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112章 2012年冬 (7)

她一怔,然後臉上露出微笑:“距離他離開北京已經一年半了。有的人三五年也過著一樣的生活,在我這樣的人,一年半的時間足夠蛻幾層皮。可是無論我變了多少,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從未停止過愛他;至於他依然愛我,不用你說,再沒什麽比這更值得我堅信的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和他相處,他也不知道。那天我站在他酒莊對麵的花園裏,我不想他嗎?我想他想得要發瘋。可是如果我敲門了,進去了,說什麽呢?他又能說什麽呢?”

“什麽叫不能相處?好,就算不談感情吧,談種花種草、談湖光山色也不能嗎?”

“種花種草,湖光山色。”她邊說邊笑,眼淚又落了下來,“如果有人能確鑿地告訴我這輩子隻有一天可活,我願意把這一天這樣用掉。可是我才二十四歲,剩下的五十年,我隻和他在湖光山色裏種花種草嗎?就算我肯,他也不肯,否則他何必還要做生意呢?”

“是啊。”我也茫然,隻有歎氣。

“從前他說,他是個愛無能的人,我還在心裏好笑地想:不就是‘混蛋’的體麵一些的說法嗎?可是現在呢?我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光了、被他帶走了,我也變成了一個愛無能的人。

~9~

當天早上,天還沒亮,我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陳白露睡眠很實,我跳下床的時候,她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在枕上微微抬著頭看著我。

“是誰?”她用澀滯的嗓音問。

“我去看看。”我光著腳去開門,趴在貓眼上看。

寶姨?我詫異地打開門,寶姨帶著一身清晨的寒氣,手裏拎著豆漿和一把菠菜,好像剛從菜市場回來。

“楊寬有句話要帶給白露。”寶姨邊說邊往臥室走,我跟在她身後,見陳白露已經披著毛衣坐在**。

“什麽話不能打電話說,要你跑一趟—才六點?”陳白露邊打哈欠邊拿過手機看時間。

寶姨說:“楊寬說了,這幾天別給他打電話吧,銀行那邊的事不大好。”

我一凜,陳白露也怔了一下。

“不大好是多壞?”陳白露說,臉上絲毫看不出害怕的神色。

“他說也不用想得太壞,他會打點,不過是囑咐你留點兒神—留神總比不留神好。”

我完全醒了。我雖然不管他們的事,但也聽得出七八分,不是“太壞”,楊寬就不至於連電話都不敢打,要保姆趁著天還沒亮來傳話。

“到底—”我開口要問,陳白露打斷我:“知道了,謝謝你,我還要睡一會兒,不留你了。”

寶姨道了別,拎著菜籃子走了,豆漿留了一半在陳白露的桌子上,我道了謝,看著她蹣跚地走出樓門,才跑回來,陳白露的臉色已經白了。

“白露?”我輕聲叫她。

“唔。”她心不在焉地回應我,眼睛看著空中某個虛無的點。從她不安分的眼球中,我看得到她並非在發呆,而是在想著什麽事—我頹然坐在牆邊的椅子上。

“我要離開一陣子。”她突然說。

“去哪兒?”

“去老撾。”

“老撾!”我大叫一聲,而她立刻朝我皺了皺眉頭,我閉上嘴。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很糟糕。

“是要躲一躲嗎?”我低聲問。她點頭。

“當年你沒辦法才去的。”我勉強說出這句話,往事像一千根銀針從心裏長出來。“現在又不是沒錢,去歐洲吧。”我說。

我猜,陳白露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說,去找陳言。

但她搖了搖頭:“我該去陪一陪我的孩子了。他一個人在老撾住了兩年。”

我看著她浮腫蒼白的臉,一陣不寒而栗。她所謂的“住”,是一團模糊的血團埋在老撾的村廟裏。這無緣投胎的小靈魂,是陳白露解不開的心結,活生生折磨了她兩年。這兩年她每每見到新生的嬰兒,都要紅著眼圈轉過頭去,旁人都看在眼裏,可是誰也不敢提。她哭過陳言,哭過自己,唯獨這血淋淋的往事,我是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

想到她從那窮鄉僻壤回來後皮包骨的樣子,我本能地覺得不妥,可我不敢勸。

一個母親要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任是什麽理由,也不能勸的。

然而她又猶疑:“如果我不能回來了,怎麽辦?”

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言自語。

她看著我,又問了一遍,我茫然地搖頭。

“如果我不能回來了”,她重複著這句話在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濕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