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1章 黃粱一夢碎

九疑身上的這件錦袍是柳公子親手係的腰帶,連袖子都是柳公子親手整理的。柳陵鬱站在她跟前,挑起了九疑垂在胸前的一綹頭發,淡淡道:“希望……這一次我沒有讓你去送死……”

柳陵鬱早就糊塗了,他現在也鬧不清自己想不想讓九疑死,舍不得是肯定的,但……她活著真的不是什麽好事。這就好比是在養狼,狼崽子小的時候可愛活潑,養大了……可就不好辦了。九疑這樣的高手,若是真的知道了真相,那他也是逃不掉的。

柳陵鬱不怕死,他也不會死,九疑的功夫還好不到那樣的程度——可以讓柳公子束手就擒。然……被你心頭的那個人恨著,那滋味恐怕不好受吧?柳陵鬱上下打量著男裝的九姑娘,不得不再讚歎一句:“阿九著男裝……俊逸非常!”

九疑得意地挑了挑眉,笑得有些猥瑣:“我竟不知道柳公子也性好龍陽!”

柳陵鬱鉤了鉤唇角,沒說什麽,隻將她送出了房門,他自己轉身關了門進來,坐在棋盤前發呆。你去吧,死了……我讓天下給你陪葬就是了……他如是想著,又執起一枚黑子,悠悠閑閑地堆疊起來。

梅妝是穿了柳公子的衣裳拿著拜帖騎馬走的,他要做的很簡單,在九疑到達大營前見到卜淩飛,看著九疑殺掉那個人。

有時候梅妝弄不太清楚狀況,九疑第一次到亂懷樓的時候是被他發現的,那時候的九疑膽小怯懦,和如今這模樣相似又不相似——人雖然還是那個人,依舊是諂媚狗腿著,可眉目之間卻是有了幾許的傲氣,顧盼之間竟然染上了柳公子的氣韻,這讓他很是好奇。

梅妝是愛柳公子的,最愛的莫過於那張麵皮,但他拿著銅鏡端詳著自己眼下酷似柳公子的麵容還是覺得……差了點兒什麽,總是不完美。而他看著九疑一襲男裝風流倜儻的模樣,總算在其眉宇間找到了那麽點兒自己所缺的東西。

梅妝本想和九疑說些話的,他對自己喜歡的人都頗為親近。可九疑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縱身一躍,趁著夜色就遠走了。

踏雲訣是一種輕功,可它並非簡單的輕功,真正的高手以十成功力使出踏雲訣身法時可化身鬼魅,瞬間移行。九疑算是個中高手,原本她是沒必要如此焦急地趕路的,可她不放心,總覺得還是探一探大營的防衛比較好。

也虧得她多留了個心眼兒,梅妝這邊才把拜帖遞進去,帥帳周邊的守衛就多了三倍不止,貿然行動必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這是卜淩飛第二次見到傳說中的柳公子。

三年前,卜淩飛回京述職,午夜子時,一白衣公子飄然而至,錦緞遮目,俊秀非凡,他道:“卜元帥不記得本公子了,但……傾國傾城的夫人,您應該不會忘記。”

卜淩飛當下一驚,細看之下便覺出此人與蕭降城麵容酷似,“你……是蕭公子?”

那白衣男子閑庭信步般踏月而至,伸出一指,搖了搖,道:“非也非也,本公子姓柳,貪歡公子柳陵鬱是也。”

貪歡公子,十多年前聞名江湖的風流騷客。卜淩飛訝異:這個人……明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

柳陵鬱食指一鉤扯下麵上蒙著的白綢緞帶,道:“貪歡公子不貪歡,看來……卜元帥也是我亂懷樓的常客。”

卜淩飛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雙斜挑狹長的鳳眼,那般細細長長的眼睛裏含著冷淡的笑意,矜貴而傲慢,寒冽而妖媚。“你來做什麽?”卜大元帥不甘自己氣焰被壓,挺直了腰板問道。

柳陵鬱擺擺手,安撫道:“莫急莫急,本公子不過是來看看,看看你卜淩飛有沒有雄霸天下的野心罷了……”

此後種種可以想見,卜淩飛結了城下之盟,不得不為柳公子奔走勞碌。

時隔三年,柳陵鬱再現卜淩飛麵前,卜淩飛覺得奇怪:隻見眼前的文弱書生端茶小嘬,姿態甚是優美,與從前那陰寒冷冽的模樣截然不同。困惑歸困惑,卜淩飛還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柳公子反複無常,陰狠毒辣,須得小心應對。

“柳公子夜訪卜某,不知所為何事?”他當然知道柳公子所為何事,不僅知道,而且……他正是打算將柳公子一軍呢!此刻若是拿下柳公子,那此後……他就高枕無憂了!

頂著柳公子麵皮的梅妝放下了茶盞,微微地笑了笑。他剛才看到帳篷頂上有道黑影一閃而過,他知道……卜淩飛的死期已經到了。

卜淩飛對柳公子露出的這個嬌媚天真的表情十分困惑,對他這般輕慢蔑視的態度更是有些惱火,可他還未細想便覺得頸後一涼,回過神來的時候便看見自己沒了頭的身子。

梅妝差點兒驚呼出聲,九姑娘竟然把人家的腦袋給割下來了!那血濺得到處都是,黏稠而猩紅,惡心極了。

九疑麵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顆雙目圓瞪的腦袋,蹲下身撥了撥,冷哼了一聲,道:“兵馬大元帥也就這樣兒?我進來這麽長時間他都沒覺得不對,活該他現在是死的了!”

梅妝沒見過死人,柳陵鬱將他保護得極好,就算是在亂懷樓**女子也不曾讓他見過血。如今猛地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他的腿都軟了,幸好是坐著,否則還不癱在地上?他指著九疑的手指頭都在顫抖:“你……你……你怎麽不說一聲?”

九疑抬眼看他,斜鉤了嘴角,道:“說一聲?說一聲你就是死的了!”

“那你可以找個別的法子殺他,幹嗎非得割了他的腦袋?”梅妝的結巴好了,氣焰也見長,竟變得有些囂張。

九疑站起身來,找了一塊布頭把那血淋淋的腦袋包起來,道:“我自有用處!”她見梅妝還不動作,便皺了皺眉,道,“你還等什麽?還不尋了帥印找你們柳公子勾結的那些叛黨去!”

梅妝咽了下口水,這才掙紮著站起來去翻帥印。待他找著帥印扭頭看過去,九疑早就不知所終了。營帳外士兵聚集,梅妝完完全全地慌了,他不會武功,手裏隻藏了一條竹葉青,可區區龍雀如何應對這些匪人?九姑娘這一走,豈不是把自己扔在了狼窩?

柳陵鬱手邊的茶已經涼了,一壺茶,從熱氣騰騰喝到涼意涔涔需要多久?

柳陵鬱不知道,他隻覺得自己等得太久了。他細數著近日種種總覺得哪裏出了錯,這錯好似還非常地嚴重,可他說不清這錯究竟出在哪裏。

他是柳陵鬱,是算無遺策的柳公子。一直以來。每一步他都萬分篤定,他不會錯。然……自從蕭禦倫墳前一別,他的計劃亂了,難道……真的有什麽地方算漏了嗎?

呀的一聲,門開了。柳陵鬱抬頭看去:九姑娘身上的男裝連個褶子都沒有。好一個九姑娘,柳陵鬱心頭驀地一跳,有根名為直覺的弦顫了顫。

抬了抬手,九疑轉拎為托,將一個染血的包裹遞給了柳陵鬱,道:“無聲無息,一刀落地。”

柳陵鬱接過那包裹,打開來,露出卜淩飛的頭顱:男人的臉有點兒髒,大概是落地的時候蹭到了泥土,但絕對沒有血漬。九疑下刀的時候定是將腦袋挑出去的,不然,那血是要汙了人臉的。

“柳公子愛幹淨,阿九一直是記得的。”九疑懶懶地靠在門框上,神色越發不羈起來。

柳陵鬱覺得奇怪,九疑眉宇間的戾氣……似乎太盛了。“你怎麽了?阿九。”這個人……從來不會用這樣的眼神來看自己。

“我沒事兒啊,完好無損。”九疑聳了聳肩,還順帶做了個鬼臉。

柳陵鬱蹙眉。

九疑看著柳陵鬱蹙眉。

涼夜如許,夜風的聲響都被放大了無數倍,那種中毒至深的錯覺就這麽重新漫上心頭,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柳陵鬱捏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那個錯……就是九疑嗎?

仿佛是過了許久,又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間,柳陵鬱冷清的嗓音壓低了少許,問出了一句頗為冷冽的話:“你,想要什麽?”

九疑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撇了撇嘴,道:“柳公子果然聰慧。”

心不可遏製地蜷縮起來,柳陵鬱有點兒害怕,這麽久了,整整十六年,不,如今是第十七年了,他從未怕過,而現在,他怕了。涼意自指尖傳達到心頭,又重新自心頭流向四肢百骸,那樣冰冷的滋味……讓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阿九是最好的殺手,要價自然是有些高的。”九疑朝前踏出一步,道,“可這份差使是阿九自己討來的,柳公子隻要給個彩頭就好。”

她那樣笑著,囂張地、狂妄地、戲謔地吊起了眉梢,如此狷狂的姿態好似一隻睥睨蒼生的鳳凰。沉悶的墨色錦衣穿在她的身上,因為她前跨的步伐流瀉出幾縷柔光,柳陵鬱覺得不可置信:她是這樣的漂亮,漂亮到讓人不敢逼視,比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還要耀眼三分。

“這個彩頭嘛……也不值錢,就是一塊木牌子罷了……”九疑甚至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瀟灑動作劃開了一道堪稱美麗的弧線,然……美麗得有些刺眼。

柳陵鬱低了頭,默不作聲地從領口牽出一條紅線,他纖長柔美的五指搭在那細細的紅線上,紅白相映,奪目非凡。他悶聲笑了笑,素來柔和婉麗的下巴冷硬了些,將那陰柔的麵容襯得英俊許多:“不就是塊木牌子嗎?阿九開口就是了,我柳陵鬱在商是奸詐了些,可對你……還是很大方的。”

九疑抓住那塊檀木牌子,也笑了笑,道:“無功不受祿,這句話阿九一直記得死死的,阿九曾是柳公子座下的一條狗,好狗不吃白食啊!您說是不是?”

柳陵鬱收回手,又笑了,這一次堪稱破雲而出的明月,真真是光華璀璨,他拍了拍手,道:“好好好,阿九果然是條好狗……”奈何這狗……臨走還要反咬自己一口!

“柳公子謬讚了。”轉過身的九疑回眸一笑,隨後足尖點地,瞬間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夜是那般的黑,黑中摻雜了血的猩紅與濃稠,柳陵鬱記得自己教竹茫調香的時候曾經得到過一味香,名叫“離人恨”,那香味既繾綣又決絕,既**又血腥,一旦點著了就好似化不開的處子血,教人魂牽夢縈。

“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九姑娘……”柳陵鬱捂住嘴角,指縫間溢出一道血痕,他看著手裏鮮紅的**,扯出一個戲謔的表情來,“不,她哪裏是九姑娘,她才是真正的溫孤明夷!”

夜風重新吹起他的衣角,明明是那樣清涼的觸感,卻讓人想起數九寒冬的飛雪……他終於知道……他的錯,不過就是輕看了那個名喚“九疑”的人。

天下第一殺手……隻怕她第一次進入亂懷樓的時候就是在算計自己吧!這下好了,梅妝那裏定然是全盤皆輸:手忙腳亂的梅公子怎麽假扮令人聞風喪膽的蕭禦倫?他為周禦胤設的那一局……白費了……“哈哈哈——”柳陵鬱哧哧地笑起來,真是可笑啊!難道不是嗎?他以為他為那人營造了一個旖旎的幻象,他以為那人敵不過傾國傾城柳公子的纏綿情誼……誰知……這幻象困住的……不是九疑,而是他自己!

眼前一黑,柳陵鬱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便是:我恨你……今生今世,我永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