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3章 金蟬脫殼亡

柳陵鬱坐在關春院裏發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這對於他來說太難得,以至於蘭敞進門的時候連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不小心打擾了公子思量大事。

柳陵鬱發現蘭敞的時候有點兒小小的吃驚,但他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是微微抬了抬眉毛,問道:“什麽事?”

蘭敞低斂了眉頭,道:“壬戌房裏的那位公子毒解了。”不知怎的,蘭敞沒有半點兒欣喜,隻覺得冷——公子的表情有點兒蔭翳,這不是好兆頭。

柳陵鬱點了點頭,一揮手,讓他退下了。

獨自一人坐在關春院內,柳陵鬱摸著下巴想:要不就幹脆讓那呆貨回來吧,本公子毒一解哪裏還用得著她去給我唱那出金蟬脫殼的戲?上次燒了斂音閣他也挺心疼的,十幾把好琴就那麽毀了,說不可惜那是騙人的。

不過……那呆貨倒是聰明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象是蕭禦倫的緣故。

柳陵鬱心裏頭突然有點兒酸酸的:在蕭公子麵前你就引經據典,在本公子麵前你就裝瘋賣傻,你當本公子是傻的嗎?

但是轉念又憶起她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會騙她時的神情,“他不會騙我,也無須騙我。天下人都會騙九疑,唯有柳公子……他那身傲氣容不得他來騙一個下賤貨色。”

“他何止是騙你,他還要殺你,隻是你不知道罷了……”柳陵鬱喃喃自語,鳳眸中難得的現了幾分柔情,也不知是為了那話……還是那人。

下午的時候竹茫接到一封書信,柳公子讓他通知九姑娘做好準備,因為……周禦胤要來了。竹茫側首想了想,是了,有鄭公公在宮裏頭幫襯著,要把昭帝引到山莊來豈不是輕而易舉?於是竹公子收拾了一下就去了留雲軒。

九疑不在留雲軒,她有別的事兒可幹。自打她得知溫孤家的滅族之恨與那瘋子有關,她就不得安生了。巧合多得有點兒過分,她覺得自己身在一團迷霧裏,就是看不到盡頭。

九疑的眼神好,記性也好。錦帕和璧瓏琴,溫孤家和山莊,還有什麽呢?她思前想後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一個素未謀麵的人身上——夫人,那個美人長得像柳陵鬱,那幅畫……九疑當然記得自己初次進入亂懷樓的時候幹過什麽事,那塊紫檀木牌到了柳公子手裏的時候她那個心疼啊,猶如鐵雞身上被拔光了毛,再有那美人脖子上掛著的那塊木牌,隱隱的似乎與那一塊一模一樣。

她當然不會認為柳公子閑來無事變裝為女子,然後戴上檀木牌子讓人給他畫像,那麽……這兩塊牌子又有什麽貓兒膩?九疑蹲在牡丹園的涼亭裏苦思冥想,終究是想不出什麽頭緒。

她這邊入神之際,竹茫終是找著了一身勁裝的九姑娘,撩起長袍穿過花海在她跟前站定。竹茫急急道:“九姑娘快去準備準備,陛下晚上駕臨山莊!”

九疑猛地被驚著了,一跳起來還有些頭暈,待腦袋上的那幾顆亂轉的金星消散她才明白竹茫的意思,立刻叫道:“這麽快?我哪兒來得及啊!蕭公子在不在還是問題呢!”要動手殺人總得人聚齊了吧?

竹茫沒理她,隻道了聲“九姑娘抓緊吧”便離去了。

牡丹園內僅剩九疑一人,她看了看四周,不甚在意地整了整衣襟,哼著小調又朝後院溜達去了。如今還不急,等蕭公子到了、周禦胤來了,那戲也就好開場了。

夏日的夜幕落得晚,天黑透的時候其實已經是該歇息的時候了。九疑坐在留雲軒的偏房內喝茶,一杯接著一杯,態度十分鎮定。

別看她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樣子,其實她心裏頭也直打鼓:蕭公子一點兒消息也沒有,要是那狗皇帝來了而蕭公子不在……那可怎麽辦?盧立人是她殺的,太傅也是她動的手,蕭公子是買凶的人,若是真的出了什麽漏子,她可不是掉個腦袋那麽簡單。況且她現在還不能死,她算是活該,可溫孤家的人死得不明不白,就這麽算了……她可不甘心。

這時候丹朱推了門進來,道:“公子請九姑娘去前廳。”

無聲無息就這麽回來了?九疑有點兒不太相信,看著丹朱卻是說了一句:

“丹朱姑娘似乎從來都不知道進屋是要先敲門的。”

她臉色不佳,眼神裏甚至帶了些威脅和警告,這讓丹朱心裏也咯噔了一下:九姑娘這幾天都不太對勁,那種感覺像什麽呢?……像一隻睡醒了的獅子,終於露出了爪子的尖端。從前的九姑娘是猥瑣的、是狗腿的,而現在……她隨隨便便看過來的時候都帶著點兒威勢,讓你不敢看她的眼睛,忍不住低下頭來。

這不能怪九疑,她最近心情不好、心緒不寧,要想露出好臉色也不太可能。再說了,九姑娘幹的是什麽營生?那可是殺人舔刀子的活計,身上沒點兒血性怎麽可能?隻不過平時沒必要外露而已。

見丹朱不說話,九疑也不打算為難她,事實上她現在挺後悔剛才那麽對丹朱說話的。“麻煩丹朱姑娘帶路。”路她認識,但讓人帶路是規矩,她記得的。

九疑才到前廳站住腳,外麵就有人一溜煙小跑著過來通報道:“陛下駕到!”嗬!時候還真是掐得準啊!九疑於心下暗歎了一聲便自發地站到了蕭禦倫的左側,這個位子很巧,而且……方便動手。

她站好的時候低頭看了看蕭禦倫,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那白綢緞帶後頭射出一道詭黠的光,直指人心似的。

“疑神疑鬼……”她暗罵了自己一句,嘴角微微自嘲地扯了扯。

周禦胤進來的時候架勢頗為壯大,比在宮裏頭還要隆重上好幾倍,不為別的,就為了刺激一下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皇弟。

小鄭子告訴他膳食裏下了斷魂散的時候他心頭先是一驚,然後就是震怒,最後卻是覺得可笑。

難道不可笑嗎?他就是不長腦子也該知道是誰派人下毒的啊。這世上除了妖毒公子還有誰能配出那種稀奇古怪的毒藥來?

得!你就折騰吧!朕倒要看看你蕭禦倫能掀出什麽大風浪來!薑知漁是你弄死的,章敏川是你弄死的,秦昭伯也是你弄死的,朕不把你當回事兒……你還不知道收斂了不成?連盧立人八成都是你動的手吧?周禦胤這般思量著,當下就決定來會一會這個素未謀麵的皇弟。

九疑看見遠遠的一大群人浩浩蕩蕩行來,甚是囂張,但也好笑得厲害。就不嫌擠嗎?中間那個中年男子倒是俊美異常,隻不過……眉眼之間戾氣甚重,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反觀蕭禦倫,他端坐堂上紋絲不動,並沒有要起身恭迎聖駕的意思。

覲見天子,當三拜九叩,而他偏不,他就是那般靜靜地坐著,仿佛隔絕了這門外的喧囂吵鬧。九疑看著他,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喜歡端坐高堂的人:一般時候那人也是這般坐著,極其冷靜而優雅,如同這世間的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一般。

“可惜了……若不是柳公子鄭重相托,我也不至於要你這般精彩絕倫的人物瞬間斃命……”九疑暗自歎了一聲,旋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準備隨機應變。

眼見著周禦胤邁著步子進了前廳,九疑眼皮一動:“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周禦胤的左腳才落到地上,一道黑影瞬間閃過,再細看,蕭禦倫胸口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傷口處鮮血噴湧而出,染得那身雪白的錦袍如同紅綢一般,而那道黑影……消失了。

小鄭子倒是不慌,隻是麵無表情地喝道:“護駕!”一行人便蜂擁而上圍住周禦胤。

丹朱也是在場的,她現在完全就是傻了,連怎麽動都忘記了。方才那個身影去勢堪稱迅雷不及掩耳。她一直知道九姑娘輕功了得,卻沒有料到是如此的了得!她一直知道九姑娘心思不純,卻沒有料到是這麽個不純法!

前廳裏兩方人馬愣了許久,情勢終是沒再發生什麽變化。周禦胤那顆吊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一揮手讓眾人退下,他皺著眉頭就朝癱坐在交椅上的蕭禦倫走去:真的死了嗎?

仔仔細細地將蕭禦倫打量了許久,周禦胤的眉頭終於鬆開了,唇角稍稍鉤起,他極好地掩飾自己內心猝然輕鬆下來的感覺:他早就想把這個人弄死了,誰知道今天竟然如願了!這叫什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丹朱意識回轉立刻就撲上前去,驚慌失措地叫道:“公子?公子?公子!

你怎麽樣?”她根本就想不到別的,什麽周禦胤、小鄭子之流的……那算什麽?蕭禦倫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主子!她眼睛裏隻有倒在椅子上的蕭禦倫。

蕭禦倫很想把眼皮掀起一條縫來,但是……他睜不開——沒力氣。那一刀太準了,直刺心口,又快又狠。

見蕭禦倫不能動彈,丹朱都快瘋了,平日裏那囂張的氣勢、周密的心思盡數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整個變成一個小女孩,哭得眼淚鼻涕到處都是。

和丹朱不同的是……周禦胤臉上卻是有了點兒笑意:那匕首可是正正好好插在了蕭禦倫的心上,連半分都不帶偏的。

似笑非笑地站在堂中,周禦胤高聲道:“先帝幼子替朕擋刀,朕心甚痛……”一席話說完,周遭沉寂如死,而小鄭子一甩拂塵,尖細的嗓音有點兒變調:“擺駕回宮!”然後就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按原路返回。

山莊裏重新亂成一團。

不過……這些又有什麽關係……

九疑得手之後根本就沒走遠,不過是躺在屋頂上看底下人仰馬翻罷了。

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直到現在……她才看到蕭禦倫右手掌心的一圈朱砂痣!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那天她殺了薑知漁,柳公子讚了她,帶她去賞梅。

柳公子一向好情趣,踏雪尋梅還不夠,他要彈琴,然後他把手爐遞給自己。

腦海中浮出一雙手,一雙素白溫柔、修長美麗的手,離開手爐的時候,掌心露出五顆朱砂痣,小小的、密密的,圈在一處,映著白皙的手掌,似是滿山白雪裏獨放的一朵紅梅。

而這朵紅梅……如今開在了蕭公子的手上……九疑仰頭看天,夜色甚濃,烏雲閉月,風高陰森。

她覺得冷,那是真的冷,她可以肯定蕭公子就是柳公子,一直以來都在懷疑的事終於露出了真相,她本該高興的……卻難過起來。

心揪成一團,不僅為了自己受騙,還因為……她給了他一刀,正插在心口。

九疑對自己的身手太自信了,那一刀……隻有一個結果——斃命!那個常常笑得如沐春風、意味深長的柔美男子死了,死在自己的手裏。

原本她還有一絲僥幸,或許……柳公子不會死。

但是,她那一刀快、狠、準,他必死無疑了!

眼角涼涼的,九疑伸手一摸,濕漉漉的,竟然是眼淚。

她殺了那麽多人,如今竟然為一個騙子掉眼淚了,真是可笑!

她扯著嘴角笑,不發出聲音,肩膀顫抖著,怎麽也停不下來:“他也是會騙你的,他那身傲氣容不得他騙一個下賤貨色……卻容得下他來騙你——溫孤明夷!”

而他的結局是——死……

真是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