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2章 夜中人獨奔

九疑夜奔,走的是來時的路,心裏卻不是來時的情。不久之前的那種心痛酸楚感又漫上了心頭,那一夜,她將利刃刺入那人的胸口,那樣幹淨利落的一擊痛快得讓她自己都有些訝異。千百年來不世出的絕倫人物就那樣喪命於自己手中,那種感覺……複雜到讓人想笑又想哭。

其實不是看不到的,那個人的眼睛……隻有看著自己的時候才露出難得的人氣,含著似有若無的猶豫與困惑……掙紮著,好似想要擺脫心底無望的糾葛。

他是想要殺自己的。她是最好的殺手,沒有人能比她更熟悉殺氣這種東西——柳公子也不能。當他斜挑著細細長長的鳳眸睥睨著看著自己的時候,那晶瑩的眸子深處閃爍著的是點點的殺機和淡淡的溫柔……他是那樣冷清而狠毒的人,可是……獨獨對自己舉棋不定、猶豫不決,九疑隻要想到這一點就再也抬不起腳步來。

她憶起柳陵鬱纖長柔美的手,那樣素白溫柔的五指,搭在鮮紅豔麗的紅線上分明到奪目的境地。他甚至沒有如往常般吐出刻薄辛辣的嘲諷之詞,他隻是含笑拍手,道:“好好好,阿九果然是條好狗……”

阿九啊阿九,從什麽時候起,他再也沒有那樣生疏地喚著你“九姑娘”?隱晦的寵溺深藏在那樣兩個平凡普通的字樣裏,含蓄到讓人無從察覺……心,不可遏製地刺痛著,嘴角殘忍的笑意還沒有消失,眼裏卻又滲出溫熱潮濕的**,九疑突然覺得口渴,她伸出舌頭舔過好似有些幹燥的嘴唇,卻品嚐到這人世間最辛酸鹹澀的滋味。

作為長安城內出名的食客,九疑嚐遍人間美味,可……沒有任何一種滋味像舌尖的淚水那樣刻骨銘心,“對不起……我不得不這麽做……”如果沒有弄清溫孤滅族慘案,我溫孤明夷……無臉苟活於人世!而,隻有拿到那個信物,她才能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

洛陽軍營一片混亂,尹榮闖進帥帳見到的是遍地血染的慘樣:卜淩飛的頭都不見了,白衣的柳公子身上全是濺的血。

尹榮也是見過柳陵鬱的,梅妝那般沒有膽色的冒牌貨一入他的眼便露了餡兒,後麵的事情自然是不消說的,他一刀了結了梅妝,自己坐上了帥位。

隔日德雲殿裏周禦胤就得知洛陽大營易主的消息了,拿著密報周禦胤笑道:“得,朕還沒打算好怎麽收拾你呢,你們就自個兒窩裏反了,果然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曾越瞥了瞥自己身邊兒這位笑得愉悅的主哭笑不得:您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嗎?這意味著蕭公子的手臂伸得比您不知道要長上多少呢!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小的是該說您豁達呢……還是該說您蠢得比豬還深入骨髓呢?

周禦胤扭頭看到了曾越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立馬問道:“怎麽?你不覺得好笑?”

曾越立刻點頭開始笑,邊笑邊道:“陛下英明,果然好笑得很呢!”

周禦胤看著他那般傻傻的模樣笑得越發開心了,可也就是一小會兒,他突然收起了笑臉,陰沉問道:“讓人跟著那兩輛出城的馬車之後怎麽樣了?”他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那兩輛馬車……貓兒膩大著呢!

曾越一下子緩不過勁兒來,咳嗽了兩聲,憋笑憋得滿臉通紅道:“裏頭好似真的坐的蕭公子,不過後來跟的人跟丟了,隻追著一個女子……”要不是那女子按原路返回,恐怕暗衛們誰也別想抓住那一行人的行蹤,真是要謝謝老天讓他們偶然撞上呢!

“哦?”周禦胤掐了曾越那漲得通紅的臉蛋兒一下,興致一下子高昂了起來,“女子?那人難不成好了?那你這個太監豈不是也得生出根來?哈哈哈——”

曾越的臉一下子白了,比紙還素淨。

“喲,還知道自己不行啊!看來蕭家那人還不如你呢!不自量力!”周禦胤丟開手裏的下巴,癱在龍榻上道,“給朕想法子把那女子抓來!”不知道能入得了那人眼的女子……能不能比得上朕這深宮中的三千美人?

曾越緩了一陣子,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道出一句:“陛陛陛陛下……那女子可可可可可是個絕頂高手……”跟在她後頭的可是暗衛中挑出的好手,饒是如此也好幾次差點兒跟丟了啊!

周禦胤白了他一眼,喝道:“你不會設計嗎?請君入甕還要朕來教?”

要說這周禦胤還是有些腦子的,可就是不用在正經事兒上。

曾越點了點頭,領命退下了,低垂的眼眸裏滑過一絲狡黠:豬?還真不知道誰才是豬呢!

九疑行動十分迅速,縱使心緒不佳她還是盡快趕回了長安。她一心惦記著溫孤家和柳陵鬱,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人在追蹤她。

一入長安城,九疑第一個去的……就是鼎華樓。

錢滿今日也算得上是悠閑自在,正坐在堂下搖折扇呢!雖是夏末了,可他是個胖子,別人再怎麽舒服,他還是熱得渾身是汗。一見九姑娘驚現鼎華樓,錢滿立時收了扇子湊上前去,笑道:“今兒個吹的什麽風啊!竟把九姑娘給吹過來了呢!”

九疑淡淡地掃了錢滿一眼,掏出一遝厚厚的銀票塞到他懷裏:“有大生意,萬兩黃金買你一個消息,怎麽樣?”

錢滿霎時收起了一臉的笑意,綠豆眼也放亮了好些,點了點手上的票子,道:“九姑娘裏麵請……”那一刻,長安最最見錢眼開的錢老板渾身散去了銅臭味,臉上隱隱地竟透出些許肅殺之意。

九疑點點頭,隨他入了黃字一號房。

天地玄黃,以天為貴黃為賤,隻不過……黃字一號房裏住的不是人,而是江湖消息。

錢滿在八寶閣前站住了,伸手夠上了最頂端的一層,取下一卷書冊,翻了翻,他笑了:“讓滿爺我猜猜……九姑娘這是尋到線頭了?”他滿爺開的是酒樓,經營的……卻是這天下的小道消息。

九疑從懷裏掏出那塊檀木牌子,扔過去,道:“滿爺給個說法吧。”

錢滿掂量了一下那紫檀木牌,挑眉笑道:“九姑娘不是素來不屑滿爺我的消息嗎?如今怎麽肯過來了?”九姑娘硬氣的程度可是非比尋常的。

九疑迤迤然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道:“滿爺何必取笑九疑?您是前輩了,素來照顧著九疑也是看在我師父的麵子上,如今又何必小氣?”

錢滿歎了口氣,無奈道:“晉先生不肯讓你來長安自有他的道理,他攔不住你當然也隻能護著你了!你這孩子……怎麽就是這麽倔呢!”

“滿爺不是多事兒的人。”九疑抬眸看向錢滿,眼裏全是警告。

錢滿聳了聳肩,道:“世間有毒,名貪歡,中者五髒俱損,不能人道。”

九疑心神一震:柳公子所言非虛!

“解貪歡者……非五行切合之人而不可。取有緣人心頭血肉三錢,佐以綠萼梅花二兩,一連煎服九日,方解。出自——《藥王手記》。”錢滿一字一句地讀著冊上詞句,不急不緩,卻令九疑如置冰窖。

合上書冊,錢滿盯住九疑,道:“牌子是蕭降人的,風流藥王蕭降人,姑蘇蕭門長子,性不羈,心狠毒,此生情係一人……”

“夫人蕭降城。”九疑接口,雙目灼灼,“看來……我這一身百毒不侵的本事……還是拜蕭家所賜啊!”

錢滿突然打了個寒戰,眉峰一挑,他迅速按住了九疑的左臂,喝道:

“阿九!”

九疑站起身來,唇邊掛了絲冷笑:“滿爺這是幹什麽?九疑今日才知道那死在九疑口下的瘋人……原來就是名揚天下的蕭降人啊!九疑不該高興一下嗎?”幼年日日所受的苦楚……為的不過是那個瘋人的私心,而她……還差點兒對柳陵鬱真心相托,真是世事難料啊!

錢滿搖了搖頭,手上的勁兒鬆了少許,他也站起身來,搭上九疑的肩頭,道:“阿九,若不是柳公子留你於亂懷樓……你也不會得知溫孤氏乃是枉死,既然得知真相是偶然,何不放開些?”

九疑側首,笑道:“放開?滿爺沒瞧見柳公子為了報仇雪恨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嗎?他死的不過是生母,那我呢?溫孤一族慘死烈火之中……難道就可以這麽簡簡單單算了?”

“那你去殺誰?”錢滿容色沉靜,波瀾不驚,“殺柳陵鬱?殺周禦胤?

還是……殺了你自己?”

九疑不語。

“殺柳陵鬱,他對你做了什麽?是他滅了溫孤氏嗎?蕭降人既然已經死在你手上,你還有什麽可怨憤的?”錢滿淡然相問。

九疑垂首。

“殺周禦胤,你闖得了九重宮闕?滿爺我告訴你:柳公子也算計著他呢!人家動手豈不是比你動手更讓那昏君生不如死?”錢滿朝前迫近一步,氣勢陡然大增。

九疑牙關緊咬。

“殺了你自己的話……溫孤氏也就完了吧?你有什麽臉麵去見列祖列宗?你以為你那生辰八字是罪魁禍首……那你是不是要把溫孤夫人的墳掘了鞭屍三百啊!啊?”錢滿的語氣上揚了少許,這一句竟多了三分訓斥,七分責備。

九疑捏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回杜蘭香苑……”

轟隆隆的雷聲突兀地響起,錢滿看向關著的窗戶,長歎一口氣道:“看來……晉先生教你的……你是忘得差不多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讓你知道是了了你的心願,你這般逃避……沒有放過的也隻是自己罷了。

九疑卻是不管他在說什麽,提起縱身便是突破了窗欞,躍入驟起的狂風之中,轉眼便消失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