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風雨情

第7章 1958-1965一愛到底新 (7)

耿直關上門,環顧四周,小小的房子,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兩個文件櫃,日光燈發出滋滋聲,耿直過去,一屁股坐到桌子後麵,隨手翻閱桌上的文件,全是宣傳圖片,蒼蠅、蚊子、老鼠,耿直趕緊合上,一起身,勁太大,帶著桌子差點翻個,總之,呆慣了大地方的耿直,進了地方辦公室,就像大象進了玩具店,處處拘束,一抬胳膊動腿就要碰倒什麽。耿直鬱悶,要往窗台處走,動作大一點,“咣當”一聲踢翻椅子,他趕緊去扶,傳來敲門聲,耿直喝聲:“進!”門推開,小陸拎著壺開水,見耿直扶椅子,趕緊放下壺上前,笑道:“您剛到地方有點不適應吧?”耿直直起身子,自負道:“誰說不適應?非常適應,簡直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料。”小陸給耿直倒開水,笑著:“您能來我們這裏真不容易!這次咱們愛委會進人,幾位領導都說一定要部隊下來的同誌,您可是咱們田主任親自點將的!”耿直心裏舒服一點了:“這個,小陸同誌,請你抽出點時間,給我把這個愛委會任務,也就是愛委會是做什麽的,給我仔細講一講!”耿直仍是部隊幹部的口吻,小陸笑道:“是!首長!”從愛委會出來,耿直胳膊裏夾著一捆蒼蠅拍子,越走越別扭,越不自信,機關的人直看他,他腳下一亂,走著就有點順撇。耿直混勁上來,索性像拿槍一樣抓著那捆蒼蠅拍,甩起胳膊,以齊步走的姿態,大步流星前行著。身旁響起汽車笛聲,耿直下意識站住,楚建從車上跳下,見著耿直跟個貓一樣,先圍著耿直轉,吃吃直笑,還一個勁抻耿直衣襟,笑道:“哎喲,看了十來年軍裝老耿,你猛不丁這打扮真是換個人。”耿直笑嘻嘻道:“老子穿中山裝氣派吧?”楚建左轉右轉:“唔,這肚子再挺一點,像咱縣縣長呢。”一眼看見耿直手中的蒼蠅拍,“拿這麽多蒼蠅拍幹什麽?老遠看著像抓杆卡賓槍!”耿直強裝得意:“你小子說對了!它就是老子現在的武器!除四害知道不?”楚建:“四害不四害的,隻要你不鬧情緒,都無害!咋?工作稱心如意?”耿直:“稱心如意!簡直就是天生我材,大有可為!”楚建:“啥單位?公安局?法院?檢察院?保密局?”耿直神秘道:“愛委會。”楚建愣了一下,直著嗓子:“愛、愛委會是做啥的?專門解決愛人問題的?那太好了,幫我解決一個。”耿直笑嘻嘻著:“你不讀書,不看報,不了解祖國建設發展情況嗎?愛委會就是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楚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你……你還真去除四害了?”耿直:“沒錯!老子現在職務是愛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專門指揮除四害三大戰役!”楚建嚷嚷:“跟你說要你找找人,本來以為你至少也鬧個公安分局長幹幹,咋就成個抓老鼠的了呢!”耿直瞪眼:“抓老鼠怎麽了?中央文件你沒看過?一個以除四害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已經在全國形成!你聽好了,這場運動的目的——就是要達到消滅疾病、人人振奮、移風易俗、改造國家!聽懂了嗎?改造國家!”楚建愣愣地看著耿直,苦笑著搖搖頭:“一個英雄營少校營長,居然打起蒼蠅來了。”耿直沉下臉:“你怎麽還說這種話?小心人家拿你當右派!”楚建歎口氣:“好了,生米成了熟飯,說什麽都晚了!”略一遲疑,避開目光。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說件事。”耿直:“什麽事啊?這麽嚴肅?”楚建依舊避開目光,神情越發不自然:“還記得軍長給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嗎?”耿直:“小喬?她怎麽了?”楚建:“我們——我們倆好上了——”耿直愣了一下,無聲地笑了。楚建一瞪眼:“你笑什麽?”耿直不說話,指著楚建依舊笑著。楚建繃不住,也撲哧笑了:“人家今天剛給的準話兒,同意處對象……我想怎麽也得跟你說一聲!”耿直:“為什麽一定要跟我說一聲?我和她又沒有任何關係!”楚建:“當然有關係!要不是你腦袋瓜子進水,她就是你媳婦了!”耿直眨巴著眼睛,琢磨老楚這番話的意思。

楚建:“要是沒有舒曼,你肯定會喜歡小喬!也肯定還穿著少校軍裝!”耿直突然低聲吼道:“你再擾亂軍心,我斃了你!”舒曼是杭州姑娘,又是小姐出身,還是個醫生,比起一般知識女性,更是潔癖得不行,耿直父母為小兩口布置的小小新房也算得上窗明幾淨,但舒曼打掃起來,居然也能忙上一整天,看舒曼收拾房間絕對是累,她拿個小掃帚掃床,邊邊角角一一掃到,一根頭發絲都要用兩根指頭夾起來,認真放到床邊紙簍裏。放頭發絲時,看到地上三個盆摞一起,趕緊彎腰,將盆一個一個分開,抽屜裏拿出個玻璃瓶,掏出酒精棉,蹲下身,兩隻纖纖細指夾著酒精棉,一點一點擦拭臉盆。耿直進屋,舒曼聽到背後動靜,臉上浮起笑容,放下盆子,轉身迎上前,耿直脫下中山裝自嘲著:“十七歲就穿軍裝,穿十幾年,簡直穿不得便服,不會走道,直順撇。”耿直說著學順撇走道,舒曼嘎嘎直樂,跟著笑:“我剛看你穿中山裝也有點別扭,好像變矮了,還以為你換鞋了呢。”耿直自嘲:“對對對,我也有這種感覺,怎麽回事兒啊?”舒曼拿塊幹淨枕巾墊在炕沿,耿直看著幹淨毛巾,直發呆,不敢坐,舒曼推著耿直坐到毛巾上,笑道:“可能是錯覺吧,你穿軍裝紮武裝帶,還佩肩章,人顯得挺拔,視覺上高好多。”耿直尷尬一笑:“我這人天生就是穿軍裝的料,除了軍裝穿啥都別扭,你可得適應一段時間呢。”舒曼一邊忙著一邊回道:“你天生就是軍人架子,什麽衣服穿你身上都像軍裝,神氣著呢!”耿直高興:“可不是,愛委會那小陸一個勁管我叫首長,我聽著可真親切。”舒曼笑著:“這身衣服有點大,禮拜天我去裁縫店幫你改一改。”舒曼說著把牆角一個水盆拿過來,裏麵已經盛著些涼水,拿過暖壺倒熱水,耿直剛要彎腰脫鞋,舒曼伸手製止:“坐著,別動。”舒曼輕手輕腳幫耿直脫下鞋子襪子,一樣一樣放在旁邊小凳上,擺得齊齊整整,然後將耿直的腳按到水裏,抬頭看丈夫笑道:“水溫合適嗎?再倒一點熱水?”水蒸氣從盆中騰起,映襯著舒曼年輕秀美微笑的臉,耿直一陣感動,不由彎下腰去抱住老婆,這個擁抱姿勢無比別扭,一高一低,中間隔著個水盆,但他們緊緊擁抱,舒曼絮絮叨叨著:“我一輩子都對你好,你再不要難過了,你難過,我也難過的。”

耿直說不出話,隻是緊緊抱著老婆,這一用勁,就聽“咣當”一聲響,水盆終於被蹬翻,水灑一地,兩人卻仍不鬆手,看著地上水,看著彼此,哈哈大笑,門外耿直母親嘮叨著:“什麽動靜啊,這麽大聲?笑?就知道笑,這小兩口。”耿直一用勁,將老婆攬到懷裏,彼此看著,眼中都含著幸福,耿直伏在老婆耳旁:“你呆著別動,我掃了地再倒盆水,我給你洗。”舒曼不動,聲音更輕:“別。”耿直:“別什麽?”舒曼:“別洗了。”耿直:“才洗一樣。”舒曼:“討厭。”燈暗下去了。實習階段結束,舒曼分到兒科,舒曼喜歡孩子,分配兒科也如她所願,另一個好消息是耿直單位給小兩口分了套兩居室房子,舒曼心情很好。第一天到兒科上班,舒曼去得早,她利手利腳收拾自己那張桌子,用酒精棉擦著。

石菲菲走進來:“喲,舒大夫,真早啊!”舒曼笑笑:“剛到兒科上班,總要熟悉一下環境。”石菲菲湊到舒曼跟前,打量著她:“你氣色越來越好了!”舒曼:“是嗎?還跟原來一樣啊。”石菲菲:“不一樣!白裏透紅的,比過去可滋潤多了!跟我說實話——結婚的感覺怎麽樣?幸福嗎?”舒曼避開目光,略一遲疑,忍不住含笑點點頭。石菲菲:“怎麽個幸福?快跟我說說!他對你好嗎?”舒曼是那種矜持的知識女性,她並不想和旁人說些閨房中的,石菲菲和舒曼完全相反,典型小市民,極熱衷家長裏短,看著石菲菲那熱切勁,舒曼一笑,籠統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男人,他為我犧牲很多……”石菲菲聽著,心思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位漂亮的小護士,並不真正關心舒曼和婚姻幸福,她在意的是季誠,那個癡情的秀氣小夥兒。

是啊,因為季誠,舒曼婚後的幸福生活,也打了折扣。舒曼不能接受的是,她結婚前,季誠向她保證,兩人還是朋友,和以前一樣,但她真的結婚後,季誠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兩人又同在一個醫院,總要見麵,季誠現在走路,總是兩眼直視,凡人不理,見著舒曼和石菲菲,也是脖子梗著,拿她倆當空氣,擦肩而過。舒曼窘得不行,石菲菲卻在一旁感歎:“他真夠癡情的啊!”舒曼急得一把拽過石菲菲,進了兒科診室,低聲道:“什麽叫癡情啊,就是你們這種人在那裏亂講,講得季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石菲菲悵惘著:“我可沒說啊,再說這還用別人說嘛!季誠因為失戀犯神經病,咱們院盡人皆知啊。”舒曼急:“還說還說!煩死了!”季誠成了舒曼一塊心病,舒曼不願意跟石菲菲說這麽的事兒,姐姐又不在,說私房話的對象隻能是耿直。回家見到耿直,舒曼便牢騷滿腹:“你說這個人怎麽這麽討厭嘛!”

耿直在看報:“誰?”舒曼也不理會耿直,自說自話:“好心好意跟他講話,倒像要怎麽樣他,你說他像個男同誌嘛,女同誌都沒這麽小心眼兒!”耿直放下報紙:“誰這麽小心眼兒啊?”舒曼漱口:“還有誰?”耿直試探:“小季?”舒曼漱完口坐到桌前,一邊喝粥一邊嘮叨:“他都成個怪物了,成天就知道鑽資料室,誰跟他講話他都不理,一說話就跟吃了槍藥一樣,他好像,好像神經了。”耿直沒當回事兒:“知識分子就是毛病多,唉,擱我手上,一個小時我修理得他老老實實,還敢不理人,我讓他見人就點頭哈腰!”舒曼放下碗:“人家跟你講正經事,怎麽這麽不認真!”耿直放下報紙,一本正經:“你的事兒我怎麽能不認真呢,就說這個小季吧,他這樣為什麽呀?你得找找他內在原因,他為什麽會這樣!”舒曼低頭,攪著碗裏的粥,鬱悶道:“現在全醫院都在講,是我害了他,他雖然沒有這麽說,可是他對我這種態度,好像我是他的敵人,我真是覺得、我們同學五年,你曉得我沒有什麽女性朋友,我就跟他還挺說得來。”耿直嚴肅道:“我知道你把他當女朋友,問題是他把你當女朋友。”舒曼瞪耿直一眼,放下碗:“怎麽辦嘛,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好別扭的!”耿直:“嗨,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啊,想問題太複雜,既然他對你有看法,你就找到他,啊,擺事實講道理,講你為什麽不愛他,為什麽愛我,你要讓他認識清楚一個問題,強扭的瓜是不甜的!你就是跟他結婚,啊,當然這隻是假設,你是絕對不可能跟他結婚的!但你要讓他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你和他,是不合適的!”耿直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舒曼一個勁樂,耿直:“我跟你嚴肅談問題,你樂什麽樂!”舒曼笑道:“道理都講一萬遍了,他又不傻,什麽不懂啊,他就是鑽牛角尖!”耿直仍是一本正經:“那你就把他從牛角尖裏拔出來嘛。”舒曼瞪耿直:“怎麽拔?”耿直看舒曼,一本正經:“要我幫你拔嗎?”舒曼:“討厭你!”楚建榮升少校,跑來看耿直。

楚建故意在耿直麵前挺直了身子:“看見了嗎?咱也是少校了!”耿直心情鬱悶,瞪著楚建:“唉,那一顆星你戴著咋那麽別扭呢,戴歪了吧?”楚建瞟一眼耿直,壞笑:“老夥計,看你精神不錯嘛,漂亮老婆摟著,辦公室主任當著。”耿直得意揚揚:“那當然!戰功顯赫,市長親自寫表揚信。”楚建:“幹得這麽紅火,那是不後悔轉業了?”耿直瞪眼睛:“別跟我提這倆字,這心跟針紮似地疼著呢!”楚建壞笑:“這才是你老耿麽,裝什麽裝你!”耿直:“哎,不對呀!咱們軍已經調到西邊去了,你這個新科少校怎麽還有空往我這跑?”楚建:“我已經調到總部機關了。”耿直一愣:“什麽?坐機關?”楚建:“是啊,跟你一樣,八小時工作製,每天按時上下班。”耿直驚訝地:“你出什麽事了?犯錯誤了?”楚建:“別瞎猜!是我主動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