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0章 化靜為機動

最近天下不太平,不過這跟柳陵鬱沒關係,他十分愜意,如果可以他希望這天下再不太平點兒。因為這世間越是不太平,亂懷樓的生意就越是紅火,那滾滾而來的金銀攔都攔不住。

菊讓近日特別的累,沒辦法,點銀票點得手酸,連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

也難怪,他要管的又不是隻有這亂懷樓一處的生意,連帶著柳陵鬱手下的諸多店鋪都是要一並注意的,再說了……柳陵鬱幹的那些行當哪個不是一本萬利、千頭萬緒的?沒把他折騰死是他命大。

紅冶推門而入,將手裏的食盒往桌案上一放:“吃飯。”

食指按上額角,菊讓仰起臉,十分溫和有禮地道謝:“紅姑娘辛苦了。”

紅冶點了點頭,將食盒朝他麵前一推。

剛拿起筷子,菊讓似是想起什麽事一般,問道:“公子在肅殺園嗎?”藏鐵的事情出了點兒問題,若是公子在的話他得去請教一下。

紅冶搖了搖頭:“出去了。”

菊讓皺眉,這下麻煩了。

紅冶不喜歡看到菊讓皺眉頭,她覺得菊讓隻適合一種表情——微笑,唇角微微翹起,眉眼彎彎,和氣溫吞,最是漂亮。

“什麽事?”難得的,紅姑娘主動發問了。

菊讓也有些受寵若驚,趕忙道:“工部近日受到戶部的彈劾,築堤的鐵被扣住了,藏鐵的事情有點兒麻煩。”雖然知道跟紅冶說了也沒什麽用,可是菊讓還是盡數交代了。

他喜歡紅冶,非常喜歡。這個眉眼豔麗、心思單純的姑娘讓他看了就歡喜,盡管這姑娘隻長了一張聰明臉麵。

紅冶盯著菊讓長袍上盛開的金**發了會兒呆,再對上菊讓的眼睛時眸中似是有厲光閃過:“尹榮的舅舅是戶部尚書。”

菊讓愣了愣,心裏咯噔一跳:禦林軍副統領尹榮,那不是卜元帥手下的人嗎?莫非卜元帥從中作梗?

“快吃。”紅冶催促著,一副急著收拾東西的樣子,一雙明媚的杏眼裏卻有淡淡的溫柔。

蕭禦倫回莊了。

山莊裏熱鬧得跟過節似的。

九疑遠遠地看著緋衣的丹朱將白衣的蕭禦倫從馬車裏扶出來,心頭動了動:許久不見蕭公子了。蕭禦倫給她解過毒,但是沒有戳穿過她,她還是有些感激他的。那一道草藥浸泡過的靈符就好似一個不能訴諸口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是蕭禦倫和九疑所共有的。

九疑不知道蕭禦倫為什麽要替自己解毒,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揭穿她看過那幅畫的事實,不過九疑感激他,感激此人沒有讓她難堪。

一群人簇擁著自己,蕭禦倫覺得周遭極是吵鬧:他每次出門回來都會遭遇這般陣仗,丹朱就是喜歡小題大做。“九姑娘最近可好?”他狀似無意地問。

丹朱扶著他的胳膊一抖,隨即道:“閑人一個,成日裏瞎溜達!暖風園被她弄得雞飛狗跳,其他院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蕭禦倫笑了笑,似是對這答案很是滿意。

然……丹朱不樂意了,憑什麽她在這山莊累死累活,而那個外人卻頂著嫌疑犯的名號在此逍遙快活?“您出去的這陣子柳公子來過,他給九姑娘做的擔保。”

斂音閣走水的事情蕭禦倫聽說了,既然沒出什麽大事兒他也就沒有追究,這點兒事情丹朱還是能辦妥的。

丹朱見蕭禦倫沒什麽反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口:“那個……柳公子跟您長得真像。”

“長得像而已,不足為奇。”蕭禦倫跨過門檻,脫下了身上罩著的披風。

“他跟您長得一模一樣。”丹朱不死心,又道。

“去把九姑娘叫來。”蕭禦倫似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隻是坐下吩咐著。

公子不想談,看來是自己多嘴了。丹朱清楚什麽時候可以使性子,什麽時候不可以,故而她閉嘴了。

九疑才晃晃悠悠地走到長廊的盡頭,丹朱便出現了。

緋衣的美貌女子冷冰冰地說:“公子回來了,要見你。”

“哦。”九疑乖順地應承著,不聲不響地跟在丹朱身後,心裏思量著要不要將那個秘密說破。

進了留雲軒,九疑發現蕭禦倫那張酷似柳陵鬱的臉正對著自己,被遮住的眉眼好似躲在那一塊布頭後麵窺視著人心。

“來了?”

蕭禦倫冷清的嗓音裏好似摻雜著一點兒名為關切的東西,九疑誠惶誠恐地回話:“蕭公子回來了啊,路上辛苦,路上辛苦……”

九疑也算是一個十分奇特的人,任何話到了她嘴裏都會多出一點兒討好的意思,十分明顯地討好,不像周旋在眾人裏的交際高手……奉承起來不留痕跡。不過——縱使是這種看似拙劣地討好也不惹人嫌棄,她隻是讓你覺得:你是個高位者,你應該被人明顯地討好著。

蕭禦倫被她的話說得很開心,“嗬嗬”地笑出聲來:“九姑娘真是有趣……”招了招左手,蕭禦倫示意九疑上前,於是九疑湊到他跟前,一臉的諂媚。

丹朱覺得九疑狗腿的模樣很礙眼,便扭過頭去,誰知蕭禦倫道:“丹朱,你先下去,本公子有話跟九姑娘說。”

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丹朱心頭顫了顫:公子這次回來變了好多……九疑對這種情況有點兒接受無能,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蕭公子覺得自己比丹朱姑娘更可信些?

“九姑娘?”蕭禦倫喚她,還讓她坐在左手邊的椅子上。

九疑猛地打了個激靈,腦袋裏那種叫做直覺的東西突然叫囂起來:不能讓蕭公子先開口!於是她趕緊扯了個笑臉,道:“這次給蕭公子添麻煩了。”

蕭禦倫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可以猜出這個人在衝自己笑。他知道九疑說的是斂音閣的事情,故而他搖了搖頭,道:“九姑娘是柳公子帶過來的人,本公子怎麽著也得賣柳公子三分薄麵的。縱使九姑娘不是柳公子領來的,那單憑‘客人’這兩個字,九姑娘就無須跟蕭某客氣。”

蕭禦倫還想接著說,但九疑趁著他停頓的空當搶先道:“蕭公子幫九疑隱瞞中毒這件事實在是大恩,九疑不謝不行。”像九疑這種在刀刃上遊走的殺手對危險有著野獸一般的知覺,她總覺得這一次她必須把交談的主動權牢牢地抓在手裏,否則就麻煩了!

蕭禦倫顯然沒有料到九疑會把這事情說破,唇角微張,下半張臉上呈現出隱隱的錯愕。但這也隻是須臾:“九姑娘言重了。”他好像不願意深談此事。

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感升騰起來,九疑知道自己做對了。這個氣質溫和的蕭公子指不定比柳公子還要難辦,九疑這樣想著,又道:“怎麽能這麽說呢!蕭公子可真是個大好人,不像柳公子那般陰陽怪氣的!”

蕭禦倫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在九疑說出“陰陽怪氣”這四個字的時候。

“蕭公子近來挺忙的吧?九疑住在留雲軒會不會不方便?”九疑不想給這個人開口的機會,於是胡亂地瞎扯。

蕭禦倫搖了搖頭,笑容有些僵硬:“怎麽會麻煩呢!九姑娘在留雲軒歇著就好,這可是柳公子吩咐的。”他將“柳公子”這三個字咬得有些重,似乎在提醒九疑。

他看不見,九疑便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今日,蕭禦倫身上的白色錦袍繡的是小荷含苞,同色的絲線,一針一腳裏都是內斂的含蓄,那是一種低調的張揚,用隱晦的手法宣示著王子皇孫的矜貴,和柳陵鬱的冷淡陰沉截然不同。

九疑扯了扯嘴角,憨笑道:“柳公子那是琢磨著把九疑這個殺手養成一隻豬,整日裏除了吃就是睡,跟牲口沒什麽兩樣。”

蕭禦倫聽得此言卻展顏了,唇角明顯地上揚,笑道:“九姑娘倒是直爽豁達。”

“命賤嘛!不豁達怎麽行呢!九疑是笨人,想玩兒陰的也不會,隻好直爽啊!”她說得毫無顧忌,臉上就是單純的嬉笑表情。蕭禦倫猜得出這人的神態,卻又覺得這人在含沙射影。

九疑卻是不管不顧地繼續說:“蕭公子要是有什麽麻煩事兒倒是可以交給九疑去辦,九疑左右都是閑著,活動活動也是好的,您就當給九疑一個報恩的機會吧。”

聽到這句話,蕭禦倫便接口道:“既然九姑娘有心,那本公子也就不客氣了。”他頓了頓,道,“戶部尚書盧立人,九姑娘抽空讓他去死吧。”

原來是要她殺人啊!九疑道:“蕭公子放心,九疑定然不負所托。”

“明日下朝,本公子要他跟薑知漁一個死法。”蕭禦倫的下顎變得有些冷硬,柔和的線條配著淩厲的氣勢,教九疑想起揮鞭時的柳陵鬱。

“好。”九疑笑了,漆黑的眸子閃著光,卻也……深不見底。

九疑回房後,蕭禦倫修長美好的食指叩擊著楠木雕花桌的桌麵,一下接著一下,很有節奏,篤篤篤的聲響不停地產生、回蕩,縈繞在耳邊形成一種奇特的韻律。

九姑娘知道那道靈符的妙處了,蕭禦倫感到神奇。他本來還想用籌碼要挾九疑替他殺人的,但九疑竟然主動請纓了,這讓他很意外。如果是他逼著九疑去的,那麽九疑今後就會忌憚他,可現在卻不是這樣,九疑自己要求動手,不但報答了他的“恩情”,還讓那個籌碼沒有威脅她的機會,這一招以動製靜用得堪稱絕妙,而且不留痕跡。

“果然有趣……”食指的敲擊停了下來,蕭禦倫起身朝著窗戶走去。外麵的天色是陰霾的,他看不見卻十分清楚這一點。

洛陽和開封的堤壩早就已經開始建造,千裏河堤終究能否擋住水潮……這還很難說。蕭禦倫想起皇宮裏那個荒**暴虐的君主,他薄薄的嘴唇抿得越發緊了。真的很想讓周禦胤就那麽死了,可……那不是太便宜他了?

生不如死。

這個詞很好。

蕭禦倫很喜歡。

他今年二十四歲,卻有十六個年頭都是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讓周禦胤也嚐嚐這樣的滋味……他不甘心。

潮濕的空氣撲麵而來,蕭禦倫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一絲流動的水汽。

很快這個偌大的王朝就會如同一座腐朽的高樓一般轟然坍塌,他一點兒也不在意會不會傷害到黎民百姓,因為他覺得讓它早些毀滅或許能夠救更多的人於水火。

“嗬嗬——”他低垂了頭顱,脖頸彎成一個美好的弧度,“蕭禦倫,誰會了解你的苦心呢?你這個殺人如麻的瘋子……”

沒錯,他瘋了,打從他八歲的時候他就瘋了,仇恨蠶食著他的心,人性被消磨,血液日漸冰冷,五髒慢慢腐朽,他的人生千瘡百孔,卻透不進光,死氣一片。

恍恍惚惚地,他又把心思轉到九疑身上:同樣是背負著仇恨,他隻是自己和母親兩個人的悲慘,而那個人卻是一個家族的毀滅,憑什麽她可以那般逍遙快活、渾然不在意?

蕭禦倫一直在裝君子,而九疑一直在裝小人,兩個人一白一黑、一正一反。而真相卻是……男子是凶手,女子是幫凶……蕭禦倫覺得這局棋真是荒誕,然……他樂此不疲……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