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玥華歌

第四十七章 昔我往矣

對魔界來說,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是最危險的敵人。也是最仇恨的對手。千萬年來,從未有過任何一人,能像那人一般,給魔界帶來如此刻骨銘心的傷痛。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驚天一聲霹靂,數道電光攜風雷之怒,向謝遠殊劈去。竟有人按捺不住,當庭翻臉動手了!

謝遠殊閃身躲避,隻守不攻,奈何動手的幾人都是高手,又是聯手攻擊,電光火石之間,閃避不及,他肩頭立時挨了一掌。

“住手!”黎玥斷喝一聲,急急站起身來。

動手的幾人堪堪停下手,卻依然恨意橫生地瞪著謝遠殊。

情勢急轉直下,墨澈心也忍不住頭疼起來。動手的幾人年紀甚輕,都是當年一戰中埋下血仇之人。

“謝遠殊……”

“是當年那人?”

“不可能是同一個名字吧……”

“前不久聽人界那邊近來傳來消息,他確實未死,還在日前擔任了天源宗的首座……”

……

一片竊竊私語中,一時間。震驚,敵視,仇恨,無數目光如化為實質的刀劍,刺到他身上。冰冷如刀,熾熱如火。

無人注意的角落,景凡嘴角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意。

對眾人的眼神視若無睹,謝遠殊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笑了笑,道:“眾位稍安勿躁,謝遠殊今日站在這裏,難道還能飛上天去不成?不如先聽在下一言,若不合意,再動手也不遲。”

殿中一片沉寂,他也不管別人的臉色,徑自說了下去,“魔界地火之患,沉屙至今,積重難返,已非一界之責,一旦爆發,魔界固然毀於一旦,連人界亦要受到牽連。謝遠殊此舉,不僅是為地火之患危機魔界,也是為兩界子民著想。遙想當年,兩軍敵對,鍾彤山脈延綿千裏的地火。已使人界深受其害,千裏赤地,至今仍然杳無生機。之後皇城爆發,魔界也同樣受其苦楚,可謂同受其害……”

這番話說得委婉,卻也點得明白,當年先動用地火傷人的是魔界,人界生靈塗炭,之後的報複皇城,也不過是禮尚往來而已。

“其實不僅魔界受地火之苦,天源宗三百年前也有靈氣失調之患,幸而這三百年來,得魔界皇血鎮之,調和天地靈脈,如今已消弭大患。”謝遠殊語氣放緩,笑道,“禮尚往來,既然魔界已經對天源宗釋出‘善意’,天源宗亦當投桃報李。”

這番話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登時引動議論紛紛,墨澈心蹙起眉頭。心思電轉。

想不到他如此坦白地將事情交待了出來,話語謙和中隱隱帶著威脅——反正我們天源宗的大患已經解除了,至於你們魔界的,還懸在頭頂上呢,怎麽選擇,就看你們自己了。黎玥順勢開口道:“大禍當前,豈能再計較昔日舊怨。”

有人冷笑一聲,道:“要相助也要有資本。殿下勿要受其蒙騙,昔年神璽與皇城同歸於盡,已然化為齏粉,天源宗失了神璽,又失了陛下真身,哪裏能夠相助?難不成此人修為蓋世,能以一擊之力逆天不成?”

謝遠殊坦然一笑:“誰說相助地火之患,必要神璽之力。謝遠殊既然敢來此,自然有相助的本錢。”略停,他又緩聲道,“謝遠殊雖非魔界之人,但對兩界兵燹,感同身受。更有重要之人,多年來因地火之患殫精竭力,魂飛魄散,卻依然心心念念,隻希望有生之年能消弭此禍,造福天下。為達成前人心願,謝遠殊也當盡一份心力。”這番話他說得很慢,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誠懇。

魔界眾人並不知曉他的身份,隻以為他在說當年對戰時陣亡的天源宗同修。黎玥卻明白,他說的是他的父親。在地火裂縫中的最後一麵。逆龍對他說了不少吧,所以才會這麽果斷地放下仇恨,選擇與自己相同的路。甚至坦白地站在這裏,以一己之力,直麵幾乎整個魔界的仇視。

魔界的民眾,甚至這殿中諸人,隻怕沒有多少人知曉,昔年選擇背叛,被萬眾唾棄的逆龍,曾經為魔界犧牲至此,日日承受地火焚身之苦,才將滅國的災劫延後了數百年,換得一線生機。而今日謝遠殊的舉動,也是為了讓逆龍這數百年的犧牲不要白費。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發自肺腑,一時間殿內寂靜下來。眾人看向謝遠殊的眼神複雜,魔界素輕生死,重實力,對謝遠殊當年的“功績”,眾人也隱有佩服,但刻骨的仇恨豈是那麽容易化解的,更多的,還是冰冷的敵視和輕蔑。似乎謝遠殊剛才一番話隻是一場笑話。

眼看又要起爭執,墨澈心開口打斷道:“遠來是客,謝兄此次不遠萬裏前來,恭賀公主康複之喜,我魔界豈能失了禮數。”說著目光落在剛才動手的幾人中間,語氣冷淡,“霄澈,婁雲,橫澄君,你們方才殿前動手,犯上失禮。可知罪?”

被點名的幾人也知方才犯了忌諱,卻又忍不下這口氣,隻得憤憤然低下頭,含糊道:“臣等僭越了。”

黎玥也無心計較,任由墨澈心訓斥幾句便將此事帶過。

墨澈心又道:“今日諸君前來,是為恭賀殿下康複之喜,不議政務,地火之事雖幹係重大,也不必急在一時,不如留待日後再議。謝公子受傷了,先去由醫官查看一下吧。”

黎玥鬆了一口氣,也明白謝遠殊留在這裏隻會讓局麵更加激烈,反正該說的都已經說得明白。

白鬱轉身道:“謝兄,請,”

後殿便有醫官,謝遠殊點頭,跟著他往後麵走去。

眼看覲見的目的已經完成,不想再橫生枝節,墨澈心又溫聲建議道:“殿下剛剛痊愈,身體尚弱,晚上還有宴席,不如先去休息。”

早就被這滿殿的氣氛壓得難受,黎玥點點頭:“也罷。今日就先到此……”

一句話未說完,景凡忽然上前一步:“殿下,臣還有一事相請。”一邊說著,他邁步上前,一邊揚起衣袂,眾人本以為他是要跪地稟奏,卻不料,天藍衣袂翻飛的瞬間,一道冷光猛地從腰間竄出。

整個人快得如一絲虛影,比方才擊殺百煉赤君更快,更冷,也更加措手不及。

凜冽的劍光帶起刺耳的呼嘯聲,撲向近在咫尺的目標,在任何人都未及反應的瞬間,寒光盡頭沒入了那人的胸口。

黎玥以為自己在看一幕詭異的虛影。

那幕虛影中。一柄長劍正刺入謝遠殊胸口,帶著刺眼的鮮紅,從他背後透出。

遙不可及,虛實難辨。

沒有人能預料得到。

一切隻發生在瞬息之間,景凡的下半句話才施施然傳到耳邊,“……臣想向殿下請罪,君前失儀,當庭殺人之罪。”

話是說給黎玥聽的,自始至終,他的眼神卻隻落在謝遠殊一人身上。仿佛天上地下,唯此一人存在。

黎玥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隻有那個身影,鮮紅的血沿著他的後背流淌下來,將整個大殿染成刺眼的赤紅,眼睛痛疼地像是要燃燒起來,

緊握長劍的手顫抖著,因為用力太大,虎口滲出點點血跡,沿著他青筋爆起的手腕不停地向下滴落。“我等待這一天很久了。”他低聲說道。

謝遠殊微微後退一步,長劍已經被染得赤紅,湮沒了兵刃機械質的冰冷色澤。望著景凡的眼神,他臉上浮現笑意,帶著些許苦澀:“我知道。”他說著,恍如歎息。

後退一步,赤紅的劍刃頓時從他體內抽出。

黎玥踉蹌著撲下去,正接住他緩緩倒落塵埃的身體,鮮血止不住地從傷口中湧出,滾燙地落在手上,痛得她全身都在顫抖。

“立刻救他!”她抬頭衝著墨澈心嘶吼著。

墨澈心臉色蒼白驚怒,魔界幾乎人人盡知,景凡所持的是上古有名的神器戮靈劍,斬殺魂飛魄散,再無生機。

他握住她的手,竭力抬起頭,她的眼眸中浮動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迷霧,遮住了原本像陽光般清朗明亮的眼神。他想要伸手拂去那些遮蔽,卻已經沒有了絲毫力氣。他想要說什麽,可是胸口傳來的劇痛卻讓他幾乎窒息。最終,他隻能牽動嘴角,lou出一個單薄的笑容:“別難過,其實,這樣也好。”

整個世界一片寂靜,隻剩下刺眼的鮮紅在不停蔓延,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吞噬進去。黎玥抬起頭,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