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玥華歌

第三十三章 梁上君子

這一日,璿璣閣前熱鬧非凡。整個山穀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萬裏碧空之上,無數光點疾若流星。據說有很多閉關多年,久不現世的老前輩都聞聲而動,前來赴會了。

“好多前輩呢,也不知宗主是何等仙風道骨,要是能親眼見見就好了。”

“想得美吧,能讓我們在這裏聽聽已經是法外開恩了,想要見宗主,至少得入璿璣閣才行呢。”另一人笑道。我們這些應天閣弟子雖不能正式列席,但念在幫忙幹活兒的份上,總算占據了穀中一處偏僻的角落,靜候開場。

正等著,數道光點接二連三落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隨即xian起一陣喧嘩。

隨著來人走近,當先一人風姿秀雅,玉樹臨風,正是昨晚剛見過的謝靜聲,他與旁邊一人相談甚歡,向這個方向走來。

走到近前,見了我們。他神色一怔,秦蓉和幾個女孩子已經上前行禮招呼道:“靜聲師兄,遠殊師兄……”

這人就是謝遠殊!凝神望去,果然形貌清俊,秀逸非凡,更有一種沉穩內斂的氣度,一群人中,連原本最出眾的謝靜聲都被比了下去。不過在我身邊,見過的俊男美女多了,也並不覺多麽稀罕。

他轉過頭來,含笑看著眾人,目光溫潤如春水,被他看一眼,竟是說不出的舒心。

我眉梢一挑,這眼神……實在太熟悉了,每次墨澈心那家夥見外人的時候,都是這般儒雅溫和的姿態。而此時出現在陌生的人身上,真是別扭。

感受到我的視線,他注視過來,我立刻偏過頭,望向秦蓉。

“昨晚多虧謝師兄援手了,否則我們還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寢舍呢。”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謝靜聲笑道,見同行師兄弟們疑惑,又將昨晚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靜聲果然細心。那麽晚了還在璿璣閣內忙碌。”一個劍部弟子笑道。

“師弟謬讚了。首座將閣內布置的任務交付下來,我豈能不盡心竭力,”謝靜聲笑道。

“是啊,此次論道可是我們天源宗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事,不容出絲毫差錯。說起來,這幾天我可是連覺也沒睡好了。”又一人讚成道。

“宗主將此次盛典的籌備交給我們劍部負責,是對我們劍部的看重,大家也確實辛苦了,等忙完這一陣再好好休息休息。”謝靜聲笑道。

“不過也幸好靜聲認真負責,否則幾位師妹那一晚豈不是要在林子裏過夜了。”謝遠殊開口道,又笑著叮囑道:“天黑霧寒,以後幾位師妹夜晚還是小心出行為好。”

“遠殊師兄的教誨我們記下了。”幾個女孩子笑道。我心裏一動,向謝遠殊望去。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正望著我,麵上卻隻是一片溫和,完全是關心師妹的兄長模樣。

“時間也不早了,不打擾幾位師兄,先在這裏預祝幾位師兄今次論道會上大放異彩,修為精進了。”秦蓉笑道。話語雖說的客氣,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謝遠殊。

謝靜聲注意到她的視線,嘴角挑起一抹別有意味的笑:“若要論比武,必定是遠殊技壓群雄了。”論道盛會不僅包括比武術法,還有道法辯論等。

“師兄謬讚了。我初來乍道,才疏學淺,而宗內人才濟濟,哪裏有我技壓群雄的機會。”謝遠殊笑道,“更何況本次論道盛會我已決定不參加了。”

周圍頓時響起一波喧嘩,眾人都難以置信地望向謝遠殊,包括謝靜聲。

謝遠殊從容解釋道,“此次盛會,我們劍部責任重大,上下奔波辛勞,而前些日子我卻一直在獨自清修,未能出一份力,實在深感慚愧,所以今早便已向首座稟明,今次盛會並不參加,與眾位外門師兄弟一起擔任警戒之責。”一番話說的謙和謹慎,入情入理,卻依然壓不住眾人的震驚。

真是為了這個嗎?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又看向謝靜聲。回想起昨晚聽到的隻言片語,意味深長。

這時,一名劍部弟子禦劍飛至,看到眾人便匆匆招呼:“幾位師兄,首座急事傳召!”

眾人聞訊,不再停留,立刻禦劍往璿璣閣飛去,隻留下滿地的議論。

身邊的應天閣眾人議論紛紛,有讚歎的,有惋惜的,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在這一片喧囂中,論道盛會正式開始了。

論道盛會先是各部弟子間的比試較量,不僅包括比武術法,還有道法辯論等,我看得索然無味。好在應天閣弟子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靜心聽道,不時有各種差事落到頭上,四處奔波忙碌。而謝遠殊也確實沒有參加,帶著一眾劍部弟子,輪流巡查會場,幾天下來,彼此又碰麵數次。

數日後,各部弟子間的比試終於完結,馬上就是宗主講道了,我們應天閣弟子的任務也多了起來。

繞過璿璣閣,我們匆匆往穀外走去,此番是巡查穀地周圍的隔音結界,以免有些山野精怪前來偷聽。

出了山穀,眾人四麵散開,我一個人往樹林深處走去,繞過一處山崖,卻聽到前麵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我疏忽,忘了恭喜師兄,此次比武技壓全場。得此桂冠。”說話的是謝遠殊。我腳步慢下來,屏息靜氣。

隨即一聲冷哼傳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果然是謝靜聲,此次論道盛會,他以劍術稱冠。

“哎,師兄多心了,日前師兄為了此次盛會,通宵達旦,徹夜不眠,布置會場尤為盡心,這般辛苦。實在讓師弟我深感慚愧啊。正是受此啟發,我才稟明首座,願意與外門眾位師兄弟一起承擔雜務,不入盛會的。”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聽在我耳中,卻別有一番深意,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卻一直懷疑謝遠殊就是當夜埋伏在我身後的那隻黃雀。若真是如此,他放棄機會,不參加此次盛會,就是刻意避開陷阱了。隻是他既然察覺了謝靜聲有心陷害,為何要這麽退讓呢,幹脆利用這個機會反過來害謝靜聲一次不更好嗎?他這般退讓示弱,白白喪失了宗主麵前揚名的機會不說,甚至可能讓人以為他軟弱可欺,反而更加得寸進尺。

“師弟可真是用心良苦啊。”謝靜聲笑道,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意味,

“還是多虧了師兄的教導。”謝遠殊淡然道,

似乎不想繼續著毫無意義的對話,謝靜聲話鋒一轉:“隻是師弟退出比試,真是因為顧全大局嗎?還是因為你內心有愧,唯恐出風頭變成出醜。”

“恕我愚昧,不知師兄所言何事?”謝遠殊緩緩道,“我與師兄不僅是同門,更是血脈相通的同族子弟,今次師兄奪冠,也是揚我謝家名聲,我自然衷心高興。隻希望師兄的修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師弟我也與有榮焉。”

“哈哈,同族,我們謝家可沒有你這樣來曆不明的天才,更沒有妄修汙穢禁術的族人。”謝靜聲冷然道,“等我稟明父親,遲早要將你逐出謝家。”

我聽得震驚莫名。謝遠殊卻依然冷靜自持:“師兄言重了,遠殊是否是謝家子弟,自然由伯父決定,有些話。還是等日後師兄繼承族長之位再說吧。”

謝靜聲還想說什麽,謝遠殊又含笑提醒道:“宗主講道即將開始,師兄再不走,隻怕要遲了。”

謝靜聲冷哼一聲,不再拖延,一道劍光拔地而起,瞬息消失在璿璣閣方向。

人已走遠,我正猶豫著怎麽抽身,卻聽謝遠殊的聲音悠然響起:“我們二人在此說話,打擾師妹路過了。”

我一怔,方才我已使出獨門心法封閉呼吸心跳,自信尋常高手都難以察覺,想不到竟會被他發現。既然發現,再隱瞞也沒意思,我大方地從岩石後站出,讚道:“師兄真是好修為啊,連靜聲師兄方才都沒有察覺。”

“果然是師妹你。”他轉過身,含笑看著我,依然是溫和有禮的眼神,卻帶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隻是應天閣的弟子裏,可沒有能逃過靜聲耳目的高手。”

我心裏一緊,隨即展顏笑道:“再高的修為,還不是遜了師兄一籌,不然怎麽會從高處栽下來。”我一語雙關,不僅是指眼前,更是試探他是否是山洞裏那人。

“誰讓師妹與我有緣,總是在我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現。這裏也是,那晚山洞裏也是。”他摸了摸鼻梁,笑道,“可惜總有先來後到,那晚情勢緊急,隻好送客出去了。”

他竟然承認了?我吃驚地看著他。我本來隻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的,

“很意外?”他聳聳肩。

我立刻笑道:“那天晚上果然是師兄,難怪前幾天一見就覺得眼熟。”

“其實我也一直納悶,若我所料不差,師妹那晚是去布置蕪仙草的吧?為何去而複返,又鑽到山洞裏去了呢?”

我慚愧地低下頭,“不瞞師兄說,其實,我那次去而複返,是有個計劃的。此次論道盛會,聽說宗主大人要親自講道授課,可惜我們應天閣弟子尚未正式入門,不能列席旁聽,實在是一大憾事。隻因太想聆聽宗主教誨,我私底下便動了歪腦筋,趁著那晚浮空舟出故障的機會,偷偷返回,想尋一處隱秘的地方,能……”後麵的話我沒有說出口,但意思卻已經很明白了。“可惜不知道那山洞已經被師兄先入為主了,反而被推了出來。”

“哈,這麽說來,我貿然逐客,實在是失禮了,竟然壞了師妹的好事。”謝遠殊搖頭大笑道。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這個理由毫無破綻,我抬起頭,笑眯眯地反問道:“不知師兄那天去山洞是為了何事?”

他笑了笑,道:“其實,我去山洞與你一樣,也是為了尋個聽道的位置。”

無恥,連編個謊話都懶得嗎?直接用我的。我在心裏狠狠鄙視了他一把,卻也沒有戳穿,隻感慨道:“可惜因緣際會,你我此時都無法聆聽宗主教誨了。實在是人生之憾啊。”

說完,就要順勢告辭,卻不料謝遠殊伸手攔住我,笑道:“那可未必啊。”

“啊?”我一愣,他卻拉住我的手,腳下電光一閃,一柄長劍橫空出現,他拉著我躍上寶劍,法訣一展,直接禦劍飛行起來。

猛地飛上半空,我險些摔下來。飛劍疾如光電,山風呼嘯,吹得睜不開眼睛,我隻得扶住他的肩膀,大聲問道:“師兄要幹什麽?”

“當然是彌補師妹的遺憾了。”他轉身笑道。

難道他是要去那個山洞……等等,這樣豈不是要當著全穀弟子的麵飛過去,那還算是偷聽嗎?想到自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這個家夥一起鑽進山洞,我簡直恨不得立刻從飛劍上跳下去。奈何他手勁兒極大,掙拖不得。

我隻得好脾氣地提醒道:“師兄,想要入山洞‘偷聽’,隻怕此時不妥吧。”

“放心吧,我們不是去山洞。”他回過頭來,體貼地道,一邊給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我頓時毛骨悚然,真像!和墨澈心那家夥,每次他想要陷害人的時候,都是這樣一幅表情。

眨眼間他已經帶著我飛到璿璣閣後方了。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我正要抗議,卻覺腳下一空,腰間一緊。是他收了飛劍,同時環住我的腰,向前一躍。

騰雲駕霧般的感覺傳來,我們兩人輕飄飄地落在了璿璣閣的房頂上。

他順勢按住我肩膀,低聲道:“小心。”

縱然驚怒交加,我也隻得竭力壓低身體。四麵萬籟俱寂,但我知道,對麵穀中坐著成千上萬的天源宗弟子,正緊盯著這座閣樓。

中間隔著飛挑的屋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但也隻是在我們趴著的時候,一旦抬起身子,麵對的將是成千上萬道天源宗弟子的目光。就算我再想出風頭,也沒有這個愛好。

而這還不算是最頭疼的。死死盯著身下的青玉琉璃瓦,隔著這層瓦片,底下就是整個天源宗最頂尖兒高手,這是比對麵的千萬道目光更有威懾力的一群存在,其中還包括宗主本人。

“師妹看起來很緊張啊。”旁邊始作俑者還在喋喋不休,“是擔心被人察覺嗎?不過你不是有屏息靜氣的術法嗎,此時使用正好啊。”

身處這種地方,我們說話當然不敢大聲,這幾句話他幾乎貼到了我耳邊說的。

轉頭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出去,我的術法連他都瞞不過,而此時閣內都是何等修為的高手,貿然用這種雕蟲小技,不僅無法隱藏身形,反而引人懷疑。

身體一直顫抖,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緊張的。本來以為我們雙方各有把柄,縱然他懷疑我,也不會貿然行動,卻不料他這麽大膽妄為。

“師兄可真是別出心裁啊。”終於,我強壓下怒氣,低聲道。

他溫和地笑道:“上次對師妹無禮,壞了師妹聽道的機會,身為師兄,自然應該有所補償。”一邊說著,他一翻身,眼看就要下去,“師妹便在這裏靜心聽吧,你的差事自然有我代勞。”

想走,沒門!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師兄,機會難得,豈能錯過,不如你我同聽好了。”反正下麵的人肯定已經察覺了。

那溫雅的笑容此時看起來分外可惡,“唉,我也想與師妹同享此榮耀啊,可惜身負要職,等我完成任務,再回來與師妹一同聆聽宗主教誨吧。”說著他手一揮,看似輕易的動作,卻蘊含著極高明的招式,我手腕頓時乏力,不由自主地鬆開了衣襟。

他順著房簷一滾,落地的瞬間,劍光浮空,載著他飛快遠去了。

隻剩下目瞪口呆的我,一陣風過,無比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