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奇跡·從天而降本章補完

奇跡·從天而降(本章補完)

“……這不能證明什麽,”夏小伊說,“這是宣傳,是炒作,是所謂的‘輿論導向’,你明白麽,琉璃?隻不過是個避重就輕的小花招……我闖了禍,要收拾殘局,非得用點權宜之計不可,這有什麽奇怪?”

“不是的,小伊,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高遠告訴我何飛答應了不改動片子,可他食言了;何飛騙了他們,也騙了你。不管是炒作也好或者別的什麽都好,這完全是他個人的錯誤,絕對不是你的問題,你為什麽要替他攬下來?……現在又讓你上這樣的節目,這節目一播出,挨罵的更加隻有你一個,他根本就是想讓你獨自把這件事情背起來,自己落得輕鬆……我總擔心……總擔心……”

“你根本不了解情況,隻聽高遠的一麵之詞,有意義嗎?”

“我是不了解,所以你才應當去問問何飛啊,當麵問清楚。”

夏小伊咬了咬嘴唇,猛地將頭別了過去。

“你……愛他,是吧?”

“……沒有,我沒有愛上他,不過我‘相信’他;我不會再愛什麽人了……嗬……我情願去電影裏過癮,至少幕一落下便毫無牽掛,比較不傷身傷心。”

封琉璃語塞,她忽然對夏小伊充滿憐惜,這樣堅強的女孩子,卻在愛情的第一個跟頭上就摔掉半條性命,從此留下內傷,終生不得痊愈。

“……琉璃,你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心裏有數;我知道該怎麽辦。”

——在去往豐台媒體中心的路上,兩個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車窗外瑰麗的世界被雨水衝刷成融化的油彩……多麽美,美得、簡直像假的一樣。

在這個美麗的城市裏,在這個虛假的天堂之中,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並肩走過大街小巷。

“……你要去哪裏,小妖精?”

“……北京這麽大啊,說不定哪天我走啊走啊就迷路了,就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了,那可怎麽辦?”

“……那好辦,我就努力賺錢,把整個北京城都買下來;你在裏麵,總之是我的。”

——總之是我的……

那男孩的臉在眼前漸漸模糊,漸漸化作了何飛的麵孔。他一定不會說出這樣的傻話,而如今的自己,也一定不會這樣傻傻的回答……

——當年,曾經那麽一廂情願,那麽自以為是,認為隻要說出了那三個字,便是一生承諾,永久保證……你愛我,我愛你,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的日子,早就過去了,不是嗎?

所以……不愛他,隻是信任他……也許這樣比較好吧?

“……夏小姐,您自從出道以來,似乎一直緋聞不斷啊?”

聚光燈下,《透明妝》的女主持笑得很假。她的臉上塗了太厚的粉,打上光透過鏡頭看上去也許是白白嫩嫩的,可近旁的人總會覺得那是副堊白麵具,裏頭不知是怎樣的青麵獠牙。

坐在她對麵的夏小伊未語先笑,笑得也非常非常虛假——這種笑容若是被卓樂看到了,一定會罵她演戲演回狗肚子裏去了吧?

那主持人自然而然將她的笑當成了默許——廢話,不為這條當紅八卦,誰會請她來這裏?這一點,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您和葛幕風是情侶,這總是真的吧?”

果然來了,開門見山。

夏小伊輕吸一口氣,微微眯起眼,笑答:“這我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若是說錯了話,我家老板會扣我賣命錢。”

那主持人一愣,好半天才給自己找到了台階下:“夏小姐您可真風趣啊……”

“彼此彼此吧,您也很風趣,真的!”夏小伊好整以暇端坐在沙發內,身子微傾,無限真誠的回答。

——想象著你麵對鏡子,閉上眼睛,摒住呼吸……

——想象著你不是夏小伊……

——想象這不過是場拙劣的電影,二流劇本三流戲……

好了,心情漸漸平複了吧?

這是個遊戲,直視對方,眼睛一眨不眨,始終微笑,先沉不住氣的就輸了。

早該如此。

正在主持人搜腸刮肚想要重新找回話題的時候,夏小伊已徑直開了口,臉上的笑容若隱若現:“……其實,來之前我想了很久,我知道大家已經做好了聽謊話的準備,都在等著看我如何解釋,如何給那晚發生的事打圓場——不過,很抱歉,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會說謊的,因為那些連我自己聽著都覺得好笑的話,講給大家沒有意義,大家也不會相信,沒有人是傻子……葛幕風的確曾經和我演過對手戲,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這件事是真的,沒什麽好否認,而其他的細節……因為他是公眾人物,所以沒經過他本人的同意,我不能夠說更多,真的很抱歉。”

那明顯來意不善的女主持人徹底變了臉色,因各種風波來上節目的藝人她見得多了,無不是抓住大好機會抵死“辟謠”,生怕別人不肯取信,甚至連賭咒發誓的都大有人在。可這樣一個小丫頭,竟直言“不說謊話”,直言“不能回答”,那樣毅然決然的樣子,倒殺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事先準備的套兒全數作廢……的8f

於是她連忙微笑,笑容裏暗自咬牙:“那……據說您在會場和人起了衝突,還動了手,這個也不可以講嗎?”

“……啊,這個可以,”夏小伊笑靨如花,“我打了我的老板一耳光,我們有私人恩怨,當時場麵失控,我氣不過,便借機報複——那巴掌她後來已經還給了我,目前暫時兩清。”

美麗的女主持一臉快要吐血的表情,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接話才好。

“……怎麽樣?”錄了半個多小時,補妝休息,終於有空喘口氣。夏小伊走下台,立刻垮掉一般,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好極了!”封琉璃幾乎熱淚盈眶,連忙遞上插著吸管的飲料瓶——這樣才不會弄糊了妝,她越來越妥帖精細,“可是,你那樣說卓樂,沒問題嗎?她肯定會氣瘋了,肯定會後悔叫你來……”

四周投來的目光如刀似劍,統統削鐵如泥——他們都是來看她笑話的,看她出醜,看她有臉上台沒臉下來的窘迫樣子,可她偏偏不打算讓他們如願以償!

“小Case!”夏小伊嘎下兩口水,語氣依然虛弱無比;卻伸出手,比了個“V”的手勢,“編故事太累了,還是怎麽想怎麽說來得輕鬆。何況,無論如何卓樂都會配合我,這總比把命交在別人手上好得多。”

“……沒關係,挫折是動力,憤怒也是動力,恨和愛一樣,都是動力——你會變得更好,一定會。”何飛的聲音始終在耳旁回蕩。

——這隻是演戲,是我最擅長的無劇本的即興表演;沒關係,冷靜下來,徹底冷靜下來,假如我不是我,假如……我是何飛……

那些八麵玲瓏的話都是他說的;那些避重就輕的回答都是他的口吻……隻要能安然度過這一關,拖卓樂下水不算什麽——這樣冷靜甚至冷酷地做出決定的人,也是何飛……

——我一定會變好的,犯過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何飛,我會變好——給你看。

燈光實在太強,可憐的女主持人隻覺得從脖頸一直到背脊,膩膩都是汗水,沒想到今天這個小明星,竟然是如此難纏的角色。若論及旁敲側擊見縫插針的本事,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行業中的翹楚,什麽樣的烏龜殼也能硬生生撬開來。可眼見今天晚上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問下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方明明一直在回答,一直沒有停頓沒有推諉,甚至她說的每句話一直都那麽有意思,可每每到了關鍵點上,卻總是滑不溜手地繞了過去。絕不能說這是次失敗的訪談,相反的,真的很精彩——但那都是她一個人的“精彩”,隻不過那樣的“精彩”和製作方原先預料的,完全背道而馳。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成了眾矢之的卻依然一臉坦然,有問必答毫不遲疑?爽直得就像是個天真的孩子……稍顯魯莽卻不惹人厭煩,不按理出牌的孩子……

“……我不該動手的,無論如何我錯了;但我不後悔……每個人都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我被那股怒氣打敗了,是我的錯。”

“……我不會再提到葛幕風了,他是我朋友,我不會出賣朋友。”

“……何飛?恩,我很崇拜他,很信任他……愛?愛他的人太多,並不差我一個。”

這節目不是現場直播,錄一段小歇一陣,時間變異為某種黏糊糊的汁液,充斥在四麵八方,將其間所有人的體力毫不留情地一點一滴吸盡……說實話,主持人並不喜歡麵前這個二流小明星,多少知道點圈子裏深淺的人,都不會對裏頭的俊男美女們有什麽好印象,可真的麵對麵一場一場拚殺下來,卻不免產生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意思——能和自己分庭抗禮,至少絕不會是草包;這年頭,不是草包,就很難得了……

於是她清了清喉嚨,對著攝影機微笑,問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個提綱之外的問題:“真的,我很欣賞您的坦率,夏小姐,那您猜猜看,這個節目播出後,觀眾們的反應會怎麽樣?”

“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明白這世上有很多人不喜歡我,但我並不是為了她們而活著的,所以我不想考慮那麽多……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就好,隻要自己努力就好,這就夠了;做到這一點已經很難,我不敢再奢望更多……”

封琉璃站在後台,雙手交握,攥到指節泛白,隻覺得渾身都在隱隱發熱。夏小伊看上去那樣鎮定自若、侃侃而談的樣子,反而是自己緊張得渾身哆嗦。

忽然,有人重重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倒把琉璃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她連忙轉身,那人瞧打扮看不出是什麽身份,隻拉著她低聲問:“你是夏小姐的助理麽?”

琉璃連忙點頭,那人立刻臉上冒火:“你們的工作是怎麽做的,那邊根本不接電話。”

“什麽?什麽電話?”封琉璃張口結舌。

“還有什麽電話?你到底是不是‘飛越’的啊?你們卓總提供的號碼開始倒是能打通,可我們才說了兩句話,那邊立刻就掛掉,再怎麽也不肯接了……這叫我們接下來的節目怎麽錄?”

那人越說越是憤憤然,琉璃好半天才反應出因果——她想起來了,最後這個“神秘電話”是《透明妝》慣例的壓軸環節;電話那邊的“特殊嘉賓”究竟是誰,不到最後關頭,受訪者是絕對不知道的,要的就是那份突如其來的驚訝效果。

“是誰的電話?葛……葛幕風的嗎?”葛幕風她倒不怕,那個人小伊不會對付不了。不過,萬一是……那個什麽‘莉姐’……

“不是說是她的母親麽?最後是親情主題,披露身世,全都準備好了,這還是你們卓總的主意呢!來不及了,這可怎麽好……你們‘飛越’究竟是怎麽做事的?”

夏小伊施施然坐在那裏,含笑靜待,心中卻也在飛快地盤算。電話那邊會是誰呢?何飛?卓樂?應當不會,是的話最好,他們是老江湖,自然明白該怎樣做……葛幕風?倒是麻煩事,不過他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何飛真的塞給這個節目大把錢,叫它們明目張膽地替莫須有的“葛夏戀”煽風點火……

“嘟————”,“嘟————”

電話的聲音被現場的擴音器放大許多倍,已經通了,在等人接。幾秒鍾之內,夏小伊的腦子不知道已轉過了幾千幾萬圈,甚至連消失的金西西、神秘的林建國,甚至連最壞的打算——電話那邊是深深誤解自己的陳莉莉的情形都想到了,自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設。

“嘟————”,“嘟————”,“嘟————”

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長音,無人接聽。

女主持人的臉終於掛不住,這節目自開辦以來,被打好招呼的嘉賓放鴿子的情形真的從沒有發生過,一時間棚裏亂成了一團。好半天過後,導演終於跑了過來,先是拉住主持人拚命嘀咕;然後才來到小伊麵前,解釋說:

“夏小姐,實在抱歉,誰知道明明說好的卻……不過沒關係,我們有預備方案。這樣好了,您拿著電話,隨便撥一個號碼,然後我們請電話那邊不知名的觀眾現場問您一個問題——很有趣的,是不是?您放心,咱們不是直播,可以多試幾次的,若對方……若對方有什麽不當言論,我們也會嚴格把關……總之這真的是個意外,真的沒想到您母親竟不肯合作……”

夏小伊的眼睛驟然大睜,是真的驚呆了。竟然是……母親?

“你們……怎麽聯係到我媽媽的?”

“卓總給的,本來想引出您的身世呢,會是個好話題,真可惜……不過新方案也很有趣,不是嗎?觀眾會喜歡的……”

身世?卓樂究竟想幹什麽?上演苦肉計求天下人可憐可憐她不成?這就是卓樂的如意算盤?就是因為這個,才命令她一定要來的?

如果自己沒有錯,何必被人同情?假使自己真的錯了,同情就能抹煞那份錯處麽?她要那些同情有什麽用?這世上終究隻有自己才能依靠,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同情和嘲諷,真的有區別嗎?

夏小伊怒極反笑,她吃得很好睡得很好從小到大堪稱幸福,這就是她的“身世”——和那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男人毫無關係!她才沒有義務活在別人胡思亂想的悲劇裏!

——真是讓人惡心的主意……幸虧有你……媽媽……幸好我的母親是你。

節目再次開始錄製,夏小伊拿起手機,隨手亂按號碼——說實話,這創意也實在是高明得有限,但無論高明不高明都無所謂,她現在隻想快點結束,早早逃出生天。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母親產生了切實的興趣。

夏小伊全未用心,起初幾次不是按多就是按少,不是無效就是空號;直按到第五次才蒙對了,她笑著將電話遞給主持人;思緒不受控製地早已飄回了故鄉,飄回了母親身旁。

——您究竟在想什麽,媽媽?您知道我目前的狀況吧?您難道真的沒有話對我說麽?

她正恍惚,美麗端莊的女主持卻已將手機還了回來,滿麵含笑,春風盎然:“夏小姐,你運氣很好呢,這位先生是你的死忠影迷……”

夏小伊猛地從失神狀態恢複過來,自己都一陣後怕,這可是在鏡頭跟前呢……她連忙接過電話,換上一種媲美接線生的甜美音調招呼:“喂?您好,我是夏小伊——”

虛空那一邊是長久的沉默,久到夏小伊幾乎以為對方已經掛斷了;可就在她將要放棄的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的3f

“小伊,你好嗎?真的是你嗎……不是個玩笑吧?我……我永遠、永遠愛你,永遠永遠支持你……”

——轟然巨響,麵具從臉上跌落,催眠的鏡子碎成千片萬片,一個名字在夏小伊懷中猛地炸開,幾乎都要撕裂她的心房。

這聲音……這聲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都無法遺忘!這聲音曾在無數個夜裏想起,無數個夜裏她自睡夢中哭到醒過來……

方隅?是方隅!怎麽會?!

她明明不過是隨手按了一串號碼,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真的有奇跡發生了不成?

“……小伊,加油!你是最棒的,永遠是最棒的!我一直一直看著你……”

——也許電話那邊的人根本不是方隅,可那又怎麽樣?就當作、就當作是個“奇跡”吧,就當作是一場美夢……如果是夢,請不要,太快醒來……

多年以後,當夏小伊功成名就,當人們將她的成名經曆裝進畫框裱糊起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對這次訪問津津樂道;每個人都特別樂於談論她一手抓著話機,一手死死捂住嘴,痛哭流涕的鏡頭——那鏡頭並不美,妝全都哭花了,甚至可以說是形象全失;可是偏偏又那麽真實。真實的東西,總有感動人心的力量,比完美的虛假有力一千倍。有許多許多人因為這個訪談欄目記住了她,或者重新記住了她,記住了那個真實、坦誠、始終倔強昂著頭的夏小伊。這次訪問,也許真的是個“奇跡”,竟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獲得了出乎意料的巨大成功。她這個從“非正常渠道”從天而降的“異類”,真的用一種“非正常”的方式開始展翅翱翔了。正因為與眾不同、無法複製,才會這麽光輝奪目吧!

——節目之後,夏小伊費盡周折,最終弄到了那部上節目用的手機,從通話記錄單中抄下了那個奇跡的號碼。再後來,許多人都知道Sicily有張抄著數字的幸運卡片,無論去哪裏總是隨身攜帶;卻始終沒有人知道,終其一生,她再也不曾撥過那個電話……

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他;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

過去已經結束,新生剛剛開始——無論如何,“奇跡”,一生一次就足夠了。

那天夜裏,夏小伊做了夢,夢見極小極小時的自己,在昏黑的樓道內迷了路,怎樣也找不到家門。她正上上下下地跑著,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說長道短:“……做人不檢點,連帶自己的女兒也吃苦受罪,你想想,這種家庭的孩子有誰敢娶?幸好生的漂亮,還有一線生機……”兩個鄰居正說的扣沫橫飛,一抬頭突然對上夏小伊睜大的雙眼,頓時尷尬萬分。

小伊猛然驚醒,她分不清這是單純的夢境還是深層記憶裏的往事浮現,她躺在**汗流浹背,深深慶幸自己如今羽翼豐滿、徹底長大成人。

——原來自那時開始,就已經千錘百煉,神經粗如鋼纜,似有無限力量,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被打倒後,掙紮著爬起來。

——幸好這個功利世界自有它的妙處,隻要日進鬥金,誰管你有沒有父母,是不是出身泥汙?

那天夜裏,封琉璃隱約聽見薄薄牆壁對麵的臨室,傳來嗚咽聲音,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二次碰見這樣的事故。她的腦中突然掠過小小的夏小伊,光腳穿著夏姨的高跟鞋“格達格達”跑過樓道的畫麵,想起夏家緊閉的房門後麵爆發出的尖細哭叫……封琉璃倒伏在**,用綿軟的枕頭死命蓋住耳朵。

第二天清晨,封琉璃被一陣噴香的味道喚醒,她打開房門,愕然發現夏小伊正踞坐在木地板上,麵前吃飯的矮桌上擺著一大盤塗滿果醬黃油的烤麵包片,頭發蓬亂,正在狼吞虎咽。

“……唔……”小伊努力用牛奶送下噎在嗓子裏的食物,衝她露出大大微笑,麵包屑猶在嘴角,“嗨,好姐妹!”她說,“快來,吃飽了好戰鬥!”

——那笑容熟悉得幾乎讓封琉璃想哭,那是當年的夏小伊,沒有錯;每次她肚子裏打著壞主意的時候,總是這樣非常精神的笑著,不會錯的!

久遠之前,她們曾被毗鄰院子裏的小男孩兒合夥欺負,夏小伊每每就是帶著這樣的笑容,夜裏拉著她跑出去,用小石子挨個丟碎人家的窗戶……

遺失的歲月,赫然在這裏;原來……還在這裏。

“你你你——”封琉璃兩個眼睛瞪得銅鈴大,“你瘋了,小伊!卓樂說過你不能開車出門去,會被人發現的!”

“哈哈,你聽卓樂的還是聽我的?”夏小伊大笑,她穿著襯衫仔褲,特意將頭發高高束起來,露出那張一見就難以忘懷的豔麗臉龐。

“當然是……當然是誰對聽誰的!我可不能看著你胡鬧。”琉璃急了,不住跺腳。小伊恢複了精神當然好,可如果玩得太HIGH,誰知道會鬧出什麽亂子來!

“你肯定不會看著我胡鬧,放心吧!”夏小伊將汽車鑰匙套在食指上悠哉遊哉轉著圈,“……因為你也要跟我去‘胡鬧’!走吧,華生,福爾摩斯要出動了!”

“……瘋了瘋了瘋了,真的是瘋了,”琉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著一臉意氣風發的夏小伊,不住碎碎念,“求你了別鬧了,我們回去好不好?你到底想幹嘛?”

“你別怕,昨天晚上的節目還沒播出來呢,那些煩人家夥肯定都還在公司樓下。”夏小伊自信滿滿。

封琉璃這才長出一口氣,卻猶不安心,車速稍一慢下來就連忙左顧右盼,生怕車窗外埋伏著誰的眼線,稍有不慎就著了別人的道兒。

夏小伊卻不管不顧,大大咧咧開著甲殼蟲左拐右拐,在街巷中不住穿梭;走了不多久琉璃就徹底迷了方向,無論她怎麽催問,壞心腸的司機同誌就是不肯給出明確回答。

終於,琉璃發了脾氣,她對夏小伊怒目而視,喝道:“快停車!不然……不然我就跳車給你看,你信不信?”

夏小伊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車子幾乎失控滑出車道。封琉璃的臉都綠了,心裏打定主意一定要大罵小伊一場——便在此時,甲殼蟲轉進一條小胡同,停在了路旁。

“……你車子學的怎麽樣了?”小伊將雙臂擱在方向盤上,望著她奸笑。那笑容就像偷了一隻雞嘴上抹著蜜的小狐狸。

琉璃被她笑得發了蒙,好半天才如實回答:“差不多學完了,不過考試排在了三個月後……”

“那好,來,我們試驗一下。”

“試驗?試驗什麽?”

“開車啊!這車很好開的,自動擋,沒問題吧?”

“可是……可是……”

夏小伊哪裏容得她繼續“可是”,早下了車轉到右邊打開門,將她從座位上拎了出來,笑吟吟:“去,快去。我在旁邊看著,沒問題的。”

“我……我從沒在這麽多人的路上開過啊!要是撞了……”

“撞了有保險!”

封琉璃幾欲吐血。

“沒關係的,你出了這個巷子,左轉,一直開就行了……記得不要開得太快哦,這裏限速六十,我吃過好幾張單呢!”夏小伊從容坐進副駕駛座,望著一頭霧水、呆愣愣的琉璃催促道:“開啊?”

油門、啟動、直行、左轉……初學乍練的“馬路殺手”封琉璃緊張地滿身滿手都是汗。兩旁的風景全然不入她的眼,連夏小伊悄悄按下右邊的車窗也沒有瞧見。

“對,再慢點,慢慢開,保持在二三十就行了,千萬別停……記得我叫你踩油門你再加速……”有聲音傳來,伴著風聲呼嘯。

琉璃連忙“嗯嗯”答應,眼睛的餘光隨意一掃,心跳猛然飆到一分鍾一百四!夏小伊那混蛋竟然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窗外,隻左手抓著窗內的把手保持平衡,整個人就像是飛車電影裏的特技演員!

琉璃手一軟,小小甲殼蟲頓時不受控製,在路上大跳“S”舞,臨近車道一輛越野吉普鳴著喇叭急速通過,離小蟲子左邊的後視鏡隻差零點零零一毫米!

“喂,好好開!車毀人亡這種死法實在太難看了……”天殺的夏小伊,吊在車上竟然還有心講笑話!

——封琉璃死死攥住方向盤,極力控製才沒有立時尖叫起來,她到底要幹嘛?!

堵在“飛越”樓下的記者差不多有二三十名,比前一天少了三分之一,並且正要散去。他們剛剛得到消息,原來夏小伊本人並不在公司裏,且昨天晚上還去上了《透明妝》;門口這群可憐人,白等了兩天兩夜,統統中了空城計。

正三三兩兩罵著娘,忽然見對麵路上開來一輛小小紅色跑車,車身的顏色鮮豔欲滴,就像是頂尖美人口上的丹朱。車子歪歪扭扭來到近前,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夏小伊!竟然是夏小伊!是那個惹了偌大風波的罪魁禍首夏小伊!

那樣張狂的懶洋洋的掛在車門上,眉飛色舞——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甚至還吹了一聲色狼式的口哨。

然後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出中指,迎風比了比……

再然後……揚長而去。

“……喂,踩油門啦!快點快點,追來了……”

“………”

“……限速六十?叫限速六十見鬼去吧!我們在逃命哎!被追到就慘了!”

“………”

“……你猜他們明天會在報紙上說什麽?想來就有趣,哈哈哈哈哈……”

“………”

“……別生氣啦,多好玩啊,多痛快!是吧,琉璃?還是這樣適合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看不慣的人可以去死!”

“………”

封琉璃死死咬著牙,任旁邊鴰噪不絕,隻覺得整個腦子都要爆掉了!她實在不敢分心講話,她害怕一張口,立刻把不住方向盤,直直衝著欄杆撞過去……她還不想死呢,她還沒活夠。

——跟這種女瘋子在一起,真是幾條命都不夠折騰的!

夏小伊的笑聲漸漸輕沉下去,最後歸於渺然;她沒有將車窗關好,風聲一直在響。

“……琉璃,你想回家嗎?我想回去看看……我想我媽媽了……”

封琉璃“啊”了一聲,方才的著惱轉瞬煙消雲散。她想起來了,在那個節目上,夏姨不肯接小伊的電話……這對母女之間,外人實在是無從置喙。

“你還記得麽,琉璃?學校門口的涮豆腐皮攤子啊……我們小時候的雄心壯誌,不過是拚命吃那個吃到飽為止……可有多麽懷念!”

……回家……麽?

——小伊,你現在無論如何也算功成名,你自然可以高昂著頭回去的;可我……我不敢……回家之後他們若問起出門在外的這些日子,我能說什麽呢?

封琉璃正恍惚,冷不防小伊突然叫道:“……刹車啊!快!”一邊叫一邊急奪她手裏的方向盤。

對於不熟練的新手來說,開車果然是不能分心的功課。隻不過走神了幾秒鍾,車子便徑直闖過了紅燈,向著一輛從右邊開來的深藍色保時捷直衝過去。封琉璃當即嚇傻了,全身的血液湧到頭頂,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腳下也不知是煞車還是油門,抵死踩了下去……

甲殼蟲在一陣刺耳噪聲中,急轉了個彎,間不容發之時,與同樣心有靈犀急轉彎的深藍色保時捷緊貼著擦過,發出刺耳噪聲……速度終究是成功降了下來,甲殼蟲的車頭撞在水泥道沿上,安穩停住。

車內的封琉璃和夏小伊,統統麵無人色。

保時捷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下來。淺灰豎條紋的西裝,襯衣的扣子解到第二個;頭發略長,很幹淨。他走到駕駛座前,皺著眉遲疑了三秒鍾,便轉到另一側,彎下腰去——小伊那邊的車窗依然沒有關。

“……剛才在公司樓下,已經給你嚇著了,還沒玩夠麽?還好撞的是我。”

封琉璃瑟瑟發抖,好半天才遲疑著回過頭,看向那名苦主——

是何飛。

永遠從天而降的、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