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8 自殺不成

平坦的路麵上沒有行人也沒有陽光,偶爾駛過一輛汽車,卷起落地的黃葉,衝擊著路邊的蒿草,這無形中便加重了秋的淒涼。

蕭紫玉刷刷地走著,衣褲波動,腳步利落,好似野營拉練的士兵。經過是個車間,爬了一大段羊腸小道,最後到達釣水壺的下麵,深深吸口氣後,她望望前方陡峭懸崖上那股涓涓的細流,然後向一側崎嶇的石崖爬去。

釣水壺依然沉靜,依然美麗。幽幽碧水,倒映著四周的樹木,把本來清澈的泉水染映得更加幽深而靜謐。

蕭紫玉站在四年前曾站過的地方痛苦得快要窒息了——既然必須走這條路,幹嗎非要再等四年呢?這是老天在捉弄自己嗎?長長歎了口氣又輕輕搖了下頭,製止自己想下去——結束前應該保持思維空白,對,空白空白……她邊輕輕念道著“空白”邊慢慢向崖邊走去。當腳站到了崖邊的極處時,她出聲地催促自己:“隻要雙眼一閉,上身前傾,一切都一了百了啦。白發的母親不用再給滿頭青絲的女兒洗衣做飯,有才有貌的李勃然也避免讓人家亂講有個殘疾的女朋友,這不是挺完美麽?閉眼閉眼,趕緊跳下去,蕭紫玉不是窩囊廢。……”她強逼著自己,一口一口地做著深呼吸,可眼睛偏偏就是不閉?不僅眼睛不閉,好端端站在崖邊的腳也像中了邪似的,不往前跳卻朝後跳去,駭得她一陣陣眩暈,眼花手顫,雙腿發軟,撲通她坐在了地上,白色的褲子染上了汙跡,修長的小腿撞到了凸凹的石頭。她忽然尖叫一聲老天,手拍著地麵,淚水刷刷流下。“成全我,給我勇氣。老天!我不想成為家人的累贅,不想看憐憫的目光,不要聽閑言碎語,不想就這麽窩囊地活著。給我勇氣,給我力量,讓我去死,讓我去死。為什麽您老人家不眷顧我了?您好殘忍哪?……?”泣不成聲。

突然,哭得悲悲戚戚的蕭紫玉不哭了,身前身後地尋找一遍,又慌慌張張爬了起來,東一頭西一頭地胡亂翻看著周圍的草叢,接著又跑到崖邊,因衝勁過大,她差點把自己甩到壺裏去,搖搖擺擺站住後,不顧嚇得心悸腿戰,探頭向崖下水麵巡視。

一隻白紙盒——裏麵裝著九百九十九隻紙鶴,是蕭紫玉死都要帶著的寶貝——漂在水麵,秋風已起,壺麵波光粼粼,微波蕩漾。紙盒隨波向左漂去,並且在隱隱下沉,最後它側棱著身子停滯在一塊凹下去的岩石邊。

釣水壺的圍岸半邊是參差的岩石,半邊是陡峭的山體。蕭紫玉剛才站的位置是北麵比較低窪,離水麵高不到一米的石崖。掉下去的紙盒,此刻已經漂出兩米多遠,停在整個北岸最高岩石下的水麵上,且被凸出來的岩石阻擋。若想撈起它來,必須拿一根長棍,站在對準它的石崖上把它撥拉到能夠得著的矮的石崖處,然後再趴在石崖上,探出半個身子才能撈起。

眼看著紙盒沉沒得隻剩下半個身子了,蕭紫玉急壞了,手腳並用爬到一棵大樹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折斷一根擀麵杖粗細的樹枝,跟頭把式的回到紙盒上端的岸上,彎腰撅腚,用樹枝奮力撥拉起紙盒來。

就在這時,李勃然氣喘如牛地爬了上來,見蕭紫玉一副欲跳未跳的樣子,立即嚇得他魂飛魄散,連個不字都沒喊就衝了上去,結果,兩個人同時掉了下去。

黝黑的壺水中,白衣白褲的蕭紫玉掙紮著向下沉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幽深的壺底。

李勃然像一條蛟龍,一個潛遊到了壺底,一把撈起蕭紫玉向壺麵浮來。上了岸,一陣兒急救,蕭紫玉吐出灌進肚子裏的泉水,也睜開了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她剛要罵:“混蛋!幹嗎把我撞下去?”但轉念一想,這些天他不是跟她胡說八道,就是跟別人眉飛色舞地瞎嘮,不哄她不勸解她,讓她一個人鑽在黑洞子裏整天想著自殺。太可恨了!正好將計就計,就讓他以為是自己情願跳下去的,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疏忽她。把臉轉向一邊她故意不看他。

李勃然臉色煞白,雙眼燃燒著怒火,跪在仍然躺在地上的蕭紫玉身邊,彎著身子,兩手拄著自己的大腿,胸口急劇起伏,粗重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噴在蕭紫玉的臉上,半天他才惡狠狠地問:“說,為什麽偏要這麽做?你想跳就跳了下去,可活著的人該怎麽辦?啊——!”狠狠地抓住蕭紫玉的雙肩,像抓小雞似的把她拎了起來,怒不可遏地喝問:“你想沒想過你的家人,你想沒想過你那三十多歲就守了寡的媽,想沒想過我?你說你說你說。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小東西,你這個折磨人的壞孩子,你咋不說話?你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狂呼亂喊,使勁地搖動著蕭紫玉的身子,毫不憐惜她蒼白、無助、膽怯的小臉在他的大力的搖動中前後左右地搖擺,仍然繼續指責。

“你怎麽這麽不負責任?你的知書達理到哪裏去了?你的軟心腸還有沒有?你到底想怎麽樣啊?就算我前世欠了你的,你就隻折磨我一人成嗎?你那白發親娘,含辛茹苦把你們拉扯大,不是要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你明不明白呀?自私,殘忍,狠心的家夥,你光想著自己的那點不幸,”鬆開一隻手他抓住蕭紫玉的左手腕,氣極敗壞地抖動著。“這有什麽?五指俱在,隻不過稍微彎曲一點,不影響吃不影響喝,你卻把它看得比命還重!告訴你,你的手沒殘,是你的心殘了,幾根變形的手指就把活的信心搞沒了,你這是變態。你怎麽這麽脆弱?想解脫就去死,你對得起誰呀你?別說父母兄姐和我,就是陸琛你也對不起。”咬牙切齒說,聲音低啞,隱藏著難以描述的痛苦。微微揚了下頭,他急促地眨著眼,極力忍住滿眶的淚水,衝動地把蕭紫玉摟進懷裏,驀然想到她那決絕的一跳,恨得他馬上又用力推開她,見她在毫無準備之下向一側的岩石撞去,又忙不迭地把她抱進懷裏,接著,淚水便簌簌掉了下來。

“傻瓜,渾丫頭,你以為你跳下去就真的解脫了嗎?你錯了。即使你到了另一個世界你也不會安寧,因為你欠下所有人的債還沒有還。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千萬別再來一次了,我的魂魄都給你嚇沒了。想想我,求你了,沒有你的生活我會過不下去的。你曾經答應要給我折一千隻紙鶴的,你也答應我要一起去泰山看日出的!”扶正她的頭,讓她煞白的小臉對著自己,然後他用飽含深情的語調說下去。“你看著我向我保證,或者發個誓,以後絕對絕對不許再幹傻事。如果你不開心隻管衝著我來,打我罵我懲罰我,即使當著眾人羞辱我都行,就是不能再——”用食指點了下水潭,然後大拇指朝下用力紮了下。“同不同意?”

蕭紫玉的淚簌簌地流著,心劇烈地痛著,偏偏她沒有辯解的理由。她是自私的,他罵得對。她也是不負責任的,他指責的沒錯。她隻顧自己的悲哀,隻想到自己的遭遇,卻不去理會親人們失去她該怎麽活?她對不起生養她的母親,對不起深愛她的戀人,即便做了鬼也隻能是個痛苦的鬼。既然死也受罪,幹嗎不活著受罪?最起碼親人們不會因為失去她而悲痛欲絕了是不?

淚水連連中她對著他鄭重地點點頭,然後毅然地舉起右手,以近乎決然的聲調保證:“我再也不做蠢事了。其實,剛才我……”

“行了行了。”握著她的手他輕輕吻了下。“我相信你。”擦著她臉上的淚痕,然後緊緊地抱住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對不起!這些日子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以後我會加倍補償你。”她低沉地說。

“補償我?”他帶著些許憤怒推開她,淚痕未退的眸子掠過恐懼的影子。用發顫的聲音追問:“你還想幹什麽?難道你想悔婚不成?”

她幽幽一歎,一聲飽含憂傷的長歎。慢慢抬起左手給他看,“你看看它,它真的殘了,不好使還怕冷,連頭發都梳不好了。你要個殘廢,不僅會增加你的負擔,還會增加我的痛苦,你不明白嗎?”

他憐惜地握住她的左手,用另一隻手捋捋她的短發。“它沒殘,隻不過沒有原來美觀罷了。醫學越來越昌明,隻要你願意,咱隨時都能去做整形手術。如果堅持鍛煉,它一定會和以前一樣好使。就讓我們一起來訓練它好嗎?”

“可是,萬一鍛煉完了還不好使呢?”語氣輕慢地說,臉部線條卻流露出深切的哀傷。

“不會。你看,”他展開她的左手。“和手掌相連的關節一個也沒傷。這節也沒傷。這節隻傷了一點兒,”攆著她的食指和中指的骨節,然後越過無名指看尾指,“這隻僅僅傷了個小尖兒,其它部位不是跟原來一樣麽?隻要堅持練習,啥也不會影響。你可不能放棄,我還盼望咱們結婚那天你的這隻手不僅要挽著我的胳膊,還得戴上我的戒指。答應的事不能反悔,如果你不嫁給我我就終身不娶,我也發誓。”舉起了右手。

她用左手握住他的右手,然後用右手摸摸他青幽幽的臉頰,用黯然的聲調說:“看來,我是別無選擇了?”

他點點頭,仔細端詳她的臉。“是的。你別無選擇了。”

忽然,蕭紫玉焦急大叫:“完了完了。一定沉下去了。”邊叫邊推開李勃然,要向壺邊跑。

李勃然蒙了,卻抓住她不放。“啥完了?”

“快鬆手,快點兒。來不及了。”指指壺邊,急得不行。

李勃然更糊塗,拉著她到了壺邊。

紙盒沒了蹤影,雖然水麵漣漪不斷,但與它無關。

蕭紫玉跺了下腳,指著紙盒漂著的地方,眼淚汪汪地喊:“看看,沒了。都怨你!”

“什麽呀,沒了?”抻著頭望著水麵,不解地問。

“紙鶴,我的紙鶴。”語調中透著哭音。

李勃然微微愣了下,轉瞬明白過來,心立即被濃濃的感動包圍住。握住她的手,微低著頭,溫柔地說:“它們對你就那麽重要麽?”

“當然了。”撅著小嘴嘟噥。

“好吧。我再給你折一千隻。”

她搖搖頭,朝他展現一個迷人而又傷感的微笑。

他揉揉她的臉。“別難受。我再下去一次,反正衣服也沒幹。”說著欲跳,她及時拽住他,淡淡地說:“算了。它們在這兒產生,就讓它們在這兒消失吧。”

他沒再堅持,隻是深深把她摟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