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3章 以醉銷千愁

洛陽叛軍一路縱橫,十日後,直逼皇都長安。

不要誤會,這絕不是尹榮的功勞。區區小將拿到帥印還沒焐熱便葬身營中,先皇幼子憑空出現,轉眼便掌控全局。

誰能料想那長安城中早已埋入黃土的蕭公子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叛軍之首?

別說旁人想不到,就連柳陵鬱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原先不過是想利用卜淩飛拿下周禦胤的江山,敲碎某人的帝王夢,然後折磨折磨自己最最“敬愛”的兄長,在那人最最絕望的時候告訴他——你連死都沒有機會,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於誰來治理這江山……柳陵鬱不在乎,他也不稀罕。當初他受苦受難之時沒見著半個援手,如今天下人是生是死跟他又有什麽關係?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痛快,那皇位……誰愛要不要!

而現在,柳公子改主意了——他最恨的……早已不是德雲殿內醉臥美人膝的無道帝王,而是……那個在他最是情濃之際給他潑了一盆冷水的九姑娘。

九姑娘行蹤飄忽,乃是隱匿藏身的高手。柳陵鬱昏迷一夜,翌日醒來再想尋找九姑娘的蹤跡……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這般,斜倚床頭的柳公子低垂眼簾,須臾之後淺淺地笑了:“不急,不急,待我取來這江山,我讓這天下陪你玩兒一出貓捉老鼠……”他就不信了,傾舉國之力挖地三尺,難道還找不出區區一個九疑?

他的聲音那樣溫和而柔軟,旖旎得仿佛是情人耳邊甜蜜的呢喃,然而,他自己知道……有種甜蜜入了骨髓……那便是甜得發膩、發苦,教人不敢恭維。

蘭敞看著坐在**的柳公子,一時間無語相對: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他萬萬不敢相信那傳說中荒誕的一夜白發會發生在涼薄無情、狠毒陰損的柳公子身上!——容色傾城的男子用那般淡淡的眼神看著垂落在自己肩頭的白發,強牽起來的嘴角弧度依然柔美,隻……含義怨毒深邃。

九疑不關心天下蒼生,也不敢去掛心那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叛亂之事,故而她對天下大亂一無所知,她隻是躲在杜蘭香苑的東角小樓裏,一如既往地混吃等死。

原本這杜蘭香苑早該是一片荒蕪了,畢竟是十多年前被烈火席卷而過的舊宅,若是書香依舊那才奇怪。可晉先生心疼弟子,早在多年前便為這溫孤遺宅尋著了一位極其可靠的嬤嬤來打理,這下九疑就更有做豬的條件了。

此刻的九疑趴在雕花大**玩兒篆刻,她兩個手肘支著身體全部的重量,不久就累了。翻了個身,九疑把手中那刻到一半的印章舉過頭頂,恨不得在上麵盯出個洞來——太難看了!想她九疑刀法出眾,怎麽就是搞不定一塊小小的印章呢?

篤篤篤,敲門聲有節奏地想起,嬤嬤在外頭小聲道:“小姐,嬤嬤給您送飯來了。”

九疑一個激靈,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想想還是拿被子蓋住了**的石材、刀具。

嬤嬤是鄉下人,不懂什麽大戶人家的規矩,敲個門隻不過是打聲招呼告訴裏麵的人:我要進來了。她推開門把食盒子放在桌子上,剛想出去便瞧見了地上散落的一些小石粒。看向九疑,嬤嬤皺著眉頭問道:“小姐,您這是做什麽呢?怎麽把床邊上弄得這麽髒?”

九疑撓頭,還沒來得及打哈哈掩飾,嬤嬤便走到床邊細細觀察起來,二話不說就掀開了**那層蓋得亂七八糟的薄被。嬤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手叉腰間做茶壺狀,數落道:“小姐啊!您也不小了,怎麽還這麽不知分寸啊!回來了連家用都沒有就知道吃喝拉撒睡也就罷了,現在還總是給嬤嬤我添麻煩!您知不知道打掃是很累人的活兒啊!嬤嬤我年紀大了,您就當可憐可憐我老人家行不行?這十來天我每天都得幫您洗床被單……”

九疑被嬤嬤教訓得大氣都不敢出,隻垂著頭呆看自己的手指,無限委屈的模樣。

嬤嬤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婦人,說道了半天,眼看著九疑那般乖巧順從也就消了氣,長歎了一聲便卷了被單薄被就出去了。

一見嬤嬤離開,九疑立刻隱去了方才的乖順,取出食盒就是風卷殘雲一般將吃食吞進肚中,然後就是該幹嗎幹嗎。她把玩了一會兒玉器,終究還是覺得無聊,出了房門便去西廂小院了——那裏頭藏著的是她這麽些年來四處搜尋所得的寶物,不在此時賞玩更待何時?

西廂小院嬤嬤也是日日打掃的,從前當然用不著,可是……自打九疑從長安將那幾隻碩大的箱子托運回來,老人家的工作量又增大了許多。

雖說是被毀過一回,可,收拾幹淨,那西廂小院還是十分耐看的。庭中假山尚存精巧,而叢生的雜草錯落別致,另有一番風致。九疑並不常來此處,一是她也沒回來多久,二是……那裏麵有一樣東西她根本就沒有勇氣麵對。

萼綠華無首,美人無頭,看上去可怖可怕。然,九疑並非是因此而不敢注視,她隻覺得那一株通體翠綠的珊瑚樹……枝枝幹幹如同旁人伸直了想要戳過來的食指,朝向的盡是她一個人。千夫所指的滋味和死比起來並不算什麽,可,著實是不好受的。

九疑恍恍惚惚地仿佛瞧見那珊瑚樹生根發芽,不消片刻竟生出一顆頭顱來,初初看去,竟是柳陵鬱的臉,極盡秀美精致,美絕人寰。九疑心神大慟,立時別開眼去,但再回首,那萼綠華依舊無首,方才一切,盡是幻象。

捂住心口,九疑覺得自己好似被旁人刺了一刀。不不不,她又搖了搖頭,如今的九疑連知覺羞恥都不知道了……還提什麽疼痛?“生不如死……難道就是這種感覺嗎?”九疑喃喃自問,繼而嘲諷地笑了笑——生不如死不如去死……你舍得死嗎?

不錯的,她是九疑啊!她怎麽會去死?她最是貪戀這繁華錦繡的人間,最是眷念這花花世界的溫暖,她,舍不得死。可……她要拿什麽樣的勇氣去活著?一族人命,為的……不過是她幾乎癡心迷戀的柳公子……她怎麽有臉活著?

伸出手,撫上冰涼剔透的珊瑚樹,那樣寒冷的溫度自指尖傳來,像極了那個總是淡淡含笑的人。臨別一眼……已是訣別……九疑幾乎要掉下淚來,她緊咬著自己的下唇,極力克製著自己想要哭泣的。

“為何會是你……為何就是你……”壓抑得越深沉……釋放得就越洶湧,九疑的指節已是雪白,而她卻不能就那樣痛快地捏碎手中的東西,就好像……明明已經很在意那個遠在長安城外的人卻不能幹脆地趕去見他。

嬤嬤以為她不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即使她不想知道,她也會知道的。不過是一不小心跨出大門,所見的每一個人都是亢奮且又焦慮的,九疑甚至都沒有打聽便聽到街頭巷尾時時刻刻不停歇的議論——“先皇幼子死而複生……”

“蕭公子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叛軍攻下長安,指日可待……”

諸如此類的言語不管九疑的意願蜂擁而至,九疑倉皇而逃。當她氣喘籲籲地躲在自己的房間門後,她便不可遏製地瘋笑起來——她回了錦官城,她回了杜蘭香苑,她以為遠離洛陽、長安便可以逃開那個人,逃開跟那個人有關的一切,然而……她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一陣尖銳地刺痛將九疑自愣神中拉回,抬起自己垂在身側的手,九疑看著上麵鮮紅的血痕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扭頭離開了那尊溫孤家的傳世之寶。

亂世硝煙四起,可煙花之地依舊繁華如初,甚至更甚以往。九疑路過流鶯街的時候也被那熱鬧喧囂的場景嚇了一大跳,用歡場的愉悅來麻痹自己的感知嗎?原來這世間多的是和自己一般無二的人。

九疑突然覺得自己並不孤單——盡管隻有一個人,可千千萬萬的人和她一樣,強迫著自己不去接受殘酷的現實。

今日是十五,九疑抬頭看了看被烏雲遮住的明月扯了扯嘴角,她似乎是想要笑,卻沒有成功。好像遇到那人之後的每一次殺人,她遇到的皆是明月朗朗的夜晚。九疑耷拉下自己的腦袋,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難道……離了你,連月亮都覺得是我的錯?”

她的眼角朝右後方瞥了瞥,那一群人已經跟了自己十多天了,這是要幹什麽?難道柳公子要抓自己回去好好懲治一番?九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暗自想:要不要如了你的願?借你之手滅我性命,總好過讓我在自裁和苟活之間猶豫不決。

如是想著,九疑邁進了瑞雲樓:“給我來十壇百年女兒紅!”

小二詫異地看了眼前這小哥一眼,隻覺得這小哥衣著普通、舉止一般,便以為他在開玩笑,也沒答理。九疑覺得小二的那一眼著實不屑,分明是在鄙視自己,於是她一拍桌子,喝道:“我說我要十壇百年女兒紅,你沒聽見嗎?”

小二聽見九疑的聲音就覺得這人修養不好,便敷衍地笑笑,好心勸道:

“這位哥兒,女兒紅的價錢可不是您出得起的,我勸您還是來壇燒刀子吧!”

“燒刀子?”九疑眼光一凜,出手擲出了竹筒中的筷子。

小二根本沒瞧見眼前的小哥怎麽動的手,隻覺得自己腦袋上一鬆,髻子鬆了,順帶著還落下來幾根斷發。他當下就傻了,回過神來便是尖叫著跑向後堂。

片刻之後,九疑麵前站了位蓄山羊胡的中年,大約是瑞雲樓的老板。但見老板臉色凝重目光冷冽,道:“這位公子,在下不管小二對您說了什麽,單就出手傷人這一樣,您還真得給在下一個說法,瑞雲樓的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他也覺得這小哥一般得很,加之小二方才在後堂的一番說辭,底氣就更足了,說話的態度自然是很不好。

九疑心情本就不好,要不然也不會直接對小二出手。現在遇上老板她倒是不動作了,隻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譏笑,冷哼了一聲,隨即從袖中掏出一遝銀票來:“您要說法是不是?那銀子說話最真,您要不要點點?”

那遝銀票張張皆是千兩麵值,一張就已是極多,更何況是一遝?瑞雲樓的老板自問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可在銀子麵前還是不得不彎腰,隻得賠著笑臉,道:“真是對不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

九疑沒閑空聽他多囉唆,揮手道:“那還不趕緊上酒?別的都好說,擾了爺的酒性……可不是鬆個髻子那麽簡單了!”

老板點頭哈腰地退下,順帶惡狠狠地瞪了小二一眼。

之後便是九疑獨飲。她尋常是不喝酒的,殺手那是舔刀口的營生,她不得不清醒。而現在……她不願清醒了——醒著,那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你知道所有的真相,你明白所有的對錯,同樣,你也懂得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因為清醒,所以痛苦。

如此,那便醉一場吧!雖然有人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然,不也有“一醉解千愁”這一說嗎?醉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那多好!

小二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位有錢的小哥一壇接一壇地灌酒,不由得心疼:那可是百年陳釀啊!不帶這麽糟蹋的!九疑卻皺眉:“百年陳釀……怎麽就是喝不醉呢?”

酒總有喝完的時候,人也終有醉時。當九疑跌跌撞撞地出了瑞雲樓的大門拐進小巷的時候,她扶著牆壁打了個酒嗝兒,暗自道:“我都醉成這樣了,你們這幾個跟在後頭的怎麽還不抓緊動手啊?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她可不是君子,總喜歡成人之美,她是小人,隻不過今日興致尚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