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光陰的碎片Ⅱ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光陰的碎片Ⅱ

袋中是一摞手繪圖,就像是一幅幅潦草的漫畫。外行人也許不知道,可葛大少一看就明白,這是電影的分鏡頭腳本,是導演為構思畫麵所做的筆記——何飛拿這個給他做什麽?

“……這是?”

“《傾城之戀》,”何飛回答,“自張愛玲的小說改編,劇本正在修第三稿,等定下來了我會拿給你看;錢的問題也談了,目前至少有七成把握……”

“不是,我是說……我是說……”葛幕風手中緊緊捏著那疊紙,心中猶如擂鼓;他隱隱窺見了某個計劃,遠不是叫他和夏小伊假裝情侶這樣的小Case……他遲疑許久,終於問,“‘飛越’終於要獨立出片子了?那……導演是誰?打算請哪位?”

何飛“嗬”的一聲笑,平平靜靜回答:“是我。”

葛幕風張口結舌。

“……我在法國學的就是導演,”何飛淡淡補充,“你放心,這些年我在境外拍了很多片子了,隻不過從沒有掛過我的名字罷了。”

“那你是想……”

“葛先生,我今天來就是想對您說,希望您放棄林建國,到我這裏來。”

那個瞬間,葛幕風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待他醒悟過來,辨明何飛口中說出的那個提議並非幻覺,便隻覺得好笑。

憑什麽?何飛這個名字在圈子裏再怎麽如雷貫耳,也隻是“前”影帝罷了。無論他曾經拍過什麽,水平究竟怎樣,在導演這行依然隻能算是菜鳥……一邊是菜鳥,一邊卻是得過無數大獎的導演界泰鬥,捧出過無數天皇巨星的至尊人物——沒錯,他葛幕風是頂著一個“天才”的名頭,人人都看見了;可是在人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他究竟有多麽努力,隻有自己才知道——要他放棄一直努力的目標,放棄綽手可得的光明前景,憑什麽?隻憑他何飛一句話?玩笑開大了!

一股怒火忽然從葛幕風懷中升起,他連口氣都變了。葛大少緊盯著何飛的臉,用一種幾乎是吊兒郎當的聲音問:“為什麽?‘何導’,給個理由先?”

何飛的神色絲毫不變,依然那樣雲淡風清地回答:“因為Sicily會出演女主角白流蘇。”

葛幕風的怒氣立時不翼而飛,他隻是驚詫,隻是覺得何飛一定是瘋了。夏小伊,又是夏小伊!她何德何能?他是愛過她,也許現在還愛她,但愛情是愛情,前途是前途,怎麽能混為一談?他不信何飛連這個都不明白。

這理由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葛大少一時之間完全無法反駁。何飛又一次開口,已換回了兄長般親切且溫暖的口吻:“小葛,你和Sicily很相配……不,我不是指的那種‘相配’,我的意思隻是說,你們都是爆發性充滿張力的表演風格,這點非常一致——演戲就像在打仗,總是充滿氣勢,把對手從鏡頭上抹掉,將共演者迫到無處容身,這樣的風格,如果沒有好對手的話,根本無從發揮,一定會被浪費的。”

葛幕風隻覺心頭煩亂,口唇發幹,他啞聲說:“可是……可是……”

何飛無限優雅地抬起手來,製止了他,輕笑道:“你知道嗎,小葛?在舞台上,一個好的夥伴比什麽都重要;對演員來說,有人能和你珠聯璧合,這是最大不過的幸運了……你和Sicily很相配,在一起火花四濺,你們兩個都是有運氣的人,一定要珍惜才好……”

葛幕風終於失聲冷笑:“何董,您說這話未免太誇大了吧?”

何飛毫不動容,輕輕搖頭:“沒有,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曾經有過一個這樣的搭檔,不久她就離開了舞台。當時並不覺得什麽,可很多年後我發現,沒有她在,演戲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這樣說著的時候,葛幕風臉上嘲諷的笑容正在一點一滴流失。難道這就是一代巨星忽然宣告息影的秘密?他竟然在這裏聽到了這個秘密真正的答案?

好奇心終於壓倒一切,於是他忍不住問:“她為什麽不演了?”

何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過頭來,向他笑了一下,笑容裏一層一層都是哀愁。

“她……死了,因為某個事故。”何飛說,無限安詳。

葛幕風從B2層乘電梯緩緩上升,手中拿著那隻文件袋。何飛不愧是何飛,明明對他那套滑稽理由一千萬個不以為然,可就是無法當麵拒絕……“叮”的一聲,二十五樓到了,葛大少苦笑著將袋子夾在腋下,回到自己房間去。掏了卡片打開門,隨手將袋子一丟,電話適時響了。

葛幕風這才猛然間想起自己原本的安排——林建國前日在電話中說要來北京,想見他一麵,言辭間似乎有板上釘釘的意思,所以他才專程開了個房間早早等候……葛大少心口狂跳,不住怪責自己,被何飛一攪,差點誤了大事!他急忙衝過去提起話機:“喂?”

“2508的客人您好,這裏是前台。剛才有位林先生找您……您知道吧?是林建國導演!”

“是,我是!請他上來……不,請他等一等,我馬上下去!”

電話中美妙的女聲微微停頓,傳來一種小心翼翼的味道:“方才您不在房間裏,林先生已經走了……我有問他是否用別的方式聯係您,可他說不必了,還有別人要見……”

葛幕風的手一抖,幾乎將聽筒摔在地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喊道:“他有說去哪裏嗎?”

電話那邊似乎頗為猶豫,許久才傳來回話:“他隻留話說……說他不是有耐心的人,請您想好了再去找他……哦,還有,是位非常漂亮的女士來接他的,我隻知道這麽多了……”

葛幕風離去之後,何飛並沒有立刻開著保時捷離開,否則他也許能撞見林建國和一位陌生美女相攜走出香格裏拉的大堂,兩人鑽入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他在地下停車場裏默默等了幾十分鍾,直到一輛再普通不過的帕薩特駛進來,這才鳴了一下喇叭,那輛車便慢慢停在保時捷的旁邊。車內鑽出個過於溫文秀致的男孩子,滿臉惶恐的望著他瞧——正是卓樂的秘書小辰。

“公司那邊怎麽樣?”他問。

那人點點頭:“總算都應付過來了……何董,抱歉,車堵得實在太厲害。”

何飛一笑,和那男孩子交換了車子,吩咐:“如果不忙,麻煩替我送去廠裏修整一下……忙的話就算了,暫時不急。”

那男孩子連忙點頭,猶豫再四,還是多了嘴:“何董,卓總問您什麽時候回公司去……”

“事情辦完我就會回去的——我一個人來往方便些。請替我轉告,現在是關鍵時刻,大家都辛苦,拜托她了。”

“可是何董,您……”

“怎麽?”

“您自己和卓總說……難道不好麽?您打電話跟她說吧!”

何飛坐在帕薩特裏,眼睛望著那一張臉漲得通紅的男孩子,笑了:“如果她打電話給我,我自然會告訴她的——就是這樣。”

那一天,大約下午兩點半鍾的時候,何飛來到夏小伊家門外。他按了門鈴,然後在外麵等了大約一分鍾,又按了一次,依然不見回應。何飛的眉毛微微上挑,從兜中掏出一串鑰匙,自己開了門。

誰知道小伊竟然在。她正像往常那樣抱著靠墊盤膝坐在地板上,影碟機沙沙作響,電視中是不斷閃爍的畫麵——英俊的男人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頭,在路邊的玻璃櫥窗上映出了自己孤單的影子;然後他回過頭來,馬路的那一邊,有個極豔的女子在對自己笑……

——是《ONZE》。

夏小伊回過頭來,那張素白的臉與屏幕上女演員的臉相映生輝:“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有鑰匙;所以我沒有去開門。”

何飛笑笑,也不說什麽,隻是在她身邊緩緩坐下。

夏小伊轉過頭來看著電視,身子卻慢慢傾斜過來,將頭輕輕倚在何飛肩頭。何飛的臉上刹那間劃過一道近乎惶恐的神色,終究是一動不動。

“……我還記得那天拍這場的時候,Steve一直在罵我,他說我實在是假的很……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才能‘真’了,那時候急得直想哭……那情景就像是發生在昨天,可誰知道一晃,已經過了那麽久了……”

夏小伊緩緩說著,聲音很低,宛如耳語;而何飛隻是靜靜聽她說話,並不回答。

“現在看,自己那時候演的真是差,也怪不得Steve總是生氣……哎,我現在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找上我呢?”

“……他看人很準,”何飛終於開口,“我去的那一天,他對我說,Sicily是塊寶,是他很挖到了這塊寶,他一直很驕傲。”

“騙人,”夏小伊嘴邊彎出一個微笑,“Steve從來都是叫我‘小伊’的,隻有你總叫我的英文名字。”

“Sicily……這名字是他起的吧?”

“恩……他說過看見了我,就想起那部《西西裏島的美麗傳說》……”

“他看人很準,是應該驕傲的。”

畫麵變換,屏幕上夏小伊的臉時而妖豔、時而促狹、時而有種特別的哀愁,在都市鋼筋水泥的叢林中流轉不定。

“嗬……說起來,雖然我也不完全明白這部片子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卓樂說它是部爛片,我絕對不同意……因為我總是看的很入迷。”

“……這片子拍得很美。錢導有他想要講述的東西,不管有沒有完全表達出來,就已經是很美的了。”

“何飛?”夏小伊突然將身子挺直,離開了何飛的肩膀回頭望向他,神情嚴肅之極,“Steve……你殺了他是嗎?”

何飛一愣,緊接著便是哭笑不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伊的頭頂:“你想什麽呢,小丫頭?怎麽會啊!”

夏小伊長籲一口氣,滿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她又慢慢靠回何飛身上,帶著甜甜微笑:“那就好,”她說,“我真害怕你是一個殺人犯,那時候我該怎麽辦?”

何飛的心猛地一顫,似有什麽東西如肥皂泡般慢慢鼓脹又驟然破開,隻剩下一片悵然和荒涼。他伸出另一隻手,懸在夏小伊肩膀上,卻終究是沒有落下去——隻輕輕念:“傻丫頭……”

“……我去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精神卻還好,還問我Sicily好不好?他看到我一點都不驚訝,仿佛猜到了我一定會去似的……然後,他就把《ONZE》交給了我……”

“……莉姐呢?莉姐在嗎?”

“你是說陳莉莉嗎?不,沒有,她一直什麽都不知道……錢導並不想告訴她吧……”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說過……我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騙子,”夏小伊長長長長歎了一口氣,“大騙子。”

屏幕上,《ONZE》已到尾聲。男主角丁十一費勁心機逃離作祟的“心魔”,將“她”引到高速路上,不惜自己受傷,終於將“心魔”撞得煙消雲散;可當他被送進醫院,卻發現“心魔”穿著護士服站在床頭,正對他笑——無論怎樣的掙紮,終究是無能為力。

“……每次看到這裏,我總覺得自己也是片中的主角,我也是被幻影追到無處容身的可憐人……所以我喜歡這個片子。”夏小伊低聲呢喃。

“誰不是呢?”何飛回答。

小伊沉默,她明明有許多話想問、想說,卻一點都不願開口。此刻的光陰是多麽靜謐安詳,就好像有無數閃閃發光的透明羽毛從天而降……不重要了,忽然一切都不再重要,隻盼著這樣一直到老,一直到死掉了才好。

——真相有什麽用?真相從來隻會傷害所有人,她寧願要幸福的虛假。

“……後來……沒有發生什麽意外吧?”何飛忽然問。

“後來?”夏小伊依然恍若夢中。

“這麽快就忘了嗎?早上我從機場回來,剛走到公司門口,就看到了那場好戲……”

“啊!你看到啦?那怎麽會又和我撞在一起?”

“我怎麽知道?我好好在路上開車,你猛得就壓過紅燈衝了過來……”

“……這麽巧?”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這麽巧……”

“嗬嗬……”

“嗬嗬……”

“……何飛?”

“恩?”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傻話。”

夏小伊緩緩閉上眼,深呼吸;努力積蓄氣力。許久,忽然問道:

“……你愛我嗎?”

她感覺到身旁那具軀體猛地緊繃,於是懷中那顆心也緊緊繃了起來。何飛的神色凝定不變,一雙瞳孔卻隱隱收縮,像是被極度的驚恐攫住似的。也許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夏小伊終於聽見了他的回答:

“……是的,我愛你,”他說,也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有我曾經擁有、卻最終失去的一切,我當然會愛你,毫無疑問。”

小伊的腦中瞬間空白一片——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渾身的肌膚驟然發燙;可緊接著,那股熱力便在空中打著旋兒,一圈一圈持續轉下去……從至高的天堂一路落入塵埃,最終手足冰涼,胃裏隱隱作痛。

何飛輕撫著她披散的頭發,扶著她離開自己的身體,安穩坐好;聲音像最柔軟的羽毛那樣輕:“Sicily,傻丫頭,你該長大了;要不了幾年,你就會飛得很高很高,也許都會把我給忘了……所以你不用說傻話。”

夏小伊緩緩抬起頭來,淚水在眼眶裏不住打轉,卻笑得燦爛無比;用最嬌嗔不過的聲音說:“何飛,你抱抱我好不好?你抱抱我……我就心甘情願長大……”

那一天,何飛離開的時候,夏小伊叫住了他:

“何飛,我是你的灰姑娘,是不是?灰姑娘……就該什麽都不要問、什麽都不要想,隻要聽王子的話、一直乖乖的,就能得到幸福——是不是?”

何飛淡淡微笑,那笑容就像從天空雪白鳥兒展開的雙翼之間飄落而下的金黃色陽光:

“……不是的,你是個公主——真正的公主。”他回答;言畢轉身,出了房門。

夏小伊聽見“哐”的一聲響,聽見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忽然仰麵朝天,徑直躺倒在地板上。沒有哭出聲音,甚至不覺得悲傷,隻是眼淚靜靜流淌,僅僅像是身體想要把某些多餘的水分排空似的。

“……騙子,大騙子!”她一邊默默流淚,一邊低聲嘟囔,“何飛……我們兩個,真像是在演白爛言情戲——真是爛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