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光陰的碎片Ⅰ

光陰的碎片Ⅰ

何飛望著夏小伊的酒紅色小蟲子消失在蹣跚的車河之中,這才轉過身鑽入自己的限量版保時捷。雖不是什麽主幹通路,畢竟引發了不小的交通混亂,身後汽笛聲、喝罵聲隱約響成一片。何飛坐在那裏,手握方向盤一踩油門,車子卻毫無反應,正茫然間,忽然從旁邊的位置伸過一隻手來——褪色脫線的袖口,粗糙皸裂的十指,指間握著保時捷的啟動鑰匙。

何飛自嘲地笑了笑,接過鑰匙,插入鎖孔,點火。

“……竟沒注意到鑰匙不在?”身邊那人說;口音厚重,有股泥土的味道,“難得見你如此心神不定。”

何飛輕抿雙唇,似乎在笑,卻沒有回答。車子終於成功掉頭,讓出占用的車道,不溫不火繼續向前。

“要我打個電話料理一下?應該都被拍了吧。”那人提議。

“謝謝,不過是小事,我能處理。”何飛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些。

那人嘿嘿一笑,似乎放棄。長久的沉默籠罩,隻有後視鏡上掛著的一串小鈴鐺發出細碎響聲。保時捷在高架橋上轉過很大一個彎,腳下熙熙攘攘,車流如水。

“……很有意思的丫頭,你教得不錯。”那人忽然說。

何飛把著方向盤的手有瞬間的**,終於回答:“林導,您別再調侃我了……”

林建國哈哈大笑:“被我說中了對吧,小何?你找的這個丫頭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一開始還不覺得——其實我一開始並不喜歡她。她過分顯眼了,過分漂亮;什麽東西都有個“度”,超出限度就會變得不自然。她還沒辦法控製自己,就像隻蠢孔雀,一直乍著那身五顏六色的毛;好看是好看,可是在鏡頭前,觀眾除了她的長相,什麽都看不到——我的電影裏可不需要純粹的花瓶。說實話,我一直在奇怪你為什麽會選上她……”

何飛靜靜聽他講完,才淡淡反駁道:“不是這樣的,林導,Sicily很有才能。我上個月寄給您的片子,您有看吧?那是真正的‘她’,看了就該明白的……”

林建國的笑聲戛然而止,微微眯起雙眼,滿臉的溝壑觸目驚心:“我看了,但那並不是演技,隻不過說明在現實生活中,她就是那種飄忽不定的女人罷了……看看她演的女醫生——真是個笑話!”

何飛再次沉默,許久之後才開了口,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緩慢和謹慎:“人一旦真正決定什麽,就會發生改變的,一定會。那是Sicily的第一部作品,四年了,而她一直在變好,從來不曾放棄——即使……即使她沒有天賦也罷,天賦的才能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叫自己活下去、叫自己不斷變好的能力……她有這份能力,她一定能走到最後,這就夠了——這也是您教我的,林導,不是麽?”

“——你也有這份能力的,何飛!”林建國猛地截斷他的話,語氣中那股削薄的冷風不翼而飛,生生激越,鏗鏘似鐵,“可是你努力到‘最後’了麽?”

“……我沒有,不過Sicily一定會的!”信號燈變換,何飛踩下煞車,回望身邊,直視著林建國的臉,“至少我年輕的時候,絕不敢吊在車門上豎中指;我可沒那個膽色。”

林建國一愕,隨即大笑起來,意興盎然:“沒錯沒錯,今天我的確看到了好戲!她是比你有魄力,她更像小越……根本就是個野丫頭!是了……怨不得我總覺得熟悉……不是長相,而是感覺,真的像小越,簡直一摸一樣了。這就是你的目的?何飛?你想要死掉的小越再次活過來?”

“不,小越是小越,Sicily是Sicily,不一樣。”

信號燈再次變化,車子啟動,何飛說。這一次,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毫不動搖。

“……你真的不打算再演戲了麽?你的‘界限’不該在這裏。你若看上了哪個角色,隻要說一聲,我全都留給你,怎麽樣?”

何飛的唇邊終於漾出一線微笑:“謝謝,林導。不過我不會再演戲了,多年前我就說過,我其實並不適合。”

“這話,我真想讓小越聽聽。”林建國終於氣惱。

“我早就告訴過她,她明白的,”何飛毫不動容,“當年……在西班牙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我就是這麽對她說的——她最明白我。”

林建國終究一無所獲——何飛將他送到香格裏拉酒店門前,欠身致意、微笑道別,然後便開著那部帶有明顯擦痕的保時捷跑車絕塵而去。林大導演望著那點逐漸遠去的藍色,隻在忽然襲來的往事中氤氳了片刻,便抖抖肩,像撣去衣上灰點兒似的,將過去的影子拂落在地——隨即抬起腳,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往事已矣,過去了便過去了。困鎖於“過去”之中的人統統都是呆子,對此他敬謝不敏。

林建國很了解何飛,他們之間有著無法剪斷的關聯。畢竟十多年前,正是他在一條狹窄而傾斜的街巷裏,遇見了那個挨家挨戶送報紙的小小少年——不過是個再安靜不過的孩子,溫潤的眼幽幽望著你,有種特別的孤獨氣息;那一帶的報童不隻他一個,也不是他叫得最大聲,可他的生意總是最好的。

那時候林建國不名一文,甚至連三餐都無以為繼,他雖也算是科班出身,卻畢竟與名校名師帶出來的天之驕子們判若雲泥。掙紮十年,早就被潦倒光陰磨滅了雄心壯誌。可就是在那一天,在隔著初春薄薄雨絲見到何飛的那一天,他突然覺得上帝在向他微笑了,電影之神自空中徐徐飄落;刹那間空氣澄淨,宛若透明。

細雨、窄巷、賣報的蒼白少年交疊成那樣完美的畫麵,幽靜而冰涼,就像是他充滿了失敗以及寂寥的前半生似的。

“……再試一次吧,最後一次,”努力抑製狂跳的心,林建國對自己說,“假如那個孩子肯相信我,我就再試最後一次;如果……如果依然失敗的話,這輩子就徹底放棄電影好了。”

——那一次他成功了;他成功地與自己的“過去”徹底一刀兩斷!

林大導演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進了酒店的門。香格裏拉的大堂侍應極有“職業素養”,第一眼便捕捉到來人那身“過於簡樸”的衣裝,臉上立時條件反射,轉出種特別的不屑和戒備來。可待看清了那人的長相,不屑和戒備還未及消失無蹤,極度的誠惶誠恐便驟然湧現——也許是太多自相矛盾的表情交織在一起,最終成為某種難以描摹的空白,整個人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林建國隻在心裏冷笑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與那人擦肩而過。是啊,如今他已功成名就;那張仿佛龜裂的黃土地一般的麵容不再是土老冒兒的象征,早成了醒目的公眾標識。

——我們卑賤的過去和榮耀的現在始終站在鏡子兩邊互相對視,就像是這侍應生臉上正在上演的滑稽戲……何飛……“過去”不過是“過去”罷了,你還想那麽多做什麽呢?你那些無聊的努力,又有什麽用?

林建國走到酒店前台,前台小姐正用灼灼發燙的眼神盯著他瞧。他吩咐她給某房間掛個電話,等待的間隙,忽然便想開個玩笑,於是隨口說道:“你很漂亮,沒想過演電影麽?”

這絕對是再爛不過的搭訕,可那位小姐竟滿臉漲紅,似乎馬上就要昏厥了一樣。

“我就是讓她在這裏脫光了衣服跳舞她也會做的,”林建國不禁惡毒地想;黑色的快意和隨即而來的無聊感一股腦湧上心頭。而接待小姐卻對他暗地裏的惡作劇全然無知,身體中充滿了夢境般的光輝,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了:“林……林導,2508沒有人接,客人不在房裏……”

她微微低下頭去,滿懷莫名期待;許久不見反應,又狐疑地抬起頭來——隻見林大導演一雙濃眉正緊緊蹙在一起,不知想些什麽,竟然入了迷。

林建國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何飛將他“順路”送到香格裏拉門口,轉而告別之後,立刻在車裏撥通了葛幕風的電話;也就在方才,前台小姐被林建國一句“你想過演電影麽”撩撥的心頭打鼓、渾身發軟的時候,住在2508的葛幕風正一手拎著西裝外套,一手關上房門……葛大少爺胡亂穿上外衣,乘電梯直下到B2層,那裏是酒店的地下停車場。他一列一列逡巡過去,直到某輛深藍色保時捷的車燈忽然閃爍起來。

“……哦?車子撞了?”葛幕風拉開車門,鑽了進去,這樣問。

“小事,出了點意外,”何飛回答,“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

“罷了,師兄,饒了我吧,”葛幕風連忙擺手,“我今天有重要事,不能離開酒店的。要不是你著急找我,又不肯上樓來,我才不會……”

何飛微微一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早上是我去接的飛機。”

葛幕風表情一僵,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許久,終於歎口氣,懊惱地撓了撓頭,自嘲道:“我果然還是自作聰明了;果然還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

何飛依然微笑:“我沒有那麽神,隻不過林導你也清楚,總要有個人替他開車,不是麽?”

葛幕風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他點點頭,卻仿佛在斟酌什麽,始終沉默著;好一會兒才開口,卻已換成了正式稱謂:“何董,我大概知道您找我是為了什麽,請您直說就好……”

何飛看定他,隻是笑,一言不發。

葛幕風漸漸覺得頭皮發麻,麵前這人有種特別的壓迫力,就像是水,明明再溫柔不過,卻總是無孔不入;從四麵八方湧上來的,總能逼你到無處可逃……見鬼的,他有什麽錯?他並不欠何飛的人情,也沒輕易許下任何承諾;這件事是何飛自己搞砸了,難道不是麽?

葛幕風一咬牙,斷然道:“何董,我真的已經盡力了,您再來找我多少次也不會有用的。您比我更了解林導不是麽?他不會讓任何人左右,我覺得,那個角色他心裏已經有底了,隻是不肯告訴別人罷了。何況……何況我也要為……”

“人當然都要為自己考慮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飛第二次截斷他的話,“這一次‘飛越’很感謝葛先生。不過我想葛先生您誤會了吧?我並不是為何導的事情來的,那件事情已經結束了——我來,隻是為了送件東西給你看。”

“結束了?”葛幕風緩緩重複著這三個字——什麽“結束了”?何飛的意思是說,他已經說服林建國讓夏小伊出演了麽?還是已經知道沒有希望,因而死心了?他茫然從何飛手中接過一隻文件袋,腦袋裏不禁有些發蒙。

“不打開看看?”何飛顯然不打算解釋什麽。

葛幕風“哦”了一聲,拆開文件袋,然後徹底愣住。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莫名其妙多了空章,沒辦法,整理一下,為了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