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255章 往事 (1)

山本四十六說:“我看你是瞎耽擱工夫,一個開在貧民窟的舞場,鬧不了大動靜!那些名聲大的,才能讓人寫到書裏。”

芳子說:“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寫的不是歡樂園桃花巷的妓院,就是公園附近的幾個大舞場。你知道嗎,歡樂園飯店原來也是有舞女的!”

山本四十六喝了一口酒,無動於衷地說:“那有什麽好奇怪的。”

芳子見山本四十六沒有談天的興致,就不說什麽了。她一邊喝酒,一邊悄悄打量丈夫。他耷拉著腦袋,握杯的手顫抖著,很虛弱的樣子。見他悶不做聲,芳子便用啤酒杯去撥弄自己佩戴著的麥穗形的銀耳環,讓它們發出悅耳的叫聲。果然,山本四十六抬起頭來,笑了一聲,湊過來,在芳子的額頭親了一下,說:“我該走了,這會兒店裏有點空閑,就想回來看你一眼。你別太弄心別人的事了,九町目動遷是遲早的事。從拆遷到回遷,我們在外麵起碼要住兩年。哪天我休息的時候,咱們提前把房子租下來吧,省得到時抓瞎。要租還得在學區南崗,小山本上學方便些。你說呢?”

芳子用腳踢著草蒲團,把它踢得像一條跟主人親昵的狗似的,團團轉。她對山本四十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山本四十六走後,芳子有些失落。她拿起書,卻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眼裏如一片蒼蠅,全都是一個模樣,令她作嘔。山本四十六異常的神情和舉止攪亂了她的心。他回來做什麽?難道真就為了看她一眼?還是他果真不舒服,像別的男人一樣迷信,以喝啤酒為借口,下去治病?

正心煩著,來了個熱鬧人物——裴老太。她七十一了,因為愛扭秧歌,整日披紅掛綠,插花戴朵的。她喜歡塗脂抹粉,那溝壑縱橫的臉被脂粉點染得就像覆蓋著積雪的山穀。裴老太買水果,總是挑三揀四,臨走還要順手抓在手裏一個梨或是一根香蕉,否則就像吃了大虧似的。老太太雖然碎嘴子,虛榮,但心眼兒還好,所以芳子並不反感她。今天她穿了一條白綢褲子,紅綢衣,提著一把紙扇,一進來就嚷著天熱,要迷糊過去了。芳子趕緊洗了一個梨遞給她。裴老太咬了一口,抱怨著梨渣多,說是這梨進得不好;接著又抱怨碰到了一個白眼狼的店主!原來,裴老太早晨時和老年秧歌隊的人受邀去中山路一家新開業的酒店助興,他們在酒店前的空場敲鑼打鼓,足足扭了兩個小時,為酒店賺足了人氣,可老板給的賞錢卻是每人十塊!裴老太說,別的酒店開業請我們,每個人沒有低於十五塊錢的啊!

芳子說:“給了總比沒給強,就當鍛煉身體了吧。”

裴老太發完牢騷,開始說正事。明天兒子裴樹要相親,她得提前預備點水果。她問芳子,那個姑娘是個護士,買什麽水果適合護士吃?芳子想了想,說,護士都愛清潔,那些不能削皮的水果,你就是洗了十遍八遍,她可能也疑心有細菌,不敢吃,所以桃子、李子、杏子、草莓和櫻桃是不能買的。能削皮的,像蘋果、鴨梨,也不適合,你要是幫她削呢,她可能嫌你的手不小心碰著果肉了,弄肮髒了;要是她自己削,頭回上門的人心裏緊張,萬一削了手怎麽辦?最好的,當然是可以隨時扒皮和吐皮的水果,像香蕉、葡萄、橘子和荔枝。芒果倒也能扒皮,但芒果不行。它個兒大,要是她吃了整隻,會擔心你們以為她貪吃,要是她吃剩了,又可能怕你們嫌棄她糟踐東西,從而懷疑她不會過日子。

芳子的一番話,把裴老太說得直咋舌,她慨歎道:“沒想到水果裏還有這麽大的名堂!你要是不開水果鋪,老天也不答應啊!裴樹的前幾個對象,沒準就是水果吃得不對路,才沒成的。我還記著,上次那個姑娘一進門,我就讓人家啃西瓜,汁汁水水哩哩啦啦地滴了人家一裙子,人家不跑才怪呢!”

芳子笑了,她捧出一個藤條編的小果籃,將香蕉、葡萄和荔枝各裝了一些,遞給裴老太,說:“你今兒掙了十塊,就付我十塊錢吧!”

裴老太樂得滿臉開花,可嘴上卻說:“那怎麽行,十塊錢還不夠買荔枝的呢。再說,這對象萬一像前幾個似的黃了,你連喜酒也喝不上,虧大發了!”

芳子說:“你提了這籃水果,一準能把那護士留在家中!”

裴老太“咳——”了一聲,說:“要是真成了,誰知是水果把她留下的呢,還是房子留下的她?不瞞你說,這些天我愁壞了,動遷後,仨兒子咋擺平啊。老大住的還行,不惦記我的房;老二跟人合廚多少年了,這些天二兒媳婦常帶著仨瓜倆棗來看我,我能不明白她動的是什麽心思嗎?這老小裴樹,你也知道,三十了還沒成家,他人厚道,能幹,可哪個姑娘願意往九町目的爛房子裏嫁呢?這下好,一聽說這兒的人可以進大樓裏住了,有兩個姑娘都上趕著跟他好。我是擔心啊,這個護士圖的也是房子!萬一有一天我撂腿走丁,哥幾個再因為房子打起來,你說我就是死了也落不得個安寧啊。”裴老太唉聲歎氣的。

芳子說:“我正想跟您打聽點半圈樓的舊事呢。您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老人,對它肯定有印象。有沒有什麽顯要人物來過這裏?這裏發生過什麽大事?”

裴老太說:“那可說來話長了。”她一屁股坐在草蒲團上,喘了幾口氣,接著說,“我爹是礦工,我就生在這兒。那時這兒樹多,鳥兒多,草也多。我小的時候,這個舞場就有了。這裏有個舞女很有名,人們都叫她‘藍蜻蜓’。這藍蜻蜓喜歡穿藍色的舞裙,跳起舞來才迷人呢。都說她的裙子一擺,滿場的男人都得丟魂兒。出入這舞場的人,據說有一半都是奔著藍蜻蜒來的。”

芳子急切地問:“她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你見過她嗎?”

裴老太說:“是中國人。我沒見過她。我們小孩子,是不能進舞場的。我隻記得,一到晚上,這裏燈火通明的,門口停著很多馬車。舞場門口有賣花的,賣栗子的,賣香煙的,賣瓜果的,好不熱鬧。我爹跟我娘說,來這裏的還有日本人呢。”

“是什麽樣的日本人?”芳子問,“你爹說過沒有?”

“說是沈陽來的日本軍人。東北光複後,我們才知道那些軍人都是關東軍部隊的,他們抓了不少反滿抗日的人。傳說那個藍蜻蜓很愛國,她討厭日本人,隻要是日本人和她跳舞,她就不撒手,能帶著他們連轉上百圈,把小鬼子給轉迷糊了。都說她用舞蹈的絕技殺死過好幾個鬼子呢。”

“這藍蜻蜓最後怎麽樣了?”芳子已經聽入迷了。

“日本戰敗前,她失蹤了。我爹說藍蜻蜓是被日本人秘密抓到沈陽。”

“那這房子是哪年失火的?”芳子問,“你還記得嗎?”

裴老太說:“是日本戰敗的那年夏天失火的,那段時間舞場生意不好,開三天歇兩天的。這火著得蹊蹺,半邊躥著火苗,另半邊卻一點事情沒有。樓的主人,那天晚上全家去看京劇。大火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看門人,一個是廚娘。”

“火是怎麽引起來的?”芳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