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262章 拆遷慘案 (2)

九町目人一入住大地花園,就成了受人唾棄的一群。而他們自己,滿腹委屈,他們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們開始後悔在動遷協議書上簽字,他們懷念老日子,他們在彼此訴說辛酸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園中,隻有那兒還有點九町目的影子。三輪車事件,無疑是導火索,把九町目人積鬱在心頭的怒火給點燃了。彭嘉許率領著九町目的住戶,與開發商再次展開了交鋒。彭嘉許說,我們讓出了土地,可你們一點都沒有為我們九町目人的利益著想!你們給那些有錢人建停車場、遊泳館、健身房,怎麽就不想著給我們九町目人建一個三輪車車棚呢?!我們改善了居住環境,可我們過的日子還不如從前!九町目人又一次聯名去相關部門上訪,鬥爭的結果是開發商終於在會所的背麵,辟出一塊空間,為九町目的老住戶,蓋了一個簡易車棚。

大地花園的商服設施比較齊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鋪、理發鋪、醫療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樓的底層。**座還有一座水果鋪,不過九町目人不喜歡它,說是它跟半圈樓的水果鋪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堆垃圾。他們想念芳子,想念她的水果鋪與九町目人的那種貼心貼肺的感覺。他們一回來,就打聽芳子的消息,不知她的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他們知道,那一年拆遷的時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芳子和她心愛的黑貓,飛向了工作著的推土機!叫悄悄的黑貓悄悄地死了,而叫芳子的女人則丟失了一條腿。芳子那天穿著藍色的衣裙,說是比藍蜻蜓還要美麗!九町目人都說,芳子的魂兒,離不開半圈樓啊!

他們還從報紙上看到過一條關於半圈樓的新聞。工程開工後,工人們在半圈樓打地基,順著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兩隻大木箱,裏麵裝滿了鏽跡斑斑的槍支!根據專家的分析,這些槍支藏匿此處,看來主人不僅開舞場,還經營軍火生意。偽滿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當年的關東軍裝備精良,那麽槍支不會是提供給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處有兩個:一是提供給陷入困境的抗日聯軍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給流竄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條假設成立,那麽有關半圈樓的舞女藍蜻蜒抗日的傳說就不是空穴來風了。

這兩箱出土的槍支,因為說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當它是為抗日聯軍增強裝備的說法占了上風時,它就像神聖的耶穌;而當它是為了賣給土匪牟取暴利的說法占了上風時,它又像猶大了。所以它們一現身,就像個戴著麵具的人,你不知道他們背後的形象,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

但不管怎麽說,它們的出現,已經使當年來半圈樓考察的一些專家,開始反省對半圈樓的處置有點草率了。看來這兒不是一個純粹的舞場,在它表麵浮動著的糜爛燈影和迷醉的煙花中,還有我們難以參透的剛烈之氣。

芳子傷愈出院後,被王來惠接到西三街的家中靜養,這兩年一直住在那裏。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隻能拄拐。她常常拄著拐,在外麵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歡到夜市中吃晚飯,餛飩、餡餅、綠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籠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歡的。她打扮得仍如過去一樣灑脫,寬鬆的衣裙,高挽的發髻,別致的耳環,當她拄著拐在街巷中穿行時,常引來別人的觀望,有人還對著她發出歎息,大約覺得這樣一個年輕而氣質非凡的女人殘疾了,實在是可惜啊。

芳子並不覺得可惜。因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個瞬間、是她離開青年宮後唯一起舞的時刻,體驗到了老師所說的離地輕飛的感覺,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分啊,輕盈飄逸,如夢似幻!她至今回憶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仍有陶醉的感覺。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穿上了藍色衣裙回到半圈樓的,隻記得那個難忘的早晨她推開半圈樓的門時,聽到了那隻貓的呼喚。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著芳子。芳子走過去,抱起它,坐在靠近壁爐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了隆隆的聲音,像雷聲一樣,越來越近。她知道這是幾隻天狗,要來吃月亮了。當牆壁發出震顫,芳子仿佛看見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齒啃噬著這半輪月亮,她渾身顫抖著走向門,打開,陽光蜂擁而人的瞬間,貓兒飛了出去,她也隨之飛了出去!她飛得那麽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絢麗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覺。

芳子醒來的時候,她已經經曆了一場長達六個小時的手術,她的右腿不見了。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山本四十六,還有軍武、崔鳳。山本四十六的眼睛紅腫著,軍武的嘴唇則顫抖著。他們都想跟她說點安慰話,可誰也沒說出口。芳子沒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時,推土機司機撥叫了120急救電話,她被送進的這家醫院,恰好是軍武來這兒檢查工作。當芳子被抬到急救室,他認出她,看著她血肉模糊的腿時,他的眼睛濕了。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她的右腿必須截肢,由最好的專家執刀手術。事後軍武跟芳子說,他已經與開發商說好了,在新樓盤還她一個更好的水果鋪,你怎麽這麽傻,非要人家簽協議?這種破格的事兒,人家敢簽協議麽?你信不著開發商,難道還信不著我?正是這句話,讓芳子對軍武千恩萬謝,她不再是他恩人的外甥女兒,他反倒是她的恩人了。

芳子住院的日子,山本四十六隻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時間騰出來陪伴妻子。盡管芳子一再跟他說自己並不覺得痛苦,可是山本四十六一看到芳子的殘肢,眼淚就抑製不住地流下來。他憎恨自己。如果搬遷之前夜他不讓她去與開發商理論簽協議,也許芳子就不會在絕望中返回半圈樓,要做一回起舞的藍蜻蜓。如果芳子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會有光明了。

芳子出院後,王來惠要接芳子去她那裏,芳子沒有反對。

年初,大地花園竣工後,山本四十六悄悄貸了一筆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調換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樓正對著丁香園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氣息將是一股看不見的線,會拴住芳子的心。他在裝修房子的時候,最著意裝飾的就是對著丁香園的陽台。他為陽台貼了紫羅蘭色的牆紙,安上了羊皮吊燈和蛋青色的窗簾,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開的時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樣,享受春天的美好。

山本四十六在初冬時和小山本搬回了大地花園。他們安置好了,這才接芳子回家。芳子回家的那天,是個飄雪的日子。從道外到南崗,處處塞車。駕車的王來惠不停地對芳子說,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兒,覺得它沒有過去的九町目好,千萬告訴我,咱把房子賣了,再找別的地方!人活著,可千萬別憋屈著!山本四十六說,芳子會喜歡新家的,家的陽台下麵,就是丁香園啊。

汽車裹挾著雪塵,終於到了大地花園。在入口處,芳子讓王來惠把車停下,說她想步行回家。王來惠理解芳子的心情,她在掉轉車頭回返的時候,搖下車窗,大聲對芳子說,雪大路滑,千萬小心啊。