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66章 2010年冬 (16)

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裏我不敢流淚。

一萬?

十年前她從每個來拜年的人手裏接過的壓歲錢不止一萬。前天她倒進海裏喂魚的一瓶紅酒不止一萬。

在去往機場的出租車上我給陳言打電話:“她的錢呢?這一年她做了這麽多不三不四的事,賺了這麽多錢,都去哪兒了?”

陳言的聲音無比悲戚:“你認識她這麽久,你不懂她?她的錢左手進右手出,什麽時候留得住過?”

“她身上有多少?”我算了算,三五萬總應該有。

“六千。”

六千。難怪她經濟獨立多年,也不得不對父母開口。

難怪她開口也隻敢要一萬。

回北京的飛機上,我頭痛欲裂。隻有六千塊,她能去哪兒呢?

~14~

我和陳言在她從前的小公寓裏守了一夜。我一件件摸過她簡單而昂貴的家具,我試穿了她綴著珍珠和羽毛的晚禮服。

我們沒有交談。沒談陳白露,也沒談小時候。

我們給陳白露發了一夜短信,告訴她,不求告知你在哪兒,隻要平安二字。

第二天,我去樓下的自助銀行給陳白露的賬戶裏打一些錢。剛剛出門,就收到陳白露的回複:“在西雙版納,風光很好,心情也好。”

我衝回來給陳言看手機。

陳言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我隱隱覺得不對,攔在門口。

“去西雙版納。”

“你是要把她抓回來嗎?”

陳言驚訝地看著我:“你是說要把她丟在那兒不管嗎?”

我愣了,腦子裏如同揉進一團亂麻。我也不知道怎麽做是對的,然後隻好呆呆地看著他走了。

然後我給陳白露回了短信:他去西雙版納了。

當天晚上,陳言咆哮著給我打電話,他的爸爸告訴他,陳白露剛剛入境老撾,他們監控不到她了,除非動用外交資源,而那是不可能的。

陳言罵我的話我完全沒有了印象。我這一天在胡亂擔心裏度過,連給她的賬戶匯錢都忘得一幹二淨。她身上帶的是最普通的借記卡,隻能在國內使用。這件事最蠢的處理方式,都被我做過了。

我永遠對這件事心懷愧疚。不管後來陳白露和陳言怎麽撫慰我,每次回想起這昏昏沉沉的一天,我總覺得是我逼得她逃去了那個寸草不生的地方。

~15~

我們和陳白露失去聯係的一個月裏,陳言像是老了十歲。他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睡,我和他躺在一起,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他抱著我,在夢裏叫“白露”。他的身體很重,壓得我後背發麻。他的眉頭總是皺著的,我伸手想替他抹平,劃過的皮肉是鬆弛的。

我的眼淚隻在他睡著的時候才肯流下來。他醒來後,我還是告訴他,我不原諒他,永遠不。

他什麽也吃不下,大口大口地吐胃液,這是胃病重犯的征兆。我給他煮粥,逼他喝。他坐在一旁看著,有時候說一句:“你把皮蛋在粥裏絞碎?陳白露會先把皮蛋打碎再加進去。”

我們關係緩和一些的時候,我也和他聊天。我問他:“如果陳白露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到了,你怎麽辦?”

“你別擔心,等到月底,再找不到她,就真動用外交部。隻要她還活著,總能找得到。”

我順著他的話往下問:“要是她死了呢?”

他反而笑了:“這是我從來不擔心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堅強。”

我不依不饒:“假如呢?”

“假如她死了—”他看著天花板,眼神突然一灰,“假如她死了,我就完了。”

“什麽叫‘完了’?”

“我就什麽也不要了,什麽人也不見,什麽理想也沒了。找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草草打發完這輩子就算了。”

“哼,我還以為你要陪她死呢。”

“她才不會想讓我陪她死。”

“假如她得了絕症,馬上就要死呢?”

“那我就陪她走完最後的日子。”

“何苦,你不是不愛她了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慘然一笑:“我就知道,人是注定孤獨的。陳白露從來都不自信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你呢,永遠不理解我想要自由。”

“陳白露在你心中是什麽地位?”

“我這一生,以前的都是過客不用再提,以後也不會有人再能和她相提並論。我心裏永遠有一個地方留給她,這個地方就是‘家’。”

我很失望。我不需要這樣的回答。如果當時他說一句“我愛她”,從前種種,我都原諒。但他不肯說。而我,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承認“家”是比“愛”更高的褒獎。

怎麽從來都不在一個時空裏呢?怎麽總是互相誤會、擦肩而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