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1章 一曲陽關調

盧立人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得那麽快。不僅他沒有想到,任何人都沒有想到。

彎刀一出,雄鷹振翅,血濺三尺,一命嗚呼。

九疑連給玄武門上的那顆人頭一個眼神都覺得浪費,收回彎刀便一躍而下,隱身在長安城屈曲複雜的小道中,須臾便蹤影全無。

錦繡街的那家羊肉鋪子已經開了,九疑進去拎了一條羊腿就出來了。到了門口卻遇上了一個渾身肥肉的人,二人皆是一愣,其後又笑開了。

“這不是九姑娘嗎?怎麽又回長安了?”錢滿臉上的油光亮得都晃眼,而那笑卻是熱切至極。

九疑提起羊腿晃了晃,道:“原本就沒走,今日銀子要吃羊腿,我就來城裏了。”

錢滿搭上九疑的肩,笑嘻嘻道:“都半年沒見了,不如去小酌一杯?”

“滿爺客氣了。”九疑想早點兒回山莊複命,麵色上有些推托之意。

可錢滿卻佯裝看不見,硬是將她拉去了鼎華樓,並交給她一方墨藍色的錦帕,道:“晉先生前幾日來過,沒見著九姑娘便走了,隻留了這個給我,我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你拿回去看看吧。”

九疑沒說什麽,將帕子揣在兜裏就告辭了。回山莊的路上,銀子叼著羊腿飛了,九疑拎著那隻鼎華樓老師傅特製的燒雞,腳步輕快,滿麵愉悅之色。

蕭禦倫聽說九疑辦完事兒回來了,提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距離下朝已經有些時候了,盧立人身死的消息已經傳來很久,可九疑就是不見蹤跡,蕭禦倫也是會著急的。

九疑哼著小曲兒入了留雲軒,一進院子就瞧見了佇立在樹下的蕭禦倫。

今日也是有陽光的,雖然隻有一點點,但那光落在蕭禦倫雪白的錦緞長衫上便化作了奪目的華彩,隔著老遠就照進人的眼裏,明晃晃的,像是一輪皎潔的月亮。

紅楓樹下,蕭禦倫聽到腳步聲就扭過頭,衝著路口九疑的方向笑了笑,道:“九姑娘辛苦了。”

極其冷清的嗓音,猶如金石敲擊而出的聲響,本該有著瘮人的寒意,可九疑聽了卻是心頭一熱。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頭一回被旁人等著。

“聽說人死得很漂亮,九姑娘果然不一般。”蕭禦倫慢慢地轉過身子,修長筆挺的男子堪堪站在那裏,有風吹動了他的鬢角,漆黑的發映著白玉般的臉,很美,隻可惜……看不到被遮住的眉目。

九疑的眉心一動。

人死得很漂亮。

這句話柳陵鬱也跟她說過。她當時聽了很開心,得意忘形了,竟然不記得自己丟出去的那塊鐵板,最後的爛攤子還是柳公子幫忙收拾的。

九疑看著離自己不遠的蕭禦倫,突然覺得他的白衣很刺眼。他怎麽能說出和柳陵鬱一樣的話來呢?他不是矜貴的王孫嗎?怎麽能和刻薄的柳陵鬱說一樣的話?

方才那點兒被等候的暖意刹那間被抽走了,九疑想:同樣是白,有時候是純良且無害,有時候卻是晃得人頭暈。還是始終如一的好,就像柳陵鬱,一直冷,一直寒,一直那樣柔美而惡毒,自始至終……紋絲不動。

“九姑娘累著了嗎?”蕭禦倫許久不得回應以為九疑太過疲倦。

九疑現在有點兒害怕這種過於貼心的溫暖關懷,不得已隻得朝男子走去,道:

“不累不累,這點兒小事怎麽會累呢!”她扶住蕭禦倫的胳膊,道,“蕭公子體弱吹不得風,還是進屋去吧。”手中人的胳膊偏於纖細卻異常有力,九疑覺得寒意凍人,卻不能拋開。

蕭禦倫很自然地接受著九疑的服侍,他二人間的距離就好像一開始就配合好了的——一個主子,一個奴才。

蕭禦倫覺得九疑的手掌相較於他的冰冷熱得好似烙鐵一般,但他沒有拒絕,他把注意力轉到了別的東西上:“什麽東西這麽香?”

九疑這才想起另一隻手上被遺忘了許久的燒雞:“買羊腿的時候撞見鼎華樓的滿爺,他送了我一隻燒雞,您要不要嚐嚐?味道很不錯!”

女子向來充滿市儈氣息的嗓音裏猛然多了一絲雀躍,蕭禦倫不想掃她的興,於是點了點頭:“好呀!鼎華樓的燒雞也算是長安一絕,本公子倒是沾了九姑娘好處。”

“哪裏哪裏,九疑吃睡都在山莊,蕭公子的關照九疑沒齒難忘。”

蕭禦倫沒有應聲,而是把九疑帶進了書房讓她隨便坐,他吩咐下人去備點兒餐食後自己坐在了琴台旁。

案上有一把琴,漆黑的,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蕭禦倫纖長的食指覆在琴弦上,白與黑,鮮明、矛盾,但又莫名地和諧。

九疑不知他要做什麽,隻是靜靜地看著。

蕭禦倫撥了撥琴弦,道:“這琴被燒壞了,不過音色尚好。”斂音閣走水,毀掉了十幾把古琴,蕭禦倫再慷慨大方也會舍不得。

“古有名琴焦尾,曆經烈火,反而音色鏗鏘,這玄冰亦是如此,如今這一把琴的身價可是僅次於璧瓏,斂音閣因禍得福,這還多虧了那放火之人。”他輕輕地嗤笑著,柔美的麵容上有些許的嘲諷。

這話說得……九疑覺得挺怪的,蕭禦倫這副樣子好像是含沙射影,又好像在推心置腹,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這邊絞盡腦汁想要看透蕭禦倫的用意,蕭禦倫卻不去管她,十指飛動,一曲天音流瀉。

一首甚是淒惶的琴曲,曲調婉轉間教人肝腸寸斷把淚也哭幹。

蕭禦倫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薄薄的唇抿著,整顆心都在這首曲子裏。

九疑是個俗人,她不懂啥是宮商角徵羽,也不懂啥叫黃鍾和大呂,她隻覺得耳熟。同樣一首曲子,她似乎很早就聽過,而且是專心致誌地聽過。

一曲畢,蕭禦倫側首輕歎:“馬上離魂衣上淚,真自個,供憔悴。不知九姑娘可曾聽過……”

九疑搖頭,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念過幾年書,怎麽會懂這些個風雅的東西?

蕭禦倫看不到她搖頭,隻知道旁邊的女子沉默不語:“這曲子名喚《陽關調》,聞者皆斷腸,九姑娘走南闖北應是會聽過許多次的。”

“不,這不是《陽關調》,這是《離魂》。”她想起來了,那一日下雪,柳陵鬱在梅園裏彈過一首曲子,就是這個調調,連觀感都是一樣的。

蕭禦倫有些錯愕。

“柳公子在梅林裏彈過,他還問我覺得怎麽樣呢。我記得很清楚,柳公子說這首曲子叫《離魂》。”九疑說得很認真,仿佛柳陵鬱說的就是真理,萬萬容不得懷疑。

蕭禦倫輕笑:“他那是騙你呢!”

“不可能!”九疑反駁,幹脆利落。

“你不信我?”蕭禦倫有些不悅。

“他不會騙我,也無須騙我。天下人都會騙九疑,唯有柳公子……他那身傲氣容不得他來騙一個下賤貨色。”九疑說得篤定,她並不覺得自稱“下賤貨色”有什麽不妥。

蕭禦倫沉默,他無話可說了。那顆幾近腐爛的心裏騰起一場風暴,掀起滔天巨浪,陰損如柳陵鬱也有得信於人的時候……“得了,您也別彈了,燒雞快涼了,早點兒吃掉它才是正經!”九疑見他不高興,心下直叫後悔:你又何必多嘴,明知道柳陵鬱是他的對頭還觸他的黴頭,這眼色是越發不利索了!你看看他的臉都青了。

蕭禦倫不理會九疑,喃喃道:“陽關一別,自然是離魂相送。”

九疑十分頭疼,她看見旁人低落消沉就難受,這心頭揪得慌。一般人尚且如此,那如蕭禦倫這般的美人就更是如此了。她想起柳陵鬱蹙眉的樣子,蕭禦倫該不會也是那樣心思沉重吧?唉……真是麻煩!

“既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不彈不就完事兒了嘛!哪兒來的這麽多莫名愁緒啊,別人生離死別關你什麽事兒啊!你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九疑隻好拿出許久以前一個看似挺有文采的老先生說過的話來勸慰麵前的男子,隻盼望他快別再悲秋傷春了。

蕭禦倫的額角卻是一跳,五柳先生的名句,這個俗不可耐的女子竟然知道。

“九疑讀書不多啊!您也就別為難我了,我師父送我下山的時候就給了我一句話: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什麽愁啊悲的……那都是虛的,您就是耿耿於懷也沒有用,放寬了心才是真的!”她好說歹說就差沒跪下來請罪了。

蕭禦倫聽著她囉唆,卻是突兀地笑了:“沒想到九姑娘這般通透,難得……難得……當真是大雅若俗啊!”隨即便收拾了衣裳準備去外廳吃那燒雞了。

九疑抹了把汗,這風雅……真是累人啊!“還是柳公子好,知道本姑娘是個俗人,知道本姑娘隻愛那頂頂實在的金銀珠寶,也不拿這個寒磣人!”她晃悠著腦袋跟上蕭禦倫,對那隻鼎華樓所出的燒雞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