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33章 留守 (33)

王校長聽了,又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笑,說:“同學們肯定不知道!告訴你們一件天大的好消息:明天,我們學校要來一批非常尊貴的客人!這些客人中,有北京來的首長爺爺,有省上、市上和縣上的叔叔和阿姨,他們都是中央和省、市、縣‘關工委’的領導和成員……”

聽到這裏,像一顆石子突然投進了水塘裏,不但我們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嘴巴也蕩成了一個小圓圈,連臉上的皮膚也跟著蕩漾。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然後又互相瞧著,像是不肯相信似的。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勇敢地對校長大聲問:“校長,什麽是‘關工委’?”

大家的目光都看著我,王校長也看著我,可他卻和藹地說:“‘關工委’就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的簡稱!是國家為了保護、關心我們少年兒童健康成長,專門成立的一個組織。現在大家知道了吧?”

我們又一起回答:“知道了!”

然後王校長又接著說:“這些爺爺、叔叔、阿姨來幹什麽呢?就是專門來調查我們留守兒童的生活、學習、身體、心理這些情況的!調查清楚了以後,國家好根據這些情況製定關心留守兒童的政策!他們調查的題目叫‘中國中西部農村地區勞動力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的影響’!同學們現在明白了叫你們來的目的了吧?”

我們雖然聽明白了校長的話,可卻像是麵對一個十分莊嚴的事一樣沒有馬上回答他,在興奮中又顯得有些不安的樣子。

老師見了,就在一旁對我們說:“同學們,你們怎麽還不清楚?你們都是父母全在外麵打工的留守兒童,明天就要和那些爺爺、叔叔和阿姨一塊兒座談,接受他們的調查!你們可得要好好回答那些爺爺、叔叔、阿姨的問題……”

老師說到這兒,王校長又打斷了她的話,說:“不但你們要回答那些爺爺、叔叔、阿姨的問話,你們的監護人,也就是你們的爺爺奶奶或別的什麽人,也要回答那些爺爺、叔叔、阿姨的問題!”

我們一聽,更激動了起來:“我們爺爺奶奶也要來?”

校長點了點頭,說:“是的,他們不但要向你們做調查,也要調查你們的監護人,還要調查你們的老師和村上、鄉上的幹部叔叔、阿姨!總之,他們要掌握非常詳細的資料,才能為國家製定政策提供可靠的依據!所以,明天不但你們要到學校來接受那些爺爺、叔叔、阿姨的調查,還要叫上你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或別的監護人一塊兒到學校來,明白嗎?”

我們一聽,剛才那種既高興又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於是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說:“可我們不知道說什麽呀!”

校長笑了笑,鼓勵我們說:“同學們不要害怕!這些爺爺、叔叔和阿姨們下來,是要了解真實情況的,你們是什麽情況,就說什麽情況,心裏想的什麽,就說什麽,不需要你們編謊話、瞎話,同學們要誠實,記住了嗎?”

一聽說有什麽說什麽,我們一下放心了,就又大聲說:“記住了!”

校長滿意地點了一下頭,又叮囑我們說:“不但你們說實話,回去也要告訴你們爺爺奶奶說實話!”

我們又高興地回答了一聲“是”。

校長說完,就看著縣上的股長叔叔和鎮上的鎮長叔叔,問他們還有什麽指示。股長叔叔就給我們講了一通話,他主要說了這次那些爺爺、叔叔、阿姨下來調查的重要意義。他說那些爺爺、叔叔、阿姨也不是隻調查我們一個縣、一個鎮、一所學校,而是要調查我國中西部的很多學校,這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對我們留守兒童的關心,所以我們要珍惜這次機會,爺爺、叔叔、阿姨問什麽,我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什麽!他也鼓勵我們不要緊張,爺爺、叔叔、阿姨都是很和藹可親的。他的話雖然有些深奧,但我們還是聽懂了。最後鎮長叔叔也講了話,他要求我們明天要按時到校,到了學校不要亂跑,要注意維護學校形象,要聽老師的話,對來的爺爺、叔叔和阿姨要有禮貌,並且還要求我們回去對爺爺奶奶他們講清楚,明天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到學校來,不要因為忙活兒就不來。我們回答了鎮長叔叔一聲,然後老師就對我們說:“同學們,今天學校要打掃衛生,準備迎接那些爺爺、叔叔和阿姨,就不上課了,大家回去準備準備!”

聽了老師的話,我們就一齊往外走,內心充滿著莫名的歡樂和期許。可這時老師又喊住了我:“劉揚,你留下來,我還有話對你說!”

我看了那些小朋友一眼,站住了。那些小朋友都回頭向我投來了一絲納悶的目光。等他們都走了以後,老師才走到我麵前,對我說:“劉揚,知道老師把你留下來做什麽嗎?老師知道你平時很勇敢,上課發言又積極又大膽,明天可不要當悶頭葫蘆,要像平時一樣帶頭發言,知道了嗎?”說完後,老師用十分信任的目光看著我。

我一聽是這事,心裏就有些著急了,沒有勇氣地低下了頭,說:“我、我……”

老師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說:“怎麽,沒勇氣了?如果劉揚同學你都沒勇氣了,其他同學就更會沒勇氣了!他們和你一樣,都沒見過世麵,何況還是在那些從北京、省上、市裏、縣裏來的爺爺、叔叔和阿姨麵前。我們就是怕到時候同學們不敢大膽把心裏的話說出來,所以我才專門跟你說,要你帶頭!隻要你一帶了頭,同學們就不會那麽怯場了!不要怕,揚揚,就像平時跟老師說話那樣,勇敢一些,大膽一些!怎麽樣,劉揚同學有這份信心沒有?”

說完,老師的眼睛又滿含希望和鼓勵地看著我。我心裏一激動,勇氣也就來到了我身上,於是就對老師大聲說:“老師你放心,我不怕,我一定帶頭發言!”

老師笑了,又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說:“這就對了!”說完後又叮囑了一句:“揚揚,可不要到時當逃兵喲!”

我又響亮地回答了一句:“不會的!”然後,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家裏,把這個喜訊告訴了爺爺。

爺爺一聽我的話,也吃驚地叫了起來:“真的是北京和省上、市裏的人調查?那可是些大人物呢!”

我說:“連校長、鎮長都這麽說,怎麽會不是真的?”

爺爺沒吭聲了,他抬起頭習慣性地眺望著遠方,下巴上的胡須像風吹似的輕輕抖著。過了半晌,才微笑著對我說:“你小崽兒的福分不淺呢!”

我不明白爺爺指的什麽,急忙問:“爺爺,我怎麽福分不淺?”

爺爺說:“你爸爸媽媽出去打工,為自己掙錢,你們卻驚動了這麽多大人物大老遠來關心你們,這不是福分是什麽?”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就說:“是,爺爺,鎮長叔叔說了,叫你們也一定要去!爺爺,你明天去嗎?”

爺爺說:“去!怎麽不去?我是托揚揚的洪福,去見從北京、省上來的大人物呢!”說完,爺爺又笑了,滿臉的皺紋在陽光下盈滿了太陽的光澤,然後他又說,“我還要去聽聽我的揚揚怎麽發言,是不是褲子包的呢?”

我知道爺爺是一心指望我明天在那些從北京、省裏、市裏來的爺爺、叔叔、阿姨麵前有突出的表現,這比給爺爺什麽都重要。我不想讓爺爺失望,就又信心十足地說:“好,我就讓爺爺明天好好看看!”

第二天一早,爺爺就起床了。他做好早飯後,又燒了一大盆熱水,然後把我從**叫起來,要我洗頭。我說:“爺爺,我洗了頭還沒幾天呀!”

爺爺說:“沒幾天也得洗!洗了還得把衣服換了,不然你身上的汗臭把那些爺爺、叔叔和阿姨熏著了,罵你沒出息!”

我聽了爺爺這話,果然把頭伸進盆子,用香皂認真洗了起來。洗好了後,爺爺用一條毛巾給我把頭發擦幹了,我們才去吃飯。飯後,爺爺果然又給我找出一套新衣服讓我穿了。我穿上這套過春節才買的新衣服後,感覺自己一下清爽和利落多了。我挺了挺胸脯,顯得十分自豪。爺爺也換了一身四個兜的中山服,像出席什麽隆重的儀式一樣。而且爺爺這天破天荒沒把那雙解放鞋別在褲腰裏,而是一開始就穿在了腳上。但爺爺沒穿襪子,腳背上青筋畢露,有的地方還皴開了一道道小口子,像是蒼老的樹根呈現出的樣子。出門的時候,爺爺返身把口袋裏那支從沒離開過身子的寶貝煙杆和煙袋取了出來,放到了桌子上。我覺得奇怪,問:“爺爺,你今天怎麽不帶煙袋了?”

爺爺看著我說:“要是爺爺的旱煙味嗆著了那些大人物,不丟了揚揚的麵子?”

我說:“可要是你的煙癮來了怎麽辦?”

爺爺笑了一下,回答我說:“爺爺忍住嘛!你不相信爺爺忍得住?”

我說:“我相信,我怎麽不相信爺爺呢!”

說著,我們就走了出去。天氣特別的好,就和我們的心情一樣。湛藍的天上飄著幾片像是手絹一樣的薄雲,有的白得像漂洗過的羊毛,有的在邊上鑲著一道山茶花一樣鮮豔的紅邊。渠江的江麵上浮漾著一層疏疏落落的江霧,太陽一照,江霧嫋嫋上升,升到齊江岸高的時候,就和大地上的霧氣融在一起了。我們一麵聞著露水和濕濕的泥土、莊稼味兒“踢踏踢踏”地往學校走,爺爺一麵又不放心地問:“小崽兒,你說那些從北京和省裏來的大人物,要問我們什麽呢?”

我說:“我怎麽知道,連老師也沒告訴我們!”

爺爺就停了一下,說:“你怕不怕?”

我知道爺爺還是不放心我,就說:“不怕!他們問什麽,我就答什麽!”

爺爺迎著天上那輪碩大的朝陽,咧開嘴甜蜜地笑著,說:“不怕就好!不怕才是我劉家順的孫子!”說完,爺爺眯縫著眼看了一會兒遠處,才接著說:“就像爺爺年輕時參加縣上的插秧比賽時,兩邊鑼鼓喧天,喊聲不斷,一些人嚇住了,越緊張越把行子插不好!可爺爺不怕,像平時插秧一樣,結果爺爺就得了第一名!”

我明白爺爺是在鼓勵我,就說:“是,爺爺,我也會像平時一樣說話,你放心!”

爺爺聽了,就沒再對我說什麽囑咐的話了。我們到了學校,以為自己是來得早的,可沒想到北京和省裏市裏還有縣上的爺爺、叔叔、阿姨比我們還早,他們已經來了。還有其他的同學和他們的監護人,也都到了學校。學校的操場裏停著兩輛小轎車,一群小同學遠遠地圍著汽車看,因為車旁站著兩個村裏的幹部,他們沒有走過去。我們剛走到教室門口,老師看見了我們,急忙迎了出來,對我和爺爺說:“劉揚同學,家順伯伯,你們來了!同學們都到齊了,正等著你們呢!你們快跟我來吧,在五年級的教室裏!”說著,老師就帶著我們往左邊五年級教室走去。

我發覺老師今天也打扮得十分漂亮,她穿了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臉上還淡淡地化了一點妝,渾身洋溢著一股我在小梅姐和小姨身上聞慣了的香味道。

我和爺爺隨著老師走進五年級的教室,發現教室裏已經坐了很多人。我們正想往後麵的位子上走去,可老師卻叫我們在前麵兩個空位上坐下。在我往下坐的時候,老師又用鼓勵的目光看了我一下。

我們坐下不久,就開會了。最先講話的還是我們中心校的校長。校長說幾了幾句客氣話後,就給我們介紹了坐在前麵位子上的幾位客人。這時,我才知道前麵最中間位子上那個精神矍鑠、和爺爺一樣穿一件樸素的中山裝、挺著身板、臉上掛著慈祥笑容的老頭就是北京來的爺爺。緊挨著他兩邊坐著的,一個就是省裏的叔叔,一個是市裏的阿姨。省上的叔叔年紀也不小了,大約有五十歲的樣子,鼻梁上架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穿著一身休閑裝,身體雖然略顯發胖,但看上去仍很斯文。從市裏來的那個阿姨看起來要比省裏的叔叔年輕得多,穿著一件花色很淺的衣服,一條藍布褲子,要不是臉上皮膚很白和頭上綰了一個很好看的盤花頭,差不多就是一個莊稼人的樣子。縣上來的叔叔除了昨天我們已經見過麵的張叔叔以外,還有一個叫伍部長的叔叔。一看見他們樸素的裝束和掛在臉上那種像老師一樣和藹可親的微笑,我先還繃得有點緊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了。

可是他們卻沒有提任何問題。校長簡短地講完以後,縣上的股長叔叔就和他一道,拿了厚厚一疊調查表一前一後走過來。校長在前麵給我們每個學生發,股長叔叔在後麵給爺爺他們發。發到爺爺麵前時,爺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地對股長叔叔笑了笑,說:“我、我……”

股長叔叔不知道爺爺不識字,就小聲地問:“怎麽了,老大爺?”

爺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看見爺爺窘迫的樣子,就急忙對股長叔叔說了一句:“我爺爺不識字!”

股長叔叔這才明白了,衝爺爺笑了笑,收回了爺爺麵前那張表,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