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256章 往事 (2)

“那說法可多了。有人說看門人和廚娘趁著家中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胡搞,蠟燭倒了也不知道,引起了大火,淪為一對風流鬼!也有人說,駐樂陽的日本軍隊知道要滾回老家去了,舍不得這個舞場,就放火燒了它。還有的呢,說是店主得罪了同行,別家舞場的人來報複;更離譜的,說是那天晚上的月亮太明了,月光化作火苗,把這房子燒了一半。”

“我相信是月光燒的。”芳子淚光閃閃地說,“世上隻有這種火,才能燒得這麽鬼斧神工啊。”

上世紀六十年代,芳子出生在礦區民宅一座簡樸的平房裏,她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大她十歲,一個大她八歲。她的父親劉東山,是礦區小學老師,他三十二歲的時候,妻子生下第二個兒子後得了產褥熱,由於救治不及,猝然離世。芳子的母親方寶蓮,那時在街道辦的火柴廠上班,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大家便叫她黑五類子女。雖然她身材俊美,眉清目秀,可是黑五類子女的身份,

似乎散發著有毒的香氣,嚇跑了一個又一個前來相親的人。家庭出身無疑成了吊在方寶蓮臉上的婚姻喪鍾。方寶蓮二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家人手忙腳亂地為他穿完壽衣後,發現他頭發亂蓮蓬的,胡子亂糟糟的,想著他蓬頭垢麵的上路,於心不忍,就想請個理發師來家裏為他理發修麵。除了殯儀館的整容師,沒誰願意給死人理發的。正在一籌莫展之時,方寶蓮想起了礦區小學的劉東山。他經常免費為學生們理發,報紙在報道他的事跡時,說他對待學生態度和藹,教學好,工作以來,從未休過禮拜天。方寶蓮便一路打聽,找到了這家小學。劉東山矮矮胖胖的,眯縫眼,塌鼻子,厚嘴唇,穿一件教師們流行穿著的人民服。他見了方寶蓮,愣了一下。方寶蓮說明來意後,劉東山一邊點頭,一邊收拾東西,帶上剃頭推子、刮胡刀、肥皂、毛巾等理發用具,與同事打了聲招呼,讓他們幫助照應一下,跟著方寶蓮走了。

劉東山這一去,結了姻緣。他精心地給方寶蓮的父親理了發,刮了胡子,讓他麵容潔淨地上路了。方寶蓮感激他,一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就打聽到劉東山的住處,買了兩斤核桃酥和二兩茉莉花茶,前去道謝。劉東山一家正吃晚飯,兩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坐在飯桌前,臉頰和領口沾著玉米糊,看上去頑皮可愛。方寶蓮放下東西,幫他打掃了屋子,又給孩子洗了衣裳。劉東山送她出門的時候,對方寶蓮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爺仨兒,就搬過來做個伴兒吧。”方寶蓮問:“你不嫌棄我的家庭出身?人家都叫我‘黑五類’。”劉東山說:“說講成份不唯成份論,還提倡要改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你成份不好,我成份是貧農。將來孩子生下來不受委屈。”

方寶蓮喜歡劉東山前老婆生的兩個兒子,對他們視如己出。後來她生下了女兒芳子。就對丈夫說,咱們兒女雙全了,不再要了。所以女兒兩歲時,方寶蓮做了絕育手術,一心一意伺候這仨孩子。

芳子六七歲時,“文戈”正在高朝。兩個哥哥因為根紅苗正,整天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街串巷,揪鬥知識分子。他們一回家,劉東山總要唉聲歎氣,有時候氣得臉色發青,就揚起胳膊,狠狠地扇他們的巴掌。兒子的唇角出血了,就捂著嘴,哭著對父親說:“我媽死了,你找來一個後媽,就不疼我們了?你扇吧,扇吧!”那時芳子才朦朧覺得,自己跟兩個哥哥,並不是一個媽生的。

不管兩個哥哥對父母態度多麽惡劣,他們對待自己的小妹,卻是格外嗬護。有一回芳子在巷子裏跳猴皮筋,她邊跳邊唱:“猴皮筋,我會跳,三反五反我知道。反貪汙,反浪費,官僚主義也反對。”這時從屋頂忽然傳出一個男孩陰陽怪氣的唱和聲:“猴皮筋,我會跳,黑五類,我知道……”芳子聽出來了,這男孩是百貨公司賣布的王店員的兒子王小戰,比她高一年級。他非常淘氣,如果學校的玻璃被砸了,十有巴久是他用彈弓打的。周圍的人,都知道方寶蓮的家庭出身“黑五類”,芳子明白王小戰編的歌謠,存心是氣她的。芳子哭著跑回家,把王小戰唱的歌謠跟兩個哥哥說了。他們二話沒說,拉著妹妹,衝進王小戰家,把他揪到巷子裏,讓他跪著,用猴皮筋勒著他的脖子,說是如果他不跟芳子賠罪的話,就讓他見閻王爺。王小戰被勒得臉色發青,他哆哆嗦嗦地唱了另一首歌謠,為芳子賠罪:“猴皮筋,我會跳,芳子一跳鳥兒叫。問鳥兒,為何叫,芳子跳得比我好!”

兩個哥哥雖然教訓了王小戰,但私下裏卻佩服這壞小子,說他機靈,有點歪才。他們對妹妹說,女孩子不能太老實了,老實就會受欺負,你得學厲害點!芳子我行我素的性格,與哥哥的說教不無關係。

兩個哥哥高中畢業後,紛紛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了。大哥去了林場伐木,二哥去鎖陽縣農村種地。他們春節回家時,會給小妹妹帶來鬆子、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春,剛剛入黨的大哥在林區救山火時死亡,成了烈士。從那以後,劉東山的頭發就白了,他在學校上課時常常心不在焉。不是把語文課文讀錯了,就是把數學題算錯了。大哥的死刺激了滿懷壯誌的二哥,他說自己不能要求進步,進步往往意味著犧牲。要是把青春的黑發埋在土裏,不管你身後獲得多麽大的榮譽,人生都是失敗的。所以他把寫好的入黨申請書扔進爐膛燒了,說是這樣到了危難關頭,黨就可以不考驗他了。二哥農村裏常常裝病不出工,有時還揣著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鄉家的雞舍,撒了米,引出雞,偷了吃了。他還與當地的一個姑娘淡起戀愛,她幫他做些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活計。就這樣,二哥混到了“文戈”結束,挨到了返城的日子。

他返城後的第二天,朝父親要了二十塊錢,跑到副食品商店,買了紅腸、麵包和啤酒,然後乘車來到鎖陽河邊,上了渡船,鑽到一片茂密的樺樹林中,脫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讓七月的陽光在身上每一個毛孔中生根開花。他在農村這些年所感染的風寒,經由這銀針似的陽光一調理,輕煙般散去。他暢快地喝著酒,暢快地哭著。大哥死後,他一直沒有好好哭過他。除了哭哥哥,他還哭他住過的幹打壘的房子,哭他種過的穀子和高粱,哭那個曾給他帶來過溫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說,將來你去鎖陽,別忘了找我。姑娘明白這話等於是把她給拋棄了,她心裏委屈,眼淚汪汪,可嘴上卻說,俺舍不得離開這兒,開拖拉機的人看上俺了,興許俺年底就成親了。要是有一天俺有了兒子,等他長大了,俺讓他代俺去鎖陽看你吧。這番話,把二哥說得無地自容。到了晚上,他離開林子的時候,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自由地活著,一定要在鎖陽混出個人樣!他登上渡船,站在船頭。江風浩蕩,把他的頭發吹得像春節門楣前貼著的掛錢兒似的,顫顫躍動著。江水被夕陽點染得一片嫣紅,好像青春的血液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