。要另立新君,他是當仁不讓的,畢竟,他也是先皇的兒子,而且還是皇後之子。名正言順,無可厚非。
正如太後當日所擔心的一樣,文舉新君,根基不穩,貿然行事,已經動搖社稷根本。
想到盧州王曾在信中對文浩提及,一旦文浩起事,他將策動蒙古一舉進犯,以瓦解文舉,清揚不禁歎息,文浩啊,文浩,你怎可如此糊塗,你們兄弟兵戎相見,一旦蒙古進犯,將無兵可對,到時候,隻怕是江山從此易主,一切都出乎你的預料,局勢將難以收拾。
那一天,隻能是親者痛、仇者快啊——
“清揚,”幽靜見她默不作聲,不知她在想什麽,又期期艾艾地說:“我爹,他好象也知道什麽,今天早上,他特意來看我,還說什麽要好好照顧王爺,我的一生,他的一生,林家的將來,可都指望他了……”
趨炎附勢之徒,清揚嘴角掠過一絲無聲的苦笑。
誰都知道,皇上並不寵信皇後林幽香,香兒雖然厲害,在宮裏卻不得勢,又隻生了個女兒。林大人見她個性太強不能讓自己隨心所欲,於是想做兩手準備,暗地裏希望文浩造反,認為仁慈心軟的文浩當皇帝更有利於自己,因為幽靜柔弱,可以讓他牽著鼻子走,重要的是幽靜生了個兒子,可繼承皇位,自己將來可以操縱朝綱,官位相國,實現外戚專權的野心。
他將自己女兒的幸福置於何種境地?
有這樣的父親,難道不是妹妹們的悲哀麽?
清揚心裏無比沉重。
“清揚,你在想什麽?”幽靜問,鼻音濃重。
清揚疲憊地笑笑,沒有回答。
幽靜往她身邊靠了靠,小聲說:“我好害怕……”
她太柔弱了,經不起這樣狂驟的風雨,清揚心裏一緊,輕輕地攬過她,低聲安慰道:“別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你會怎麽辦?”幽靜抬起頭,忐忑地問:“你會告訴皇上不?”
“傻瓜,”清揚笑道:“告訴他不是讓你們去死麽?”
“那,”幽靜吸了吸鼻子,驚魂未定地說:“我們該怎麽辦?”
清揚想了想,說:“我叫文浩今夜進宮來見我。你回去後,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看文浩回去後有什麽反應,如果他仍舊一意孤行,及時通知我。”
幽靜的點點頭。
清揚說:“那你趕快回去吧,記住我說的話。”
“清揚,你終於肯見我了。”文浩麵對清揚,良久,才輕輕地說出這句話。這句話,在他心裏,已經憋了很久了,經年的相思,隻淡淡的一句,卻飽含了歲月滄桑和無盡的心傷。
清揚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本不該見你。”
文浩的臉上已現淒然:“為什麽?”
“既然已經決定放棄,就要學會永遠忘記。”清揚的話語再一次破滅了他的希望。
“我說過,我不會放棄的。”文浩決然說。
“不放棄?”清揚笑道:“理由是什麽?”
文浩默然道:“你是為什麽而放棄的,我便要得到什麽。”
清揚無聲地垂下眼簾,她知道,他所指的,是皇權。
“我是為了愛情而放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輕聲說,似乎怕擊碎他心中的那個美夢。
“為了愛情,是為了你的愛情而放棄我愛情麽?難道你的愛情、我的愛情,不是我們的愛情麽?因為你愛我,便不想拖累我,便把幽靜塞給我,這就是你偉大的愛情麽?”文浩動容地說:“你知道,我是不願意的,我一直都在後悔,當初不該答應你。”
她垂下眼簾,低聲說:“文浩,請你原諒我。”
他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不,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她靜靜地走過去,與他四目相對,清晰地說:“因為,我的愛情不是你的愛情,更不是我們的愛情。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他怔住了,忽然苦笑:“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愛的人,一直都是文舉。”她說:“但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我利用了你的愛。”
他的臉瞬間蒼白,連連搖頭:“你又騙我。”
“以前是我在騙你,可今天沒有。”她靠近他,麵色平靜:“我利用你的愛,迫你娶幽靜。”
“為什麽?”他無力地問。
她咬咬下唇,象下了個很大的決心:“因為幽靜是我的妹妹。”
“你說什麽?”他猛一下直起了身子。
“她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妹妹,”她說:“這個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直不起腰。
“文浩!”她忽然厲聲製止他,正色道:“你好好想想。”
聽到這句話,他就象被抽去了筋,身子往椅子上一癱,再也沒有了聲響。
他緣何不信?!他早就起疑,妻子和清揚神似的麵容,清揚對妻子超乎尋常的關心,他一直懷疑卻不敢加以驗證的設想,到頭來,還是真相。
“你是愛我的……”他喃喃地念叨。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愛你,”她再一次重複:“我愛的人,一直都是文舉。”
“我不相信!”他狠狠一錘,砸在茶幾上。
“在認識你之前,我就與文舉熟識,你要知道,我在歸真寺的桃林裏,等了他整整八年。”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象冰刀刺進他心裏,一下一下,不曾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
“你騙我!”他不肯相信,咬牙切齒地阻止。
她卻根本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繼續說,聲音急促而陰冷:“我愛他勝過一切,如果有誰敢對他不利,我就與誰拚命!如果那個人是你,也是一樣!如果你要對他不利,我會恨你一輩子!”
他隻覺心裏一口惡氣,憋得他眼冒金星,對過來她的臉,瞪著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親切,我們何時竟變成了仇人?是因為文舉麽?她,那樣愛他啊——
而我,是什麽?
可笑,我竟為了一個深愛別人的女人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可是,我為什麽還是會心痛?
你會因為我對文舉不利而恨我一輩子,你可知道,我恨他橫刀奪愛也是一輩子?最後的結果為什麽會是這樣?
原來,隻有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還鉚足了勁,幻想著要救你脫離苦海,原來,這根本就是你一直期望的!
回想起她親口說出的那一句“我愛他勝過一切”,他的心,痛得簡直就要裂開。盡管他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尷尬位置,盡管他聽見她親口承認,盡管他對所有的事實都無可否認,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他無法忘記她,無法放下她,無法去恨她。
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可以什麽都不去想,任大腦一片空白,就這樣兩眼發直地坐著。
她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表現,盡管她知道,今天的文浩已不是往日的文浩,她隻是存有一絲僥幸,從前的文浩也許會因為她而造反,也會因為她的規勸而回頭,所以她決定試一試,就算他是為了她而造反,那麽就讓他知道真相,讓他知道一旦造反他將永遠地失去她的心,這樣他會收手麽?
她沒有把握,隻能靜靜地等待。
看著他黯然的樣子,她覺得自己殘忍到了極點。可是,該要說的還是要說,為了他也好,為了幽靜也好,這層紙,終究還是要捅破。不然,對誰,都不公平。
“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他忽然問。
她深吸一口氣:“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臉上露出些安慰的神情,她忽然就紅了眼圈,他,無論怎麽變,其實,依舊還是當年的文浩啊,那個可以為了她,做任何事情的文浩啊——
他緩緩地站起來,低聲說:“我知道了。”腳步已經向外移去,忽然回過頭來,沉聲問:“你覺得我會對文舉不利麽?!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僵在原地,無言以對,他問得太突然了,讓她促及不防。
他的眼裏隱現點點寒光,就在這一瞬間,她陡然明白,他真的,已經不再是那個她所熟悉的翩翩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